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婆子果然不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这景德镇上哪家大夫善治什么病,她居然如数家珍,指点着张氏请来了一位赵姓郎中,开了六副药。
单是这六副药就花了将近二两银子去,再加上赵郎中的诊金,来补养身体的一些肉菜,足足要三两银子。但赵郎中确实名不虚传,曹工匠才吃了两副药,就已经大有起色,待六副药吃完,虽不能说跟没病一般活蹦乱跳,但也行动自如,再不是之前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模样了。
也是他运气好,工头虽然早就说了要去建新窑场,却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他病好,工头才过来宣布,明日出发,去湖田村建新窑场。
“宋兄弟,多亏了你,我才捡回这条命啊!”曹工匠拉着宋大石,感激不尽。这几天,宋大石就不必说了,就连张氏都留下来住了两天,又是熬粥又是做汤,忙个不了。
“这,这也没啥,也不能,不能见死不救……”宋大石不善言辞,被曹工匠这般感谢,倒是不自在起来。
曹工匠连连摇头:“就连工头都见死不救,宋兄弟你跟我根本就没半点交情,却肯为我花了那许多银子……”三两银子啊,普通庄户人家能过好几个月了,而他已经身无分文,明摆着是还不起的,换了别人,谁肯出这个钱?
宋大石搓了搓手,讷讷地道:“银子花了就花了,还能再挣……”他看曹工匠这样儿也不像是能还上这钱的。如今匠人虽是规定了要服役,但倘若肯交上五钱到一两的代役银子,这役也可免了的。
他自己来服役图的是官窑征用的工匠里必有高手,想着能学到点手艺。但像曹工匠这样的年纪,窑里的重活已然吃不住,但凡有点钱都会交钱免役。可曹工匠还是来了,证明他就连这点代役银也拿不出来,更不必说有钱还他了。但一条人命总胜过几两银子,救都救了,还能反悔不成?
“宋兄弟,我真是……”曹工匠犹豫了一下,道,“不瞒宋兄弟,这银子我现在实在是还不起的……”
宋大石叹口气,摆了摆手:“别说了。”他本来也没指望。
曹工匠想了想,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小声道:“宋兄弟,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见别的工匠闲着无聊不是睡觉就是抹牌,只有你整天有空就鼓捣那些个颜料,可见你是个爱制瓷的。不过,我看你鼓捣的颜料颜色甚多,敢问一句,宋兄弟你是不是想烧出五色的瓷器来?”
这一句话就让宋大石吃了一惊:“老曹你——”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瓷器从烧制之初,多以纯色为尊,越窑的青瓷,邢窑的白瓷,皆为单色。后来虽有钧窑的窑变瓷,但也只是靠釉料之内的成分自行反应而形成多种花纹及颜色,至于究竟形成何种纹路,却是不可控之事。
而在瓷器上有意识地加以彩绘,烧制出有图案的器物,大约从北齐年间的白彩绿彩器始;然而直到唐代长沙窑,才算有了成熟的技术,开始绘制纹饰;并在宋代的磁州窑得以发扬光大。
到了金元年间,磁州窑又烧制出了红绿彩瓷器,主色为红绿黄三种,颜色明艳,图案鲜亮。
这些彩瓷,皆是先烧成白瓷或黑瓷褐瓷,再在瓷面上绘以颜色,入窑再烧。因颜色上在釉料之外,便易被磨损和腐蚀。倒是从唐时始有的青花瓷,因是先纹饰再上釉,彩在釉料之下,便无这些缺点。
青花瓷颜色浓艳,大方典雅,颇为受人喜爱。然其颜料因成分不同,发色也就不同,并不易控制。到了宋代,反衰落了下去,直到元朝方又兴盛起来。
说起来青花的兴盛,还有景德镇的功劳。因景德镇的瓷土质优,匠人们改良了配方,提高了窑中的温度,烧制出来的瓷器胎体厚重,底釉如同牛乳一般润泽。且选用的青料也从国外采进,烧制出的青花才真是发色浓艳,历久弥坚。
但青花虽好,到底颜色单调了些。故而元代匠人又创制了青花釉里红这般青花间红的彩瓷。本朝因洪武帝尚红,因此釉里红也就大行其道,许多匠人专门研究这门手艺谋生。譬如说宋大石自己,就有一手烧制青花釉里红瓷器的好功夫,雇佣他的窑场主也都是冲着他这一手功夫来的。只是宋大石自己,却并不满足于仅仅烧制釉里红。
“我,我还是喜欢红绿彩……听说宣德年间,曾经烧出过青花间多色的瓷器。”宋大石窘迫地搓着手,有些辞不达意,“我不过是想试试,想试试……”
曹工匠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拿过自己的包袱,在里头翻了半天,才从一件裹得紧紧的衣裳里头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瓷片来:“宋兄弟你看。”
宋大石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这块瓷片看来是一只盘子的残片,上头绘着半朵莲花,以及下方一条缺了尾巴的鲤鱼。莲花及鲤鱼皆是以青花绘出轮廓,再在其中填彩。莲花呈清淡的粉红色,因发色不够均匀,里头有细小的深色颗粒。鲤鱼则是浓艳的大红,且鳞片上点缀有明黄色细线,乍看如同金粉点点。鲤鱼旁边还有几棵水草,则是柳绿颜色,只是略有些深浅不匀。
“这是——”宋大石眼睛瞪得老大。这正是他所想过的青花间多色的瓷器。而且这朵莲花用的还不是正红,而是浅淡的粉红色。
要知道瓷器上的颜色,因需要在窑中经过烧制,有温度上的变化,因此发色难以把握。尤其是这种浅淡的颜色,一个不好就会烧得十分晦暗,显得脏兮兮的。
另外,各种颜色发色时要求的温度也有不同,想要将所有的颜色都烧制成功,难度极大。
可这块残片上的莲花,虽然有着未曾发开的深色小点,但整体色泽淡雅明快,技术极高。而鲤鱼的大红,鳞片上的金黄,都发色极好,只有水草颜色不甚佳,只怕是颜料调制中有所欠缺……
宋大石捧着这块瓷片,心里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改善这颜料了。景德镇制瓷已有百来年,工匠们已然积累了许多经验,只是各人的手艺各人自己知道,轻易不肯外传。宋大石打小跟着父亲学制瓷,十二岁上又出去给人当学徒,在窑场里头别人不教他,他就自己看,杂七杂八的学了不少东西,说个博采众家之长也挨得上了。
曹工匠看他捧着瓷片就不放手,又是感叹又是好笑,道:“这块瓷片是我爹传下来的,宋兄弟你救我一命,我也没个甚能报答的,就这块东西,宋兄弟若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啊?”宋大石这才反应过来,“这,这哪能……这么稀罕的东西……”
曹工匠摆摆手:“又不是一件完整的,不过是块残片罢了。老实说,我如今这个年纪,再想烧出这样的瓷器已经是做梦了。我看老弟你一心想着这个,倒不如给了你还有些用处。”
宋大石捧着这瓷片,眼睛都不舍得拔下来:“不知道老哥这瓷片从哪里得来的?”
曹工匠小声道:“是宣德年间,磁州窑烧的。”
“当真?”宋大石又惊又喜,“我也听说宣德年间有人烧出了五彩瓷,可从没见过真东西。”所以一切试验都只能自己凭空来想,早就想过若有一件实物能开开眼就好了,如今居然真的有了,简直好像做梦一样。
曹工匠连忙嘘了一声,往门外看看,见并没有人才道:“宋兄弟,可别提这事儿,千万提不得。”
宋大石茫然地看着他。曹工匠叹了口气:“宋兄弟,磁州窑多少年前也是出好瓷的地方,怎么如今就只知你们景德镇了?就是因着这五彩瓷呀。”
大约是这事闷在心里闷得久了,或者觉得是对宋大石这救命恩人无须隐藏,又或者是终于找到了喜爱五彩瓷的同好,曹工匠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长长的一番话。
“……我祖籍就在磁州,磁州窑从宋代就有了名气,到了宣德年间也正是风光的时候。我家世代制瓷,元朝的贡瓷有许多就出自我家,后来洪武爷得了天下,在磁州建了官窑,我曾祖父因手艺好,还做了厂官……”
宋大石吃惊地看着曹工匠。厂官品级虽不值一提,却是工部委派,正经的官身。而工匠之等级尚在农人之下,以工匠之身能为官,可见手艺之好。但当初那样风光的,曹工匠如今怎的沦落到这等地步呢?
曹工匠自然看出了宋大石的惊异,苦笑了一下,继续道:“到了宣德年间,我祖父还管着磁州窑。那时候,磁州窑已经有点不如从前了,我家自然也不如从前风光。我祖父此人生性好强,总想着要重振家门,既然是掌着官窑,就把心思动到了宫里去。”
他脸上露出一抹凄凉之色,苦涩地道:“那时候我父亲曾劝过祖父,说工匠之身,得官本就是天赐的了,不可强求。何况宫门深似海,实在不宜招惹。可惜我祖父不听,恰好当时又研制出一种多彩瓷器,便想着走宫里的门路,将这彩瓷献给当时的胡皇后。”
“胡皇后?”宋大石想了想,“胡皇后后头不是被宣德爷废了么?”
曹工匠惨然笑道:“是呀。我祖父把彩瓷献给了胡皇后,胡皇后果然喜欢。可是没过多久,宫里就传出消息,说我家的彩瓷有毒,胡皇后将这彩瓷赐给了有孕的孙贵妃,害得孙贵妃没了孩子。说我家献上彩瓷,就是为了谋害孙贵妃的。”
宋大石张开了嘴巴合不拢。谋害皇嗣,这是抄家灭族的罪名呀。但皇宫远在京城,曹家却在磁州,又只是个小小工匠,若说有这胆子和心思去谋害皇嗣,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曹工匠叹息道:“我家自然没有这个胆子,那彩瓷也并没有毒,可是谁听呢?我祖父自然是被杀了。幸而那时我父亲在家读书,并没有沾上窑里的事,再加上家里散尽家财上下打点,总算是没有被灭了满门。不过我父亲也不敢再留在磁州,带着家人逃了。过不了多久就听说,孙贵妃产下一子,胡皇后却被废,宣德爷又立了孙贵妃做皇后。”
宋大石呆了半天,才道:“那孙贵妃的儿子……”、
孙贵妃,也就是后来的孙皇后,她生的儿子就是后来的英宗睿皇帝了。可是关于这位睿皇帝究竟是孙氏所生,还是她阴夺宫人子,民间一直都是众说纷纭。只是事关皇家隐私,谁也不敢公开议论。至于胡皇后被废,说法就更多了。
宋大石万没想到会听到皇家阴私,呆呆问了一句,便知道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口。
曹工匠苦笑着看了一眼那瓷片:“这些事,听过了宋兄弟就把它忘了罢。当时磁州窑出了这事,烧好的彩瓷全被砸毁深埋,配方也毁掉,再没人敢提起烧制彩瓷的事。我父亲舍不得祖父的心血就这样被毁,偷藏了一块。这些年我也曾想着再烧制彩瓷,只是有心无力,如今幸好碰上兄弟你,这瓷片也算是遇上明主了。你就拿着它,若是能再将彩瓷烧出来,我到地下见了祖上,也不算没脸了……”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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