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旅行还是挺愉快的。
顶着王子的名头,又有投资的意向, 要访问几家工厂并非难事。但过程比想象当中要波折一点——英国工厂主对远东来客彬彬有礼十分客气, 提到投资也是欢迎欢迎, 但真说到技术, 他们得到的只有英式的标准冷漠回绝。
“我们很愿意在股东会里为您准备一个舒适的座位, 但原谅我们没有兴趣到遥远的中国去指导生产。”
Apologize, but NO.
露生从厂子里出来, 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美国人为什么能做霸主了。”
求岳笑道:“中国人不也是一样?对商业来说,最重要的是进取心。”
你可以说美国人很拜金,这种拜金也的确很恶臭,但马克思先生说得对,在资本的世界里,对金钱的狂热崇拜本质上极大地推动了这个世界的进步。相比蓬勃不消停的美国而言, 英国的空气实在是有一点不思进取, 大部分工厂主乐于守住祖上留下来的爵位和祖业, 对于开拓市场则兴趣缺缺。
露生歪歪脑袋:“不过也是好事, 如果每个国家都像日本美国一样争强好胜, 那咱们的处境就更难了。”
金总比个心:“还学会逆向思维了,小朋友不错哦。”
混了几天, 访问了十来家工厂, 谈成的项目是零。
只有一个伯爵厂长很喜欢中国艺术, 跟王子殿下谈了一会儿歌剧和昆曲,倾倒得要死。不过倾倒归倾倒,合作还是no。伯爵哼着刚学来的长生殿, 说:“要在中国投产,我还是挺有兴趣的,但目前中国没有基本的生产基础,我把技术员让给你们,用处也不大。”
这个露生也问过求岳,求岳的想法是走代工厂的思路,借一个欧洲货的名头,先在高端市场上站稳脚跟,和硕和微星都是走的这条路线。只是这个思路太鸡贼也太先锋,不好在英国佬面前说破。
不料伯爵又道:“所以我建议你们把机器引进过去,先学会生产毛呢。我还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个技术指导。”
“是谁?”
“约瑟夫,约瑟夫培黎。他以前去过中国,也会说中国话,你们要找技术员的话,他应该是合适的。”
露生和求岳都觉惊喜。伯爵人也挺好,当下就拨电话叫经理把培黎带来——谁知拨了几通电话,伯爵的面色变成尴尬。
“真抱歉……我挺久没去工厂,培黎已经回国了。”
金总:“……”
你会不会太懒了啊!技术员回国你都不知道,你是天天泡在家里搞艺术吗?!
露生倒还耐心,推推求岳,叫他翻译:“回国?他不是英国人吗?”
“他是美国人,听说是在中国没赚到钱,不得已只能回国,但是船票太贵买不起,所以就在这边打工挣钱。”伯爵尴尬地摸鼻子:“我还以为他会一直干下去呢。”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知道你是个大废物啦!
伯爵歉意地搓手:“这样吧,我给你们写一封推荐信。反正你们也是四处周游,不如去美国找他?我也可以陪殿下走走——我在本地挺有名望的。”
露生不觉苦笑,哪还有时间啊?
下次吧。
他们俩从庄园里出来,露生就有些失望:“早点遇到这个伯爵就好了。虽然庸懦了一点,人品倒还不错,不像其他几家,眼睛长在头顶上,那几家还没有爵位呢。”
“老牌贵族不就是这样,人好,但是废。”求岳扶着他下车:“也别那么沮丧,正儿八经做生意,那就是这么一步一步来。我看你是骗钱骗惯了,什么都想一步到位。”
回去要好好教育黛玉兽,端正思想。
露生撅着嘴:“早点碰见伯爵,说不定培黎也没走,都怪你,非要拉着我看戏。”
“哎,昨天看得泪汪汪的是谁?啊朱丽叶好可怜!罗密欧好英俊——都谁啊?”
露生捶他:“我没有!”
求岳笑着,把他手牵住了。
几天的伦敦访问算是白搭,只给金忠明和梅先生买了点礼物,石市长没有,毕竟清廉。因为订了明天的船票,所以没在庄园吃饭,两人回了城区,就在附近的法国餐厅点了晚餐。露生看看培黎的介绍信:“这人真不错,在中国呆了好些年,伯爵有心了。”
“你还真想着找他?这辈子跟我们无缘了。”金总埋头吃饭:“伯爵是不知道我俩在美国臭名昭著,要知道了,估计得在城堡小屋里嘤嘤好几天——哎,你会看英文了?”
露生托腮,有些得意的甜笑:“天天在家学,话是不会说,字能看懂几个了。”
你他妈真是全方位的天才,求岳叉个土豆:“来,说说看,这个叫什么?”
露生就不好意思:“这个我不会。”
“potato.”
“破抬头。”
金总笑死,露生踩他的脚:“笑什么!”
金总又叉个西红柿:“来来来这个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认识China!”
两个人像弱智,在餐厅里玩一年级英语问答,笑了又得捂住嘴,免得引人侧目。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服务生引着一个中国女人过来。这女人一身皮衣,很是干练,屏退了服务生,转身便道:“终于找到二位了。”
求岳和露生都是一愣。
女人压低了声音:“我是南京来的,此处不宜久留,二位快跟我来,账我已经结了,车子就在外面。”
求岳和露生对望一眼——他们和陆小姐约定了一周后在布鲁日见面,那里是中立国,出境入境都很方便,戴笠也会带着飞机在那里等候。
这个半路里来的“南京人”是谁?
“陆小姐呢?”
“她出事了,南京方面派我带二位立刻离开,这里很危险。”
求岳听她东北口音,寻思从来没见过这人,不过特务处特务千千万,金总又能见过几个?露生却细心,在旁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那女人无奈道:“金参议和白小爷,这时候还跟我对什么身份?我都说了我是南京来的。”
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眼下也不是盘问的时候,当下随着这女人出了餐厅。果然远处停着一辆道奇。
露生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把行李拿了。”
女人急切道:“来不及了,快走要紧,待会儿就有人追来了!”
露生看她一眼:“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替我把行李带来?”
女人微微一愣,连金总也愣了。
露生道:“你明知道我把钥匙给了陆小姐。”
“不是说了,陆小姐出事了吗?”
“那肖组长怎么不来?”
金总是不明白黛玉兽为什么突然撒泼,只见他频频给自己递眼神,顺着露生的眼神向车里一看——隐隐约约地,似乎后座上有人的影子。
他心中一沉,已然会意,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女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摆明了不会是美国来的,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现在才动手——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阵怪味涌过来,求岳一脚踹在这女的身上,拉了露生:“趴下!”
女人被踹翻在一边,手上的纱布掉在地上,发出怪异的香味。求岳和露生都抱头滚开——意外地,没有枪声,只见道奇上冲下来三个人,都拿着木棒绳索!求岳和露生不及看清面目,掉头就跑,这一次枪声追来了!很闷地,连续几发打在他们身后的马路上。
“妈的,枪上还有消|音|器!”
两方人一句话没有,一头拔枪就追,另一头拔腿往餐厅后头跑,再过两条街就是下榻的酒店——只是人腿哪有汽车快?恰是餐厅花园里养着几匹小马,不过是供贵妇们骑乘玩耍的,求岳跃上马背,把露生挟在怀里。两人纵马飞驰,在路上蛇皮走位,一路上惊得无数人惊慌避让。
但觉迎面一亮,偏是一辆汽车正正驶来,求岳心中叫好,手上狠拉缰绳,矮马吃痛,纵身腾起,几乎斜偏着从汽车上一跃而过!
后面两车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要爆炸了,我叫你跳你就跳,这马站不住了!”
露生应答也无暇,只听求岳吼了一声“跳!”便觉背后一阵灼热,后头是火光冲天,排山倒海似的气浪把他们推得直往前倾,两人滚落在地,弃马便逃——可是向哪里逃?无非是眼看哪里黑就往哪里去罢了!又听得后头枪声追来,没命地往小巷子里狂奔。
他们躲进一堵矮墙后面,两个人都蓬头乱发,喘得上不来气。
求岳道:“你别怕,看见那边的灯光没有?那边就是我们住的酒店,旁边就是中国驻英领事馆。”
“现在去领事馆?”
“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帮人不一定是美国派来的,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求岳喘着气道:“我把酒店选在领事馆附近,就是为了防着他们撕破脸。露生,哥哥这次对不住你,瞎了眼相信孔祥熙,大意失荆州。但是你相信我,有我在,我们俩一定能活下去。”
露生不住地向外看,手臂很痛,应该是受伤了。
两人都知今日难逃此劫,只怕插翅难飞,难以置信孔祥熙心狠如此且短视如此。他们来美国,金忠明是知道的,若是求岳横死他乡,跟江浙财团如何交代?浙行中行岂能善罢甘休?
“如果待会儿没人追过来,我们就穿过前面的街,什么也别管,往领事馆里闯。告诉大使我们被人追杀。”
露生会意,特务处只能暗杀,不能明狙,只要进入领事馆,他们就能恢复金会长和白小爷的身份!
命就保住了!
“你手要不要紧?能不能坚持?”
露生忍耐道:“没有伤着。”
求岳看他一眼,露生也恰是回望过去,两人心中都有些茫然,这场面似曾相识,只是当初是在上海的轰炸里。
求岳从怀里掏出一把短|枪,塞给露生:“拿着,如果我不行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许哭。”
露生咬牙接过枪,什么也不问。
他们侧耳静听外面一片骚乱。求岳将露生护在身后,自己先探个脑袋出去——好的!OJBK!没有人!他俩撒腿儿就跑,兔子一样往马路对面冲,一阵灯光照过来,不知几辆车子追了过来,前面也有车!
——眼前黑洞洞的一支枪口,后面正是戴笠!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露生推开求岳,举枪也射——哪里打得中?
枪声响了,一枪,又一枪。
——颈上一阵剧痛,露生抓紧了求岳的手,死也死在一起了!
从他们后方传来倒地的声音。
戴笠抓着他怒吼道:“疯了吗?!”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紧急起飞的飞机上,戴处长面色阴沉地处理伤口。
金总:“兄弟你就不要生气了……”
戴处长:“。”
金总:“我婆娘这个人性格比较激烈。”
戴处长:“哦。”
金总:“脸还好吗?”
戴笠冷笑:“哼。”
——气氛超尴尬!
昨天下午,戴笠带着飞机抵达布鲁日,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陆小姐。这情况不妙,戴笠自己留守港口,一面派人向伦敦搜查。当夜国内就发来电报,可能有人要在伦敦行刺。
戴处长坐不住了,所有人马飞奔往伦敦,找了整整一天,最后是循着枪声冲到了大使馆附近。
戴处长怒道:“没见过你们这种人,既不会使枪,逞什么英雄?难不成以为我要杀人灭口?”
不然呢?
你举着枪过来正常人反应都是要自卫啊。
露生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开口:“不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金家刁难过孔部长,想来委员长心中,也觉得江浙财团不驯服。现在资金已经到手,万千罪责又悬于他一身……戴处长,你不能怪我们有此一想。”
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怕的是赤壁孔明借东风,借完了周瑜就要杀人啊。
戴笠冷冷地回过脸来:“现在呢?”
露生和求岳就不说话了。
“你们未免太小看委座,也太小看我戴笠。”戴笠的声音中有了些怒意:“我要杀你,犯不着这样惊动四方。委座又岂是心胸狭隘之人?你在美国拼杀搏命,国内都是翘首以盼,你要游玩,也都顺着你。你把大家看成什么,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们殷殷切切,就是等你这个戒心?!”
一席话说得求岳露生都无言,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心头什么滋味。
说实话,他们没敢把心交托给这些人。他们在以后的史册里,名声太臭,即便是眼前,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人。
可他们毕竟坐在一条船上。
许久,求岳问:“来的这帮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还在查。但我们的人死了,所以我立刻赶到伦敦来。”
“陆小姐呢?”
“死的就是她,挨了五枪。她死前想把电报发回国内,手还停在发报机上。”
机舱里沉默极了,只有医护人员拨动器械的声音,深黑的夜幕从机舱外辽阔地伸展开,无垠地、是向着夜色深处航去。
“有一句话说给金参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托则信,不信何托?”戴笠走到舷窗边,望窗外望不清的夜色:“实不相瞒,我和你一样没有入党,但那又怎样?做人做事瞻前顾后,不如不做。”
夜航的灯光微微照亮他的脸。
求岳想问他,那王叔叔呢?你还会追杀他吗?话到嘴边,没有问出来。他和露生都是孩子一样纯净的心地,受得苦、受得委屈、可是经不住别人把心摊开了给他看。
哪怕这颗心里,藏了许多残酷的秘密。
132|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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