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再次从黑甜梦境中醒来之时,将军府已到了掌灯时分。从内室半支的窗棂向外望去,廊下的风灯随风轻摆,檐角铁马叮咚作响,院中那株杏树上,一树的新花绽得正好。
一切宁和得犹如梦境。
可梦中却是光影幢幢,血色凄离。
“你醒了!”
宋扬进了屋,看了眼正欲披衣下床的弟弟,笑道,“李大夫不愧为神医圣手,这才服了一剂药,眼下看你气色已是恢复了七八分,想来再仔细养上一两天也该好了。只是嘛……节后太学复课,你若想以病虚为由躲懒不去,这借口可就不好使了。”
他说完这番促狭之语,笑吟吟地叉手立在一边,等着看宋昀的反应。
孰料宋昀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未做任何申辩。
宋扬不禁微感诧异,他这个弟弟自小便是个好动贪玩的心性,人前人后身边总是呼啦啦围着一圈官宦子弟,挈狗逐獾,游猎驰骋,春来豢鹰飞鸢踏青,秋时登高饮酒作欢,如此过了几年,性子越养越野,任谁都拘拢不住。饶是天生得了一副好皮囊与聪明头脑,这么多年的奢靡生活浸淫之下,脑子早被吃喝与玩乐各挤占一半,哪还有一丝隙缝留给诗书经纶?
如今他竟放弃装病偷懒的绝佳机会,也太不像他了!
宋扬自然料想不到,眼前的宋昀,已非他上午所见的宋昀。
宋昀初次醒来之后,发现自己重生到九年前,正震惊不已之时,又见父母和哥哥进了屋。双亲鬓颜如昔,哥哥此时也是英气勃发的青年,才看了一眼,他便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母亲上前揽住自己,口中不住叨念着:“儿啊,心肝儿啊,你可吓坏娘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让为娘下半辈子如何是好?”哭嚷了一通,才在哥哥的劝说下略略收了泪,却仍是抱紧他,怕他会凭空消失似的。
他被抱得不能动弹,鼻尖嗅到了母亲衣裳上熟悉的紫油迦南的熏香香气。
数年后,宋家在朝中失势,渐渐衰败之时,母亲便再也用不起这么贵重的香料了。
昔日亲人的面孔,昔日家中的陈设,甚至昔日衣料上的熏香都在提醒自己,他真的重生了。
只是不知这一世跟上一世,究竟有何不同?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望向宋扬:“哥,爹娘现在又在何处?”
“爹刚送走了顾大学士,现在正在书房看书练字。娘傍晚去了昭庆大长公主府,今天是长公主孙儿百日宴,长公主在府中设了戏台看戏。约莫再过一刻,我便该去接娘回府了。”
宋扬是孝子,宋昀一直自愧不如。
他又默默盘算片刻,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前些天那起名动京城的巨盗案,封顺府现在查得怎样了?”
“怎么突然有心思问起这事来了?”宋扬一笑,他是京城封顺府的判官,专司盗贼及推鞠之事,“暂时还未查到盗贼藏身之所,不过我们的人已在各处安排眼线岗哨,等那起贼伙一现身,即刻收网,想来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前世这一时间,京城发生盗窃案,作案团伙翻墙入室,专挑大户人家下手,京城官宦人家一时家家自危,今上震怒,下诏府尹彻查此案。
这一世相同的时间,相同的事件再次发生了。
只这一件还不够,他需要更多佐证。
他抬了头,摆出一副往日在哥哥面前涎脸赖皮的样子,道:“项睿约我明日去安国公府击鞠,哥,你同我一起去吧,我们这一朋若得了你这等高手,绝对是如虎添翼,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陆项睿乃安国公府长房嫡公子,名声一向与宋昀并驾齐驱。曾有好事者编列过一份所谓“京城十美”的纨绔公子榜,两人不负众望,年年跻身三甲。
宋扬皱眉道:“你现在正需要休息,娘定会看紧你不让你溜出家门。况且即便你能去,我也是去不了的。适逢清明节假,京城斗讼尤为繁多,别的官员能享受七日休沐,封顺府衙此刻却是诸务繁忙,离不开人手。今日我因相亲一事告假,内心已是十分不安了。”
前世今生,同样的话,宋昀听了两遍。
并没有任何不同。
这是否意味着,前世同样的结局,今世他仍要重新经受一遍?思及此处,他突然感到一阵抑止不住的寒意自心底向外翻腾涌动。
宋扬见他面色突然翻作煞白,急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勉强应了一声,摆手道,“只是有些倦了,这药吃下去乏得很,又想再睡上一会儿。哥,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去接娘吧。”
“好,你好好休息,我让下人给你备着宵夜,你今日未食午饭,半夜醒来若是饿了,也好填补一下。”宋扬叮嘱一句,便出门去做安排了。
宋昀无力地躺回床上,脑中却飞快地盘算着。
不,前世与今生并非一模一样,最大的不同,便是自己保存了前世的记忆。从前之事之所以一样,不过是因为那些事都发生在自己重生之前罢了,既然老天让他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那他必然要拼劲全力阻止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脑中陡然现出一丝光明。
可是前世之事千丝万缕,环环相扣,错综复杂,有些时刻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内里实则暗流涌动,稍不注意,又会踏入另一个陷阱死结。
所以,他需要将前世发生之事捋清后整理记录下来,再琢磨应对之计。
他精神一震,忙整衣穿履,坐到桌案前准备提笔书字。
纸卷摊开,才发现那是一沓净皮生宣,书字不行,倒是作泼墨山水画的好材料。
旁边的端砚内,墨迹干涸得如一小方长久未逢甘霖的土壤,龟裂纵横,手指轻轻一抠,墨块便沿着裂纹剥离下来。
连他自己看了都不禁感叹,从前的自己到底是怎样惫懒懈怠的一个人!
书房内,宋临瑄正执笔临着《裴将军帖》。他是个武将粗人,腹中并无多少诗书,但官家本人饱览群书,博古通今,连带着要求一众近臣也要上进渴学,连武将也不例外。后来他看的书多了,渐渐迷上了颜氏书法,这篇《裴将军帖》诗文沉雄踔厉,走笔劲健飞逸,字文相彰,气势相辅,细细品阅之下,愈发觉得投合自己脾性。是故他经常一人待在书房,静夜临摹之时,总能感觉心性也随着平和不少。
今日心情尚佳,又发觉自己于书法之道参悟不少,正满心得意地写到“入阵破骄虏”的“虏”字时,书房的房门却被人“砰”地一声大力推开,他被吓了一跳,最后一撇重重划了出去,墨迹拖在纸上,格外刺眼。
“臭小子,没我的允许,谁让你进来的?”待看清来人,宋临瑄怒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宋昀急需纸笔将前世事件整理记录下来,万一一觉过后全然失忆,或者这一世的他又回来夺走这个身体,那可就不妙了。
“父亲,赵博士命学生休沐时每人写一篇策论,孩儿刚才大致有了观点,现在思如泉涌,就差提笔写字了……还望父亲借儿纸笔一用。”
宋临瑄原本对他擅闯书房极不满意,等听完他的解释,心里却突然多了一丝安慰,毕竟这孩子对读书这事还是上心的。
但他又问:“赵博士?你的诸科老师中有姓赵的?为何我竟不记得了?”
糟糕,他一着急,挚友兼老师赵明志早出场了一年。
“父亲定是听错了,是张,不是赵。”宋昀撒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
“好吧,你坐在这里写,我去那边看会儿书。”宋临瑄将书案让给宋昀,自己则移到多宝阁架上去翻看兵书了。
宋昀也不犹豫,抓起笔在砚池中舔了舔墨,记下了前世要事。
咸淳二年,他重生在这一时刻。
两年后,深受今上器重的父亲一路平步青云,累官至殿前都指挥使,统掌各路禁军。
内舍生霍平考校皆优,入上舍,后除七品枢密副承旨。妻程氏,尚书左丞程显之女。
咸淳五年,昔日好友霍平处心积虑将妹妹霍曼君嫁与自己,名为妻子,实则不过是安插在宋家的一枚棋子。
同一年,顾熙嫁入霍家。
写到此处,他笔尖微微一颤,墨迹晕到了纸上。
她彼时哪里知道,自己一心倾慕的夫君霍平竟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表面道貌岸然谦谦君子,实则老奸巨猾步步为营,为了贪图高官厚禄富贵荣华,已然不择手段丧失底线。
大厦将倾,一木难支。一切的转折出现于咸淳六年。
是年三月,太子身染重疾,薨于东宫。
国不可无本,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肃、景二王夺储之战中,宋家因站在景王一队而备受以程显为首的文臣攻讦。宋程两派龃龉已久,肃王暗中收买程霍岳婿二人,又向景王身边暗插密探,将景王一举一动纳入眼中,一旦发现可乘之机,便不留情面伺机打压。
咸淳九年,景王失宠于今上,褫夺亲王封号,幽禁于府中。是年九月,父亲贬官外放,全家迁于岭南。
咸淳十年仲夏,先帝薨,肃王登基,次年改元开德。远在荒凉之地的宋昀突然接到顾熙手书,称霍平酒醉后不慎向她吐露,今上将以谋逆之罪处死景王。宋昀赶到京中之时,已是迟了一步,景王被赐死,身怀遗腹子的王妃却被两人意外救下。
两人将王妃安置,顾熙假借王妃身份放出情报,诱霍平入毂。束陀江畔悬崖之上,两人终于报了宿仇手刃霍平,却也知道,大势难回,覆巢之下,也只拼死护下一颗完卵。
宋昀望着满满一页白纸黑字,只觉有涔涔冷汗贴着脊背黏腻地向下滑落,一室沉寂中,肃杀的寒意伴着沐沐春风从轩窗外闯入书房,掀得宣纸页角哗啦啦作响,一旁的烛火在灯罩内左摇右摆,忽明忽暗。
“你写完了?”宋临瑄望了眼怔怔发呆的儿子。
“是。”宋昀搁了笔。
“本朝历来重文轻武,宋家一门武将,没出过太学出身的读书人,你哥哥也只是做了个九品的武职。为父如今也不勉强于你,将来随便挣个文官做做,也好一偿为父心愿。二郎,你可想好今后之路了?”
宋昀抬眸望向父亲,目光笃定。
“父亲,儿子既然择了这步路,即便再难再险,也必会稳稳当当地走下去,为自己,也为宋家挣一个光明似锦的前程出来!”
“好!”宋将军不由击掌惊赞。
眼前的二郎仍是素日里粉面星眸的惨绿少年,只是言语神态之间,眉梢眼角少了几分风流跌宕,倒添了几分温恭蕴藉。
乍一看去,是他,却又不像他。
第6章 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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