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回家的蜿蜒山路,时狭窄只能容一人身,时宽至成年人可横躺当中,两旁或繁茂枝头垂落,或红土稀松岩石裸露,野兔山鸡偶从脚边窜过,蜻蜓飞舞山泉叮咚,悠远传来牛的哞哞声,露水花草土木的山之味早已能够自动识别。若逢雨时,必要淌泥而过,蚂蚁甲虫难逃山泥洪涝;回复天晴,即见乱七八糟叠合的大小鞋印和干瘪虫壳,勾勒出一副生动地形图。茶林竹林圣子林杉树林松林还有很多叫不出的纷杂植物,嵌在绵延山体面上。春天能见青绿一色中一簇簇艳红杜鹃花,摘下几支,置于任何一个途经的坟头。
骆寂然自小害怕鬼怪害怕黑暗,她见墓旁肆意盛放的蓝色杜鹃,比红色的好看也更显得高贵。但因她常见它于墓旁,便觉蓝色代表着死亡。也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是一种寂然生亡的色彩。生长于触手难及的荒蛮丛林或见其摇曳云间山头,不是没有诱惑的。
这条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她就一直在走。后来走的次数越来越少,十年之后,她就再没这么频繁地走过了。随着人们不断往外迁,终归在不久的将来,路的那一端被隐没,重绘制的地图上,路戛然而止,村落不复,它被彻底遗忘在时光深处。
它流落至另一个世界,再没有人与之说话,它永生寂寥孤独。等到骆寂然晚年时,她肯定会记起“路”来,鲜明闪耀在她的眼膜之上,还有一抹妖娆蓝色。
四年级以前,骆寂然都在村里一个平房大院的学堂里上课。学堂只有两个老师,轮流授课,学前班到三年级,都在同一个教室里。最多的时候,教室里坐了三十二个学生。骆寂然学前班时,有十一个同班的孩子,念到三年级时,只有五个。有些是跟着父母搬出了村,有些是不再念书。课堂永远是闹哄哄的,骆寂然最瘦小,一直坐讲台前,她认真听课,因此还跟着老师学了一手潦草的字。
四年级开始,她出村,去镇上的小学读书。n镇小学四年级,一个班四十多个学生,骆寂然村里只有三个。骆寂然从学校到家,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同班的有比她家更远的也有比她家近的,基本上都是一个村里就几个学生,学堂顾及不过来高小的课程,只能安排到镇上正规的小学。
骆寂然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便住校,宿舍和教室一样是平房,很简陋,过道宽不过一米,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一到两张废旧的课桌——桌脚还有三两颗钉得歪扭的大铁钉,置于窗前,用来放饭盒罐子。桌底下挤着红红绿绿和镂空外壳的热水瓶,塑料桶塑料盆沿着墙根从门到窗排开。鞋子放在床底下一样排开,每个人只拿出一双,其他收在箱子里。蛇皮袋木箱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塞在床底,至期中大扫除时,亦会从床底下扫出袜子内裤头饰和用过的卫生棉。没有单人床,而是木板铺就的板床,大家紧挨着睡。一个人的位置也就叠好的被子那么宽,骆寂然到初中时还是用那床被子,还是和一群女生挤着睡。她想她的好睡相是不得已练出来的。
吃的饭是饭堂里的大锅饭,都是学生从自家带的米。小学的食堂里只有一个妇人。厨师不叫厨娘也不叫厨子,n镇至整个b城县郡内,对厨子一贯的叫法是“火头”。“火头”是b城方言。初中时的火头,是一个不高微微有点壮的男人,以及他妻。夫妇俩不是镇上人,学校在厨房的近处紧挨着校区的围墙另盖了一间小平房,给他们住。
学生吃的菜,也是自家带的干菜腌菜,罐装,够一个星期的量。骆寂然的记忆里,她小学初中的宿舍内永远一股子菜的酸霉味,一股子阴湿潮气。还有女生睡前铺床突从被窝里爬出条小蛇,惊恐了整个宿舍。她亦见过宿舍的女生拿着密齿梳梳头发,掉到铺在地的白纸上一粒粒黑点的虱子,她想她肯定也长虱子。她进过的男生宿舍,怪味异味很冲很熏夹着青春期滋生泛滥出的味道。她不免总嗟叹,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似乎多么糟糕的环境都可以生存了。她不行,多呆一秒都不行,她多么清楚自己,避之唯恐不及,根本无法直面肮脏和丑恶的那一面。
气味,或痛楚,许和生活一样,需要承受。
镇上小学的教室比以前的稍大,但仍然是教室的样子,骆寂然不算最瘦小的,反而坐在偏后排的位置。这里的老师写的粉笔字工整漂亮,她开始纠正自己的字体。骆寂然自告奋勇当了副班长,副班长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管理教室门的钥匙。她负责每天的开门锁门,所以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骆寂然小学二年级时,奶奶去世,每天放学后她就不再直接回家,而是去田地里找母亲王新良帮她干活,或者按照早上王新良吩咐的去哪个地里拔草然后摘蔬菜回家。去镇上念书,上课的日子自然不用再做这些。她喜欢呆在学校,喜欢和一群同学一起上课。比起以前只有语文数学,多了美术音乐社会体育,还有课外画画唱歌跳舞的兴趣组,这让她很欣喜。她虽是副班长,表现并不让人注意,和每一个同学的关系彼此差不多。甚至于到中学,她仍是不够惹人注意的,她亦不像其他女生那样,会围在一起说谁的裙子漂亮。她喜欢的,是和同学一起讨论几何题。她独喜欢几何,这个世界处处可见几何,可见它的美,它极致的简与繁,就算只是三角形只是圆形,只需要线与角度,就可以堆叠一座很棒的建筑。对于地理以及科学,她一样认为它们是奇妙而伟大的发明。她不是不喜历史,只是她骨子里对这个世界抱有好奇和疑问。她没有固定的思维,旁人极易影响到她,在那个瞬间。
尽管如此,尽管她成绩可能不差,她却不会花更多的时间在上面,被点名加入竞赛也不过止于老师的教学,她清楚自己不是个爱动脑子且勤奋的学生。伊始之时,名誉、奖励这样的东西,她看不到它的重量它的作用,它不如一片雪花一道闪电那么有巨大吸引力。
父亲骆前进对她说过的,按照她的理解便是,刚刚好自己觉得够了就可以,不要赞扬不去评判。她认同于骆前进的人生态度是很潇洒的,也如此保持相安,即便逐渐发现这个世界不易让你潇洒。
放学后,她留在教室把作业做完,会把一排排的课桌凳摆放整齐,或者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练字,或者就站在讲台上看着干净空空的教室。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但会因为看到夕阳突然洒进教室,在自己的课桌上留下一簇余晖的光,而非常满足和骄傲。她喜欢“余晖”这个词,好像是太阳把最后的光赐给了她,也认为字典里合乎夕阳的“茜”实际上指的是一种彩色。这个时候,一种奇怪的情绪正试图从她喉咙里喷出来,而连她自己都不会发觉到,她脸上浮动的微笑。骆寂然长大后,便意识到自己意外的早熟。也许她从小就是个内心孤独的孩子,但她觉得她的童年少年,尽管开始呈现出她无法掌握的情况,却是她珍贵质朴的快乐时光。
这些时光,比起被别人灌注的杂质,她更注重自己发现和拥有的私隐惊喜。
骆寂然小时面黄肌瘦,短发,总也干净整洁,穿的衣裤裙子都是王新良自己缝制的。后来的她发现王新良选的那些颜色和花样原来是某一种风格的潮流,她常因此自嘲小时候就已经走在时尚前端。那些颜色和花样,想来都很大气。
小时独守在家时,骆寂然曾翻遍家中所有的木箱柜子,找到一块血红的绸,四方的,对着光可以看到上面的花簇。她很快在学堂上知道它叫做牡丹,是花中之王。红绸的一个角,有抽丝的痕迹。骆寂然轻轻揉在手里,像捧着花,觉得自己如妃一样尊贵。后来她常常趁父母不在家,就偷偷拿出来,总要对着光看一看那朵雍容的牡丹。
五年级时,有一个同班同学,在下课期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喜欢她。大家的起哄,让她脸红。脸红是机体生理上的一种自然反应,她无法左右。她默默在自己的座位上低下了头,没有说一句话。她从未认识到自己有不足,她尽力做个好学生好孩子,她不求有赞美,所以认为也不会有人责备或耻笑。六年级时,班主任在班会上突然说她成绩虽不坏就是太不好看。她在全班同学的轰然笑声中,脸红。她根本没认识到外表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会有因其而有的宠爱和捉弄,她亦不知该作何解释,低头陪着大家笑。那时她还没有学到“无地自容”。她念初中时,才认识它。
初中时有次体育课,八百米体能测试。班委的她帮老师点名登记,加上另外两个组长,四人站在操场中间。一个胖女生拖着沉重的身躯很卖力地跑,站她一旁的老师突然嗤嗤笑起来,说,看那肥妞跑步,两瓣屁股一扭一晃的,真滑稽好笑。他就在她身旁,寂然清清楚楚听到,她面无表情,假装没听到,身子已经往一旁移了一大步。她要离他远远的。此后遇到这个老师,寂然都躲着,躲不了就装没看到。在多年的以后,开始认识外面广阔的世界,觉得自己非常无知。她想,那个老师也是“无知”的吧。不管怎样,有些老师没有教给她什么,但也没有令她有所损坏。
她念六年级,小学刚盖好一座三层的教学楼,分了两个班。她经过隔壁班,偶会看到有男生在某个女生的座位旁,竭尽全力逗女生一起笑。周围一米之外,很多鼓掌欢笑的男男女女。骆寂然想想此前,突然间觉得能够用“长大”的口气描述出这些。
男生的名字,是姜尚。
这个名字,她似乎一生都没有忘记。包括后来出现的那些名字,都刻在骆寂然心头上。她知道她没有必要记下的,只是她自己的记忆力太好太好,根本想忘都忘不了,因此就记下了。
小学毕业考,整个镇的六年级生统一去n镇中学参加考试。她在考场上发现一个缺席考生的位置,在桌子一角看到“叶智芒”这个名字。
午间休息时,有和叶智芒同村的人,说着他父亲去年杀了人被判刑入狱的事。有不满的同学站出来说不该在别人背后说这样的话,很快吵起并闹起架。两个女生拉上骆寂然到教室外大声喊,“老师老师,老师快来,有同学在教室打架啦!”
骆寂然的视线穿过来往的学生,看到隔壁考场外一动不动倚靠走廊水泥柱子喝饮料的姜尚。骆寂然收回自己视线,她有些慌张,胆怯。
他慌张和胆怯的,并非是姜尚,而是叶智芒。那个人,原来是叶智芒的父亲。
骆寂然,是杀人现场唯一的目击者。
01 现场目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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