叶智芒初二时,蒋丽婕常常隔三两个月就要被派去别城的分厂,总要呆上个半月,他便开始住校。一周回一次家,基本一周见一次蒋丽婕。蒋丽婕有时还在外地,他得自己烧火做饭。蒋丽婕在家,她都会做鱼肉,特别去村里养鱼的人家买新鲜的鱼。她照例只问他学业如何成绩怎样,他毫不含糊道来。他一直稳于前三,从未失误。蒋丽婕因此很放心,听到他说比赛得了奖或是运动会跑了第一名,将发的毛巾香皂牙膏牙刷生活用品的奖品交给蒋丽婕。她是真心地高兴和感恩,但她只会说,好好念书,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叶智芒稍微理解到一点,如果一切不是理所当然的,那是不是都是强加的艰难、烦恼、吃力、不幸、末日、生不如死或是心如死灰。最简单的谢谢,都说不出口,不知要怎么说出口。他想,这对蒋丽婕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们向内探求,都在面临着自己,各自脱困求生。
这一年的夏天,蒋丽婕的声音回来了。她的笑容,成为叶智芒努力下去的理由,成为他并不或缺的铁证。
他是在以后,也发现这一年的夏天,回来的还有他自己。那一对姐弟将他本质的两个矛盾面不断提取拉伸,拉出一双翅膀,让他几乎都在飞翔了。
“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只有阿梨,而没有我,我与阿梨只得其一,怎么样才能成立呢?”
叶智芒沿着一面白墙走到尽处转角,听到转角的另一面传来的话。他稍停驻,又走近,看到正伸展上肢的女生。唐菲儿回头见到他,继续做完她伸腰的动作,然后说,“叶智芒。”
她叫他的名字,但是叶智芒一时记不起她的名字。他知道她是唐树梨的双胞胎姐姐,知道唐树梨成绩好,而她是不好的。因为年级大考贴出的成绩名单上,只一个唐姓。
初二下学期的六月,叶智芒正式和唐菲儿说上了话,还有后面加入的莫桑无,三人在一面头上有尖尖三角和黑瓦屋檐的雪白墙面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比叶智芒一年来说的都要多。莫桑无出奇地让叶智芒觉得他和唐菲儿才是亲姐弟,而唐菲儿远比他想象中有意思得多。她当他是朋友,重要的朋友。但因为是阿桡,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出,说出那两个字。
教室里的莫桑鱼远远看到消失于白墙转角的叶智芒,又望向正在教学楼走廊前和三两男女说笑打闹的唐树梨。以前不会发现,现在却喜欢看到唐树梨,特别他说笑的样子很有感染力,她不自觉就会跟着笑,意识到自己在笑时便立即收住。
“什么那么好笑?”姜尚当头一问,桑鱼转首,尴尬摇头说没啥。姜尚看着外面的唐树梨又问,“唐树梨的双胞胎姐姐和他不像吧?一点都不像吧?”
莫桑鱼沉默一阵,“不,以前很像……”
那时,不论是外表习性,整体的感觉像是同一个人……但是,如今,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两个人了。原来,人长大是会变的。
莫桑鱼忽抬头,“你打听这个干嘛?你……说起来你这插班生的风头可真是强劲啊!”
“完全赶超不了唐树梨和那个叶智芒。”
“你以前认识叶智芒吗?他和你一样也是n镇的。”
“我们不同村,他们那估计离我们镇上太远,却在另一个镇旁边,所以小学应该在那边读的。不过小学毕业考统一在n镇中学,说不定曾在考场上碰到过,也可能那时就已经搬到这里了。”
“他也没在这边考试,初一开学一个月后插班生进来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就考了个第一。”
“不是一类人。”
“那你和谁是一类人?菲儿?反正不会是我。”
“还是不同的。”他没有说如何不同。
“什么不同?”桑鱼追问。
“我这么热情,阿梨也算热情,唐菲儿就一点都不热情。他们姐弟,两个人是冰与火的属性。”
桑鱼奇怪看一眼姜尚,“怎么会?比起苏老师来,大家都挺喜欢菲儿啊。要说的话,应该是反过来吧。”
“啊?哦。”姜尚目光移向外面,另一幢两层楼里,教师办公室窗口前一个埋头认真案卷的女子,便是苏老师。
“为什么这么说?”姜尚好奇。
“我们从小玩到大,天天在一起。真的,若说来,阿梨才是让我感觉冷冰冰的人,菲儿,菲儿是炽火。但,不是我们平常看到的那种。”至初三学习燃烧后,桑鱼便恍然,是在纯氧中燃烧的那种。没有这种环境,就一直惰性状态。
姜尚当了六个星期的插班生,直到初二结束。他被唐树梨邀请去家里作客,和唐菲儿同行,但唐家家长不在,三人便又跑去莫家。宝凌见到姜尚,说长得真好,很像样的一个男孩子。桑鱼拍他的肩膀,说她妈妈看到谁都这么说的。姜尚笑笑,说庄姨是他见过的最年轻漂亮的妈妈,和桑鱼站一起,根本就是一对姐妹。
莫桑鱼过来揍他,他嘻嘻哈哈地,就看到后面站着的菲儿正对他笑。唐树梨走过前来,挡住了视线,他搭肩姜尚,“庄姨,这小子嘴太甜了,弄碗醋给他喝!”
“哈哈,你俩到底是谁酸哪……”
六点钟早早吃过饭,三个男生负责把房间的旧木床抬到了三楼的天顶。五个人并排躺着,唐树梨最外,然后桑鱼,桑无在中,再是菲儿,菲儿旁是姜尚,他也最外。菲儿挂起一只脚,一只手握一把扇悠悠摆晃,又问姜尚怎么都不觉得有蚊子在嗡嗡飞呢。
她的头向左歪,刘海便往后,对着姜尚。姜尚看到她眉毛上疤的痕迹,如果将眉与疤连起来,就像是蝴蝶的翅膀。他的眼前浮现出翅膀的样子,唐菲儿突然将扇面往自己脸上一盖,“啊,有蚊子。”
姜尚后来在想,她是不是不把自己的脸当脸,像拍死墙上的一只蚊子一样,用力拍自己脸上的蚊子。
他想,唐菲儿好怪,像骆寂然一样怪。姜尚讨厌着自己,即使他和骆寂然相隔无数重山,他还是牵挂她。他对自己的未来非常渺茫,那个未来,一定是在不断纠结骆寂然这个人,纠结着在现实中不会成立的关系。因为她对他说谢谢,谢谢里有阳光的和煦和月亮的清朗,以及这初夏迷人的黄昏。
她率先开口,他便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08 最简单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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