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露生的预想,飞机这种东西比轮船厉害多了, 坐上了飞机就等于坐上了孙行者的筋斗云, 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之前第一次坐飞机, 还吐了, 超可怜的。
所以飞机在布里斯特降落的时候, 黛玉兽失望且懵逼, 旅馆里睡了一觉出来, 见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一看就是洋人地界,更兼茫茫的大西洋波浪一片,委委屈屈地问求岳:“哥哥,这又是哪里?”
“英国。刚才你在飞机上睡着了,肖组长跟我说了一下飞行路线, 我看你吐得太惨, 就没叫你起来。”
“……怎么转了一圈, 又回英国?”
求岳笑了:“做梦呢小朋友, 现在就给你整横渡太平洋啊?咱们在太平洋又没有军事基地。”
要坐飞机直接回国是不可能的, 只能再等八十年这样子。想从西海岸跑路,怕不是还在空中就被老美击落哦。
所以只能按原路返回, 先在英国落地休整, 然后再转机回内蒙古, 中间要转好几趟飞机。孔祥熙还叫特务处带话过来:“如果方便的话,劳烦明卿再兑换一些英镑,内蒙古有新购的大飞机, 可载1吨左右的钞票。”
金总笑骂:“孔祥熙这个狗东西,自己屁事不敢承担,使唤起老子来倒是一点不心疼——一吨钞票?怕不是要换断了手!”
露生倒不在意这些,为国家做事,万死且不辞,累又何妨?只是心里毛毛地觉得有点不自在,迟疑片刻,扶着还晕的头道:“那谁来接我们?来的人都去哪儿了?”
之前来的是特务处的特工,姓肖,随行还带了一个女特务,专门照顾白小爷。
求岳道:“他俩去疏通关系了,我们现在不方便换签证,只能继续用之前的假身份。你别担心,现在谁能想到我们来英国了?肖组长把飞机先开走,内蒙古那边再派机过来,陆小姐替我们安排住处,也负责保护我们。”
露生心中更忐忑了。
只有金总心大神经粗,也不换钞票、也不去交易所,带着露生只管游玩。两个骗子终于爽了!赌赌小钱,看看歌剧、欣赏一下英国老城风光——用金总的话说:“我的任务就是骗钱,现在钱已经骗到了,剩下的就是老孔的任务,急着回去干什么?回去了还要被顶在风口浪尖。”
虽然英国没什么好吃的,耍还是有的耍。
在布城休息了两天,他叫了酒店的领班,让他安排车子去伦敦。看露生总是忧心忡忡,求岳笑道:“干什么?在美国都没愁着一张脸,跑出来了倒嘟着嘴儿,跟哥哥玩得不开心?”
露生一肚子的话。看求岳野鸟出笼的样子,又是大胜归来,因此不愿扫了他的兴致。那个陆小姐他也见着了,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弱女子也未必中用,而且只头天见过,末后两天就不见人了。
此时见问,叹口气道:“我说真的,哥哥,陆小姐哪儿去了?你问问她飞机什么时候来,咱们办完了事情,早些回去是正经,总在外面,太爷也担心,我也害怕。”
“怕什么?”
“这还用我说么?”露生真不知道他这哥哥是什么脑子,一会儿中用得很,一会儿又傻,“你骗了美国人这么多钱,他们恨你入骨,巴不得给你凌迟了才好——就不怕美国人追杀你?再说国内一堆的事情,你就是功成名就也不在这一时招摇,玩也要分时候。”
黛玉兽气鼓鼓的真他妈可爱。
求岳笑道:“要是我告诉你,是我叫姓陆的先走了——”
“——你把陆小姐支走了?!”
“是啊,本来她要陪着我们俩,我叫她先去比利时等着。”求岳拍屁股:“她给我留了一把枪。”
露生真急了。
求岳捏他的脸:“小朋友着急啦?好好好不要闹,别闹别闹,出来,咱们散散步。”
露生急得要哭:“你还散步呢?”
“来不来?不来我不说。”
黛玉兽感觉有点被捉弄,眼泪也没了:“不去。”
“真不去?”
“……去。”
耍黛玉兽是真的好玩。
生拉硬拽,到底把露生拉到街上了。他们下榻在塞文河边的酒店,走出来就能看到很好的风景,远远地还能望见那座著名的悬桥。
“美国人不会走漏风声的。”求岳道,“相反地,即便知道我们在英国,罗斯福也不会说出来。”
露生好奇地转过脸来。
求岳轻轻攥了他的手:“你想想,在美国人眼里,我们是什么人?骗子。哪有骗子只骗一家的?我们流窜到英国,继续顶着王子的称号,在别人看来,理所应当地,我们是想继续骗钱。”
露生想说“那不就更危险了”,话到口边,忽然领悟:“你说美国人还想把英国也拉下水?”
“聪明。”
纵观世界史,可能没有哪个国家能比美利坚更不要脸,在坑队友和拉人下水的方面上,美国敢说二那就没人敢说一,从二战到海湾战争,哪回不把大英帝国坑得想哭?
亏得金总之前刻苦学习了一下30年代的世界经济,搞明白了美国的白银法案是从何而来。说到底英国也有点锅,大萧条的时候,英国佬率先退出了金本位,提高关税、管制资本。
“这些个复杂原理咱们就不说了,总之你知道一件事就好,就是美国人被英国坑了一回,各国怨气都很大,现在英国自己爽,老美恨不得他吃瘪一回。”求岳道:“据我估计,罗斯福同志现在可能在家做祈祷,祈祷我能坑一亿英镑,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死个英国佬垫背,美国在殖民地还能继续争取话语权。”
日不落帝国的基本盘还是在的。
露生的心放下来了:“那你还要骗英国吗?”
“骗?我要是骗了,那就是激怒欧美各国,疯子才骗呢。”求岳踢踢路边的草芽:“做事要有目标性,英国佬又没干啥,欺负人家干嘛。”
“……那也该早回去了。国内还等着我们,你这么一玩,岂不是让他们悬心。”
“钱都回去了,悬个屁的心,什么事都让我干了,谁给我开财政部长的工资?”
露生就有点想笑:“那你要浪荡几天?浪荡到什么时候?”
“就这么不愿意出来玩呀。”
“不是不愿意,总得有个理由。”
“理由?理由多得很,你要听真心话还是场面话?”
露生看他贼笑,就知道他又要弄鬼,抿嘴儿笑道:“那你说场面话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大道理。”
“什么叫大道理?我很实际的好吧。小朋友,知不知道英国最厉害的是什么?”
“洋枪大炮?”英国鬼子挺厉害的,八国联军里就是他们打头。
求岳摇头。
“那是……学问知识?”剑桥牛津都在英吉利。
求岳仍是摇头。
这可奇了,黛玉兽琢磨又琢磨,忽然想起一事,新仇旧恨登时涌上心来,咬着牙低声道道:“我知道了,他们卖大烟。”
你特么还记得自己吸过毒啊!
“得了吧你这都哪儿跟哪儿?”金总爆笑,“哥哥告诉你吧,英国最厉害的就是纺织工业。”
黛玉兽诧异:“英国人也会织布?”
“会?何止是会?工业革命就是英国领的头,我们现在用的织布机、纺纱机,最早都是英国改良的。可以这么说,要不是英国人最先推广机械纺织,现在全世界都还得脚踩手插呢。”
“可现在棉布市场上,没听见英国货有名头。”
“是啊,这两年英国不行了,美国工业势头强,英国就这么屁大点地方,分分钟挤下去了。所以我之前说罗斯福不会走漏风声,就是知道英美两国心里有疙瘩。”求岳见路上横着一只柯基,萌哒哒地抬腿儿撒尿,小心地把露生拉过去。
露生笑道:“英国大街,狗屎真多。”
“噫,仙女不要说屎。”
露生更笑了,拿手杖逗逗小狗:“还接着说你的场面话来。”
微微的春风吹过,这时节的春风也恰是柔和,正是莎翁所吟咏的“proud-pied April”,万物披锦着绣的季节。求岳面向着露生,两人一前一后地相衔而行。
“有句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英国纺织虽然不行了,但传统和技术还留着,虽然在批量生产上可能没有美国能打,但尖端面料上,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毛纺这一块,八十年后,英国人都还是很厉害。”
“……毛纺,羊毛纺织?”
“对。咱们从纺织这块起家,就不能只吃棉纺一碗饭。现在国内的毛纺领域基本都还是空白,而这一块儿其实利润很大。”求岳蹲下身来,拍拍路过的狗头,也不知道这柯基到底是流浪犬还是闲着好奇,一直跟着他们。“张嘉璈你记得吗?他妹妹就是徐志摩的前妻,女强人,在上海搞了一个服装公司。我之前去找六爷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她问我有没有兴趣提供毛呢原料。”
张幼仪说,现今上海的贵太太圈子里,毛呢时装非常抢手,而且很热门,好品质的毛呢大衣甚至能与皮草一较高下,更不要提男士西装的主面料就是毛呢。只可惜料子都要从国外进口。
如果国内有高素质的生产商,那不仅能垄断国内的西装产业,原料还能倾销日本和东南亚。
这是实话,日本丁点儿地方才能养几头羊。
“咱们中国不缺羊,以前没有人试过生产毛呢吗?”
“有过,天津以前就搞过毛纺,但是受限于技术和资金,都没弄成规模。”
露生甜甜地笑了:“我懂了,你想再做一次玄奘,西来取经。”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求岳指一指布利斯特萧条的街市,“当初洋务运动,英国正当强势,那时候要请个技术专家来,求爷爷告奶奶,人家还不一定给好脸。不过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英国现在受金融冲击,大量的工人失业下岗,只要重金聘请,没有请不动的菩萨。”
当初安龙也是这样借着三友的东风,借来了整套的技术班子——金总深谙趁火打劫的真谛,劫钱是下流,劫人才才是上上之选!
“所以你才要去伦敦。”
“现在是时间紧,国内还有事情要办,所以顺路去伦敦看看。等咱们国内的事情办完了,法币稳定下来,咱们就周游列国——比利时、意大利,到处都是人才,都能招揽到国内的话,说不定能把中国打造成未来的纺织帝国。”
露生不料求岳是运筹帷幄如此,一面跟美国人打着金融战,另一面还能分过心来规划将来的生产。这时候也明白了,求岳支开特务处,是怕孔祥熙知道他访问英国工厂。因此只拿玩耍当借口,韬光养晦地干点儿私活。
想到此节,心中雀跃,又觉钦佩——当真误会了他!想他过去那些朋友是多么不识人呀,放着这样的英主奇才不追随,倒给架空了,叫他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哥哥……你可真厉害。”
求岳也笑着回望他:“喜欢吗?”
露生和小狗一起点头。
“场面话就喜欢,真心话还听不听?”
露生忽然脸上一红,抱了狗道:“那个就不听了。”
“真心话居然不听?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总是那个腻歪意思就对了,你这个人嘴里没些正经,我不听。”
“哎,干嘛呢,那是人家的狗——听一下嘛。”
露生笑得撇过脸去:“不听不听!”
“听嘛。”
两个不害臊的东西在英国大街上拉拉扯扯,真是不成体统,还好英国人民有见识,毫不惊慌,毕竟英国基佬多。
求岳把狗扔了,拦着他笑道:“躲什么?哎你这个朋友就是很奇怪,我不理你吧嫌我不理你,我跟你骚吧你又嫌我恶心。”硬拉了他的手,不自觉地声音低了:“我是想给你分一点时间。”
露生走不动脚,只觉春风吹来荡去,把头发都吹乱了。
“我得给你留一点时间,我不能让你跟着我,总是担惊受怕、一直吃苦,我也不愿意占据你所有生活。”求岳拨开他的头发:“这是英国,莎士比亚的故乡,有你喜欢的戏剧。我在美国就想着要带你来一次,还有法国,意大利,都是艺术圣地。”
“世界很大,我想带心爱的人一起去看。”
“有朝一日,如果后人给我们写传记,我不要你做我背后的男人,我希望他们能叫我,白露生的爱人。”
那一天的布里斯特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因为萧条,所以街上行人寥寥,只有春风充塞着宁静的港湾城市。
“是不是特别幸运,爱上我这么优秀的男人,事业又会搞,情话又会港。”
露生光是笑,怎么拉都不回头的,怕回头给他看见通红的脸。
求岳道:“而且床上还勇猛。”
露生回过头来捶他:“就知道你不要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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