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一个周末,阴雨绵绵的天,连珊和菲儿阿梨三人各执一把伞,走在街上。雨声很柔,冷风,春寒。阿梨有些感冒,一路上都是连珊在说。连珊说就算不是因为要去参加婚礼,她也要给他们置新衣。说他们中考结束即打算带他们去a市玩一玩,一样是要做新衣的。
要结婚的是连珊以前的同学,她说她的同学再嫁一位快六十岁的老师,相差十几岁吧。这个老师自己创业,办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连珊说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是很不容易的。
连珊没有细说她的同学,只说,“她能歌善舞,随便摆张凳子,就可以即兴唱歌表演。她以前结过婚,很快就离,孩子也不小心掉了。后来做社工做志愿者,一年四季到处奔波。粗衣布裤,居无定所,信佛吃素,理想还那么圣洁。”
然而他们没能去参加这场婚礼,菲儿没能一睹这个人。她怀疑这样的人存在,如果她可以一见。菲儿在柴师傅的小作坊里见到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位白净娇好的小姐,水色旗袍,坐着。从高高的糊纸窗透射进来的阳光,令整张照片散发微妙的吊诡。许今生才是前世,而前世是今生的梦。菲儿想,连珊的那个同学,是不是就是雷同于这样的女子。
柴师傅个头瘦小,一头黑卷发毛绒一样贴着脑袋,总也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但还是可以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个故事,关于柴师傅的故事。柴师傅十六岁流落a市,跟着一位老裁缝学制衣,裁缝死之前,推荐他去了a市有名的制衣工坊。那时候,公馆里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各种长袍旗袍、马褂短袄,总赶时兴没事便要做新衣。不止公馆,至一些使馆等上流社会的派对,常常是只为一个晚上,特制一件时髦又要有品味的精致晚礼服。a市的每个街头似乎都能见裁缝店和制衣工坊。很多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经由父亲长辈领去师傅家里,商讨学艺的琐碎,亦要走一个拜师的礼,过年过节皆不能少了请安还要带上厚礼。规矩甚多。无需日晒雨淋露天劳作,若混出名堂,不失为可以不为生计发愁的好职业。
坊主对柴师傅照顾有加,很喜欢这个好学机灵的小伙子。柴师傅的手艺很好,名声在外,为a市很多名媛制作旗袍,为舞女名伶制作戏服礼服,经常出入灯红酒绿的高级社交场所,风光得意。坊主的小女儿嫁给柴师傅,柴师傅自然继承了作坊。几年后,战火绵延,作坊被炸,很多人死了,柴师傅的老婆儿子双双被埋在废墟里,无法辨认,尸体未收回。柴师傅炸成聋子,成了一个不能说话的人。
柴师傅带上所有积蓄,回到b城e镇。他的手艺也很快在e镇乃至b城传开。他固定每个月只接一到两个活,亦比其他裁缝起码高一到几倍的要价。从e镇至b城,通常是富人纷纷找他制衣,做寿做喜,过年的新衣也要提前一年预约。他手制的旗袍挂在小作坊内,常是被一些慕名的过路旅人买走。
据说,他给小孩子做衣服是不收钱的。有时到他那去的人,若是带着小孩一起去,他往往会送其小礼物,都是自己缝制的帽子布鞋袜子。
柴师傅,因此也是很受人尊敬的。
连珊年年光顾他。至此之前,菲儿与阿梨穿的衣服大部分皆是出自柴师傅之手。做工裁剪极其精致,菲儿从小穿柴师傅手作裙长大,但似乎至此后好多年她居然都未穿过裙子,直到工作之需开始。
三人从柴师傅处出来,雨停了,天却仍阴沉着,时不时有雷,好像酝酿一场大雨。阿梨和连珊进了街边的杂货店,菲儿一人在店外,因此看到苏真。苏真着雨靴,黑裙,一件深蓝大衣,头发亦不像在学校里那样束起而是披散脑后别一个发卡。菲儿没有看到她正面,但她确信那是苏真。苏真不紧不慢走路,只看前方。菲儿看着她进了柴师傅的铺,阿梨拍她肩,问她看什么。菲儿说没什么,好像见到苏老师。阿梨哦一声,在他看来,见到苏老师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苏真很少回去自己老家,几乎周末都呆在学校。
其实阿桡不记得是什么样的季节,是晴天还是雨天的事。她还是菲儿,还是在e镇的石板巷中流连与窥探宅院的秘密。正盛的青色桑树,一大捆,还残留雨水露水,将枝叶摘掉,留一根杆。一堆桑树杆,将杆再剥下皮,分拨出桑皮的纤维,一丝一丝那么细。借着一盆水,一张小板凳,花上点功夫,妇人即可手工捻出一根长长紧实的棉线。
棉线很白,很精细。有人送过这种棉线给连珊,一小捆,连珊用它纳鞋底。棉线还剩了一些,扔在抽屉里。一年年过去,棉线已经不白,米黄米黄的。
怎样白,放久了,一样会黄。
13 微妙的吊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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