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迦寺位于城西凤岭山上,青石为阶,古木参天。远眺而去,百年名刹的朱墙飞甍掩映在森森绿树之间,气魄恢弘而庄肃。
宋昀随母一路进了正殿,刘氏净手上香,拉了他一道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默诵起经文来。
殿内佛香缭绕,肃穆安谧,身旁各色善男信女焚香祭拜,神色恭谨,宋昀抬头望了一眼观音宝像,大士端坐紫金莲台,神态怡和,法相庄严,慈目低垂,似在俯看芸芸众生。
这些天来,他一直为重生之事困惑苦恼,无人倾诉,只因必无人肯信,他本不信佛,如今身处宝殿,只觉佛性禅心,法度无边,一时间脑中杂念丛生迭起,心下惶惶,不知此身何来,亦往何去,今夕何夕,明日何日,暗暗揣摩半晌,愈发心浮气躁,寻了个由头与母亲说完便退到了殿外。
正打算去后山看看,却遇到了弘安大师。因宋夫人是虔诚教徒,宋家连年向红伽寺捐出不少香火钱,故寺里的几位高僧,宋昀也都是识得的。
宋昀合十施礼:“大师近来安好?”
弘安道:“贫僧自在。贫僧观小施主眉宇未舒,似有何忧心之事,不妨说出来,看贫僧能否帮施主开解一二。”
宋昀苦笑道:“正有一事。小子闻世人常说‘佛修来世,道修今生’,佛家讲求三世因果,循环不失,若是有人凭先知之才,而行先发制人之事,强行更改他人的命格因果,这样的人,是否也配得到福报?”
弘安淡淡一笑:“阿弥陀佛,不知小施主可否有空,陪贫僧下一盘棋如何?”
宋昀不知他作何心思,但想来其如此行事必有深意,也便欣然应允了。
两人来到树下石桌的棋盘前,宋昀执黑,弘安执白并让他三子,一局终了,宋昀仍是输了。
他笑道:“棋艺不精,大师见笑了。”
弘安谦虚回道:“小施主才思敏捷,来日用功钻研棋道,能力必在贫僧之上。方才贫僧所用招式,施主可都记清了?”
宋昀道:“大师布棋精妙,小子受教。”
“那好,我们再来一局。”弘安重新整布棋盘,仍让宋昀执黑先行。
几招之后,宋昀越发惊讶,弘安大师的棋路招式,竟与上局丝毫无差。他隐隐感到大师所为似颇有深意,却又一时想不甚清楚。
收定心思,既然已知对方棋路,便凝神屏气寻求破解之法,一时间,棋盘上的黑子又有了起死回生之象。
宋昀微感得意,不料几个错神后再一细看,弘安的棋路已在不觉之间发生了变化,并未恪守上局之路,而是另辟蹊径,针对他此局招式排子布阵,一时间凌厉之势重新席卷而来,只不到一刻,宋昀又被杀得铩羽而归。
宋昀面上满是惭色,方才一心只想着弘安的棋路维持不变,却并未料到,他改了棋路,对方亦会随之更改,不到最后一刻,结局实在难料。
他擦着薄汗,脑中却陡然清明起来。
“大师,我好像明白了!”
弘安一笑,依旧面带春风:“施主聪慧颖达,颇具慧根。佛经云‘一切唯心造’,境随心转,相由心生,善恶之报,皆由心而起。所谓因果相生,因缘和合,‘因’便如这棋子,‘缘’便如这棋中布局,有什么样的因缘,便会得到相应的果报。”
宋昀不由肃然起身,恭谨施礼:“我佛慈悲。”
弘安又道:“阿弥陀佛,只要心存善念,种下善因,必会结出善果。最后贫僧送施主一言:利害相生,变易不定,取舍无惑,思虑必精。”言毕,口诵佛号,迤迤然去了。
宋昀立在当下,目送弘安身影离去,仍在思忖他刚才那番话,细细琢磨之后,只觉连日压在胸中种种阴霾渐渐消散,直至明朗疏阔,眉舒目展。
他重生后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庆幸,如此释然。
京城内,一条并不算宽阔的沁水河横贯东西,将都城一劈为二,日色渐午,细碎的白光泛在水面,波光粼粼如同银练。
紧邻白桥的河岸旁边搭设了一道彩棚,此刻彩棚内外乌泱泱围了众多观热闹的人,顾熙个子小,在外围踮脚来回转了半天,也没从人缝里看到什么,于是拉着姐姐奋力挤上前去。顾婉一只细腕被她拽得生疼,却又不得不腾出另一只手护住帷帽,一时间不免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待挤到前头时,已是娇喘吁吁香汗贴衣。
她这才看清眼前之景。
偌大一片空地上罩着一张素布,其上杂陈了珠佩、缎匹、抹领、鞋袜、画扇、果蔬等各色物品,领头的麻衣汉子头戴方巾,将手中一面铜锣敲得“咚咚”震响,口中唱念道:“瞧一瞧,看一看,诸位看官莫要犹豫,且到这里试试手气,只要几文钱,这满地的宝贝可都是您的了!”
顾婉不解:“这是什么玩法?”
顾熙一面看着,一面偏头解释道:“这叫关扑。若你看上了某样东西,那便掷钱来扑,”说着从钱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掌心,“有字的这面,便是‘字’,背面叫做‘纯’。倘若你看上那个珠花,那商贩便让你掷五枚铜钱,若其中三枚是纯,那这珠花便是你的了。若失败了,那这钱也便输了。”
顾婉恍然,掩了嘴小声问:“这……这跟赌坊中那些掷骰子押宝的有何区别?不也是公然聚赌么?为何官府竟会置之不管,放任而为?”
“平日里自有人严管,不过逢上寒食、冬至等大的节气休沐,官府便不会加以管束了。如今民间此风愈烈,甚至有传言说这关扑的游戏都传到了大内禁中,连当今官家也忍不住要扑上几把呢,便有好事邀宠的内侍特特造了些两面皆纯的铜钱,不管官家如何扔掷,都能扑中。姐姐你说,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说完便呵呵娇笑起来。
顾婉也笑不可支:“若总是这样赢下去,那还玩得有何乐趣?不过说来这天下便都是官家的,想来也无人敢让他输掉什么。”
一面拉住顾熙,道:“算啦,这种投机游戏实非淑女所为,咱们还是走吧。”
顾熙又巴巴看了两眼,不忍拂逆姐姐心意,也便几步一回头地跟着退出圈子。毕竟,今日有姐姐做主,她才敢跟着偷偷溜出家门。
两人朝路口的马车走去,才走过桥边几步,顾婉忙从道中避到一旁,又拉过顾熙挡在前面,自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顾熙奇道:“姐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不想被人看到。”顾婉从身后扯了她袖子道。
她如此说,那便应是碰见相熟之人却不愿上前打招呼,可她一个深宅闺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究竟碰见何人,竟要躲闪不见?何况又戴着帷帽,便是被人看到了,恐怕一时也辨认不出,突然做出如此举动,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了。
顾熙环顾四周,也没见到一个看着眼熟之人。
正待撤回目光时,却见一众巡城的府衙士官跨马过桥,其中一人劲装乌靴,揽弓佩箭,身姿英挺,气势勃发,远远看去,在一群人中显得尤为突出。
竟是宋扬。
如此穿着,又如此神情凝肃,显是有公差在身,只是在随众过桥之时,宋扬在马上似有意无意地向桥下的顾婉这边轻瞥一眼。
顾婉呼吸一滞,想起前几日画舫退亲之辱,心便往下一沉。
前面不远便是个三层高的酒楼,画檐雕梁,飞桥栏槛,从外面看去甚是堂皇气派,她紧走几步跨进欢门,看到正门匾额上“丰醴楼”几个大字笔酣墨饱,龙飞凤舞。
既来之,则安之,现下适逢晌午,不妨在此处用了午饭再走,如此一来,方才这接连的举动也便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既打定主意,顾婉收步回头对顾熙道:“听说京里的酒楼甚是奢靡,酒具碗筷皆为银器,菜色也是兼南北之长,鲜美绝伦,今日一见果然所闻非虚,咱们不妨在这儿歇歇脚,顺便一饱口福,可好?”
顾熙却怯怯向后退了一步,磨蹭道:“姐姐,要不下次再来吧,这里……酒菜贵得很呢。”
原是在意这个,顾婉笑道:“放心,出门时银钱备得足够,走吧。”
早有酒楼伙计侍立一旁,闻言一路殷勤地将两人招呼到楼上雅间,顾熙在后咬了咬牙,跺了跺脚,又叹了口气,掏出帕子遮了半边脸,这才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
二人坐定,伙计唱出一长串菜单,直听得顾婉晕乎乎的,遂与顾熙道:“妹妹,你来点菜吧,有什么好吃的尽管点上,不必拘着价钱。”
顾熙点点头,朝伙计吩咐:“素蒸鸭,玉灌肺,鲍螺滴酥各一份,笋厥馄饨两碗,最后再打包一份莲藕羹。”
又转头对顾婉道:“这里的玉灌肺是京城顶有名的,取真粉、芝麻、胡桃、莳萝等切末拌合成卷,蒸熟后切块,吃之前再浇上辣汁,听名儿是荤菜,不过却是实打实的素食。这鲍螺滴酥便更妙了,牛乳凝酥,添羊脂,滴蜜糖,在盘中旋挤成一圈圈的螺纹,其形沃如沸雪,吃到嘴中更是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一旁的伙计听闻此言,不由向她多投去几眼,见她不过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不想竟于菜品如此精通老道,心下也是暗暗惊叹。
顾婉笑回道:“听你说完,我这肚子可更饿了,看来今日真是有口福了。不过,那莲藕羹……?”
“莲藕羹是给娘打包带回去的,”顾熙道,“她如今孕吐吃不下东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知她从前是爱喝这羹的,出门不易,便想到打包回去给她尝尝。若她问起来,我便扯谎说是娘家那边遣人送的,自然不会说漏嘴,姐姐放心吧。”
还以为这是小馋虫为自己点的,却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孝心,顾婉忙道:“没什么不放心的,便依你,若姨娘盘问起来,我自会在旁帮你描补。”
顾熙欣悦拍手:“还是姐姐最好。”
伙计下了楼,将菜单传唤到厨房。只不到一刻,菜品便一一上桌,顾婉每样夹起尝了尝,果然色味俱佳,回味无穷,待房间只余二人之时,便也放下素日里的矜持,同顾熙一道大快朵颐起来。
这顿饭直吃得两人撑肠拄腹,碗盘皆净,顾熙咽下最后一口馄饨,捂着肚子蹙眉道:“幸亏吃完了,若再吃下去肚皮都要撑破了,今日晚饭便打死我我也不肯吃一口的。”
顾婉亦应道:“我也是呢,不若现在把账结了,咱们去河边散散步消消食吧。”
顾熙点点头,将伙计唤进雅间。
“客官,一共是一两八钱银子。”伙计恭谨说道。
顾婉道好,伸手摸向腰间钱袋时,脸色却倏然变白。
第8章 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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