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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而心如雀喜

    “桑鱼,你今天穿的粉红色。”唐树梨片刻就转移了话题,“叶智芒,你看!”

    唐树梨从叶智芒手中拿过圆珠笔,沿着桑鱼后背文胸带隐隐的纹路,从左肩位置画了个u形直到右肩,笔头戳了两下。桑鱼腾地站起,转身,拿起唐树梨桌上一叠书从阿梨头上哗啦一扔。

    “阿梨,你简直无耻!”

    “你才无牙天真……”阿梨用着当时流行而他擅自改过的冷笑话接道。

    她又看向叶智芒,“前三名同学,下学期劝你换个同桌,要不然你铁定考不上市中!”

    老师进来教室,桑鱼只得坐回位置。阿梨将书捡起在桌上垒好,“你根本不用把她的话当回事,市中对你来说就是块小蛋糕。”

    “听说你要考律师的。”阿梨一边翻出课本,一边小声嘀咕着,“没别的意思喔,叶智芒就是叶智芒,别人管不着的,你肯定能够为你父亲赢回。”

    换做叶智芒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阿梨,第一次发觉阿梨不像是和他坐一起读书的同桌,像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非人类、非人之物。

    他不应该会这么煞有介事地说出来,不痛不痒地说出它。没有人可以说出它。

    月朗星稀的夏夜,窗户旁的白色墙壁上就会出现壁虎。它每年都会来,阿梨和菲儿赤脚坐在竹床上,一边吹电风扇一边盯看壁虎。它有时不动,像定睛与什么对峙,突然尾巴一摇,嗖地窜到另一边的窗框处。菲儿就说肯定吃掉一只蚊子了,阿梨奇怪地问为什么是蚊子。菲儿鄙夷看他,没听你们老师说壁虎吃蚊子所以才是有益动物吗?阿梨死盯着一动不动的壁虎说,是不是因为蚊子作为病菌传播媒介危害人类生存而被认为是害虫,相对的壁虎就成了有益动物了呢。菲儿看一眼壁虎又看着外头星空,说,可能吧。又嘟囔道,阿梨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可能是从这个十一岁的夏天开始,菲儿逐渐被传染了阿梨这奇怪脾性,看待问题事物总是从无关的角度切入,总是分不清自己真实的想法。

    一到暑假,唐氏兄妹便常到莫家去“避暑”。莫家后院是几年前庄宝凌一手整出来的,种了三棵橘树,特别用别家不用的瓦片理出了很写意的屋檐,屋瓦棚下是一个四平大小的小池,养草鱼鲤鱼。一楼客厅后面的一间房,窗户正对着水池,旁边是别家的后院,两颗高高的梨树直达二楼的窗。这间房,是夏天专用,因为很凉快。大板床上铺着竹制的凉席,凉席以前是莫家奶奶用的,也有几十年历史,反而比新编的竹席还要凉快舒适。莫家奶奶去世后,四人便霸占凉席,几乎天天在这儿午睡玩耍。

    初二的暑假,唐树梨姐弟照常来莫家。四人在房里午睡,庄宝凌轻声和桑鱼说要去朋友的地里摘西瓜。一旁的唐树梨突然睁开眼,说他也要去。桑鱼看看唐树梨,便也说,一起去。庄宝凌笑笑,表示好的。

    朋友自己种的西瓜,早前便和宝凌说要她记得去地里挑。皮卡是莫鸿博拜托朋友的,司机看看庄宝凌又看着后面的桑鱼和阿梨。她说俩小孩图新鲜也跟着去看看,司机要他们上车。

    水池里有气泡排出,水草茂盛,摇晃着叶子,倒映到墙顶角落一块不规整的光晕。莫桑无醒来时,发现就只有他和菲儿两个人。他盯着面朝他的菲儿看,她静静睡着,一点气息都没有,像每个细胞都停止了运动和呼吸一样。他看她,也像是时光静止了,为他们而静止的。

    菲儿扎着高高的马尾,脸露出来,好像也没觉得哪里值得他琢磨的。他突然就觉得很感伤。他伸手,却停当了。右侧刘海拢向一边,眉毛上一寸处,明显的一道疤痕。

    四年级的初夏,四人去山里玩。整个山面,连到其他山面,都是一块块偌大的茶树园,其间错落着蛮荒林和小簇竹林。两个山面间,会有梯田。他们也常到最顶上的田,再一级一级跳下,三四米高根本不在话下。田上有泉,冰泉甘甜,很沁凉,小虾自在游,还有小贝和田螺,当然也有讨厌的长得像蚂蚱一样的昆虫从泥沙里冒出来。

    四个人分开行动,一面寻思着拔些鲜笋或是采些山蕨,又或者可以逮到野鸡野兔。桑鱼像个茶女一样摘起了刚冒出的茶尖,小心翼翼放进一个白色塑料袋里。

    菲儿消失得最快,桑无记住了她的方向,花了好些时间看到一片树林里她的身影。他喊她几声后,她才回头,原地等莫桑无,说她找到了好东西。莫桑无一个疾步,踩到了竹子的根头。他痛得啊啊大叫起来,菲儿闻声,奔跑穿林,很快就到他跟前。桑无咬牙拔出那只脚,坐在地上。菲儿帮他脱了鞋,球鞋的鞋底被穿透,根头刺进了脚底板,血止不住地流出。桑无忍着疼,菲儿从桑无衣袋里抽出手帕,绑着他的脚。

    他问她怎么知道有手帕?菲儿说他小时候是鼻涕虫啊,在他衣服口袋里塞手帕是庄姨的习惯。桑无很多年都不用它了,庄姨仍然会叠好塞在口袋里。菲儿沾上血的手握他那只脚,脸对他脸,她眼望他,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菲儿这样盯人,一副薄情的表情,桑无觉得相当迷人。

    他没有发觉他身子不自主的前倾,菲儿别下头,问,很疼吗?

    不疼。他答。他仍离她很近,近到他都感觉到从菲儿额头肌肤上弹回来的自己说话的呼吸吐气气息。

    脚不疼,心如雀喜。

    桑无手提一只鞋子,菲儿背他走到山顶。眼皮下是一面蓝色的湖,好像发现了世外之境。菲儿对桑无笑笑,说壮观吧。桑无扶菲儿肩,说真是不可思议。也因此忘记了疼,好像因为看到这个,疼因此有价值。桑无不喜欢自己以价值衡量任何东西,特别于人情,他更觉得会是件可耻的事。

    菲儿背桑无,找回去的路,他们在山间如无头苍蝇到处窜,菲儿因此不小心被树枝割到。光秃秃的枝上密排着短刺头,桑无一刻犹豫要不要伸手拿开时,就那么划过菲儿的额头,划出一道血痕。

    “啊。”一声短促的叫喊。

    “菲儿。”桑无心慌而急问。

    “不要紧,就那一会有些疼,我没事。”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走了一段时间才走到一片茶园,唐树梨先看到他们,大声喊菲儿。阿梨从她那背过桑无,走出茶园。桑鱼坐在路边的石头等他们,看到他们,便跑过来问桑无怎么了。桑鱼看他,然后看一眼后面的菲儿,“是不是菲儿带你跑得那么远?这么久都不见人,急死我了。”

    “不是菲儿,是我自己不当心。要不是有菲儿,我一个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阿梨你让我自己走!”

    “你们都别说了,桑无你也走不了,就这样,赶紧回家。”唐树梨冷冷冒出一句话后,往下山方向走。桑鱼转头跟上,菲儿不紧不慢跟在最后,手里晃着桑无的那只球鞋。

    疤痕一个点一个点有序排出一条弧,如同缝纫机运作而排布出的整齐针脚。弧比眉毛长些许,与眉毛的弧度几乎一致,一起看,像是两道虹,黑色的虹。

    他知道自己很喜欢菲儿,这个喜欢也超过了对阿梨和桑鱼的喜欢,好像他真的是负责喜欢菲儿的。再次想了想那时的菲儿,想她实在刻板的脸,想他突如而来的心动,想他们伤口的疼。觉得菲儿是不是个奇怪的女孩时,莫桑无似乎就懂了自己。

    听到外头传来的响动,知道是他们回来了。莫桑无出外,帮他们一起搬西瓜。阿梨跑去房,叫醒菲儿,桑无听到他们的吵闹,抱着西瓜从房门口经过时往里瞟了眼。

    庄宝凌切好西瓜,五个人坐在水池边吃瓜,很快就吃完了很大的一个。

    水池倒映出波光,然而抬头,便没有哪里能有光渗进来。菲儿又低头看水池里游过的几尾大草鱼,正冒头水面,食漂浮的新鲜青草,深水处偶尔还见红鲤鱼的影子。阿梨仍然抬着头,问庄姨前院葡萄架上一串串青色葡萄是不是能吃了。庄姨说要再等上个把月,刚熟透时,最好吃,要他们姐弟一定过来吃。

    庄宝凌是菲儿所见过最端庄的女子,喜着白色,皮肤也很白,刚剪的短发,染成接近于酒红的发色,烫了小卷,很美很精致。她是全职妻子全职妈妈,为莫鸿博打理好一家老小,与邻居和气相处,手里有什么也爱登门去送。她家的葡萄,甚至于有老人小孩专门来院子帮忙,又能最早吃到。她收拾好吃剩的西瓜皮,走到后院角落的鸡圈里,几只鸡立即围上来很快就啄个精光。公鸡饱餐一顿后,鸣叫了两声。

    宝凌回身看廊下的四人,瞬间以为自己成了先知,看到幸福太满,好似一下子会漏光。她的十几岁,与他们的十几岁全然不一样。她无大心,她以自己的美貌和温柔交换未来,所以不是以出卖而得来的,是很公平也很诚挚的交换。

    她是个自私怯弱有些愚笨的女人,她清楚。这几个孩子,她的爱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不知道她的陪伴,就是最保值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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