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何人围在焚香之处周围,又颇费了一番心思。楚绍云在嘉兴酒楼上连挑正义人士十数位,和魔教教主比试,竟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对此江湖上也颇有传闻。此事事关重大,谁也不敢盲目托大,主动请缨,厅中一时静默下来。无上禅师提出这些人益精不益多,定下少林无上禅师、武当青灰道长、崆峒长老何守礼、霍家霍庭、井家井古田、青城柳适义、峨眉明慧师太七大高手,众人皆无异议。
他们商议妥当,已是申时末刻,在湖边定下埋伏,已过酉时初刻,在酉时三刻点燃了放在大石上的月麟香。
这小湖三面环林,只有东面是一大片开阔地,最大一块青石,就在东面的湖岸上。无上禅师等人,或藏树上,或伏岸上石后,皆并息以待。其余诸多江湖人士,遍布环湖三方密林之中,只等这边一动上手,立时冲出。此时正值暮春,天色黑得颇晚,虽近戌时,但夕阳晚霞映衬之下,仍能望见月麟香袅袅轻烟升起,随着微风飘散,弥漫在那片开阔地上。
上一次围攻杀手血印,是在二十多年以前。江雪涯被楚家出卖,陷入重围,九死一生。有幸恰逢其事的正义人士,事后无不津津乐道,甚为自豪。如今,旧日场景又复重现,只是不知这一次能否一举歼灭,斩草除根?
武林高手和各派掌门,见多识广,有些甚至也亲身经历围剿江雪涯和祝寒彻之役,倒还好些。许多青年子弟,初次得逢这等大战,无不擦拳磨掌,周身血液沸腾,紧张得双手出汗,呼吸急促。
眼见日头一点一点偏西,终于落入山头,消失不见。漫天红霞渐渐收了那点红光,月色溶了进来。
突然,在开阔地的尽头,现出一个身影,缓缓而行。众人齐齐一震,杀手血印,来了。
那人走得极慢,一步一步甚是沉稳。那七位皆是武林中绝顶高手,平生大小战经历无数,自然不会沉不住气,他们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人渐渐而近。只要再过数步,便可进入众人轻功所及之处,到那时,就算他发觉有异,想要逃走,也已然不及。
正当此紧急关头,那人竟然停住了脚步,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他不动,谁也不敢动,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众人正自心中疑惑,那人突然腾身而起,疾趋而退,眨眼之间已在视线之外。
青灰道长见机极快,立时大喝一声:“快追!”追字刚一出口,数条身影如离弦之箭,迅猛绝伦,直奔那人逃走的方向而去。
解君恩没有和众位江湖人士一同去围攻杀手血印,好好一个寿宴弄得狼狈不堪,他心里真是不痛快,自己提了一坛酒,躲到房中一口气灌下半坛,这才觉得身子轻飘飘地,极为舒服,似乎什么事也用不着再发愁。
解氏命两个家丁,将解挽舟抬到佛堂,轻轻放在平日用来休憩的长榻之上。待两个家丁走后,她走到观音坐像前,把住左边的善财童子,只一扭,长榻登时倾斜,解挽舟平平落入地上露出的大洞之中。
那是解家密室所在,从来只传给长子,其中就有“梦回剑法”的秘笈。但解君恩根本不在意这些,自从解氏掌家,他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而解氏却对那里极为了解,否则也不会轻易拿出“梦回剑法”,交给解挽舟三招口诀。她知道解挽舟会掉到一个铺着厚厚丝被的床上,一点也不会伤到。她也知道,这一役不知要持续多久,而穴道会自动解开,若是解挽舟身上穴道解开而他们还未杀死楚绍云,解挽舟一定会冲出府去,和楚绍云生死在一起,她拦也拦不住,不如将他先关在密室之中。挽舟不知开启门户的方法,当然出不来。在她看来,解挽舟醒了之后,得闻噩耗,当然会痛不欲生。但只要她在旁温柔安慰,晓以大义,他一定能活下来。挽舟一直是个孝顺孩子,一直都是。她太了解,无论遇到多大的变故,多么痛苦的事情,只要当时不寻死,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那种死志会慢慢退却,终究会活下来,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
什么海誓山盟、情比金坚,随着岁月的流逝,都会消退的,男人都这样,她知道。
因此,她关上佛堂的门,自己径自回前厅等候消息。她以为,所有江湖人士,都去湖边围攻楚绍云了,当然不会有人过来注意这个不起眼的佛堂。
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刚刚回到前厅坐下,佛堂里就进去了一个人。他来到观音像前,扭动那个善财童子,现出木榻下的洞口。他轻轻一跃,跃入密室之中,落在解挽舟的身边。
若是解挽舟此时醒过来,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人一身白衣如雪,双目冷若寒星,竟是祝寒彻。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不太可能更文,各位亲等星期一吧,这两天我表现是不是特好??哈哈,等我写完这第三部,第四部就快了,阿右长大了
苦恨啼鹃惊梦
祝寒彻翩然落地。这间密室内放了一张床和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只烛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当年本是解家弟子用于闭门思过警醒自身的所在。四周无窗无门,只余下祝寒彻跃入时床顶上那个大洞,亮光自洞□入,便于他将密室内看个仔细。他也不费心思找机关关上洞口,扫视一番,目光停留在东侧墙边。那里砌着青砖,与别处并无二至。
祝寒彻踱到床头,按动上面雕着的孔雀翎羽。只听得“咂咂”两声轻响,东侧墙边机括启开,现出四四方方一个小洞,仿佛那两块青砖被人搬走一般。
这里放置着解家“梦回剑法”,各种机关巧妙,自然必不可少。但祝寒彻才不在意那本剑法秘笈,就算摆在他面前,也不会看上一眼,他也不是为此而来。当年解氏见丈夫对这里毫不在意,偷偷找工匠在密室之中修了另一处机关。她请了一南一北两个工匠,一人修了一道密锁,彼此却不相知,只有两道密锁同时启动,才能打开。不成想祝寒彻一心要教训教训这个女人,他既已知道解氏的秘密,又打听到她曾雇工匠修过密室,便猜到她一定有什么东西藏在密室里。命属下四处打探,终于将这两个天南海北的工匠找了出来,得知了其中隐秘。这也多亏祝寒彻是魔教前任教主,自己势力也颇为不弱,否则换了个人,纵使能来到密室,这短时间内,也无法寻到那两个工匠,开启机关。
祝寒彻走了过去,洞内放着两样东西,他只略看了看,冷笑一声。走到桌边,点燃那盏孤灯,密室中登时一片通亮。他转身从来时的洞口跃出,顺势将其关闭。
解挽舟醒过来的时候,祝寒彻已经离开很久了。尚在朦胧之中,就闻到一股悠然的香气,似兰而轻、似桂而软、似梅而绵,他突然想起江雪涯,猛地睁开眼睛,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
他从未来过密室,四周看了一阵才明白自己的处境。昏倒前的事情一幕幕地回想起来,不由悚然而惊,失声道:“不好!”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师兄说不定已经前往湖边,倘若他没有看到设下的暗号,倘若他看到而没有明白其中深意……深陷那么多武林高手的围攻之下,又焉有命在?
解挽舟五内俱焚,恨不能立时插了翅膀飞过去。四下摸索寻找出路,但这密室机关严密,他不懂开启之法,一时半刻又哪能寻到?越急越是毫无章法,一瞥间,看到了祝寒彻特地露出的那个小洞。
他几步迈过去,见里面放着两样事物,一个是红漆木匣,一个用黑布蒙着,不知是什么东西。解挽舟只想着快些找到门户逃出去,不及细想,将木匣打开,希望里面是钥匙之类,能用其开启机关。
一打开木匣,浓烈的香味瞬时冲入鼻端,细瞧之下才看出那是一个做工极为精美的凤钗,想必就是母亲丫头口中的“宝物”了,会散发香味,确是与众不同。但解挽舟此时哪有心思顾及这些,随手将木匣扔回小洞中。
不成想他匆忙之下,木匣却未关严,“啪”地一声撞到墙边,又复开启,晃了两晃,凤钗掉了出来,钗尾被一条红线牢牢拴住,竟未掉落地上。解挽舟又气又急,将红线在凤钗长尾上掺了两缠,便要放回匣中。
突然,他看到了木匣中的凹槽。
这支凤钗,乃是解家传家之宝,只传当家长媳,因此木匣也做得颇为精致,当中刻出一个和凤钗轮廓一致的凹槽,恰恰将凤钗容纳其中,以免木匣倾斜落倒之时,将其损伤。
令得解挽舟疑虑的,是凹槽的形状。他忽然想起在岛上看到的那本秘籍摹本,见页角一大块墨迹,下面还拖着长长的尾痕,似乎就是这种形状。还有那两句诗:如麝似桂迷心醉,花香顾影两照人。难道那不是江雪涯一时无心,写下的轻浮之语,而是暗指凤钗会散发香味?那么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是说给他凤钗的,是个女人?
解挽舟心砰地一声剧跳,胸口隐隐发痛,这支凤钗是母亲的,江雪涯怎么能知道它?这里是解家密室,除了父母双亲,和哥哥解挽风,就算是自己,也没有资格踏入进来。凤钗好端端地,怎么会流落出去?曾经被人拿走过?但此物乃是解家家传,非比寻常,母亲又怎能交予他人?
难道,难道是――母亲?
这个念头一起,解挽舟立时压了下去,不会,决计不会!他拈起拴在钗尾那道红线,一直绵延至一旁的黑布下,想必另一端就在那里。这种情形解挽舟颇为熟悉,当初在岛上,曾见江雪涯用红线拴住牌位和棺材,正是仿照家乡的传说而置。难道,这里也有什么秘密?解挽舟心头纷乱如麻,惊忡不定,不由自主伸出手,紧紧攥住那块黑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掀起黑布,一见之下,惊得目瞪口呆。
那块黑布下,那条红绳的末端,竟也是一个牌位,上面只有两个字――
解真。
就算在耳边凭空响个霹雳,也不能使解挽舟更加惊骇,他犹如被人劈头扇了一个耳光,难以置信,僵立当场。好半晌才抬起手来,轻轻碰触排位上刻着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小心翼翼,满怀恐惧,像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恶毒的幽灵。
那个幽灵静悄悄地,有一种阴森的冰冷。解挽舟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内心的煎熬,痛苦地闭上眼睛。那条血丝一般的红线,已经表明了一切。它牵扯的,是爱而不得的怨恨,是纠缠至死的诅咒,能将这种东西妥善收放在密室中的,除了自己的母亲,还能有谁?
解挽舟并不迟钝,他只是对亲人太想念了,太依赖了,也太信任了,尤其是母亲。
在岛上,无论怎样受尽屈辱,度日如年,一想到远在家乡,焦急期盼的亲人,才能咬紧牙关挺下来。可是,谁又能料得到,对自己最残忍的,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江雪涯,不是阴狠暴虐的霍海生,不是助纣为虐的井氏兄弟,竟是自己念念不忘,最敬重最亲爱的母亲!
解挽舟双腿无力,摇摇晃晃后退几步,颓然坐到椅上,一旦得知真相,许许多多朦朦胧胧不曾细想的事情,一件一件涌入脑海。自己和母亲在房中谈话,她却突然起身说有人偷听,当时自己就觉得奇怪,原来却是母亲在捣鬼。不用说,一定是她想办法将阿右冒充大师兄的事情偷偷泄露,才引得众多江湖人士齐聚解家庄,逼我说出大师兄的下落。还有,她从不费心在家中探查那个出卖梦回剑法的人是谁,甚至不许我擅自做主,其实是怕阴谋败露。母亲和父亲相差二十岁,本以为她是妾氏扶正,老夫少妻自也难免,却原来,却原来她和大哥……!
一想到这里,解挽舟心头忽然涌上一种既愤懑又恼怒的感觉,原来她最爱的,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大哥,她竟然和父亲同床异梦!
解挽舟只觉得厌恶而又羞耻,母亲那种温柔美丽、贤淑高贵的形象,瞬间瓦解,只剩下一堆丑陋的碎片。
解挽舟几乎是咬牙切齿,将那条红线扯得寸断,刚要一掌将那支风钗拍烂,忽听得“轧轧”两声,密室顶端现出一个大洞来。
楚绍云一入开阔地,便发觉有异,略一思忖,立时腾身后奔,诸多武林高手齐齐追踪而上,其中又以井家井古田、青城柳适义身法最快。人未至,招已出,一刀一剑并驾齐驱,一砍一刺,直奔楚绍云后心而来。
这一刀一剑,一个至刚一个至柔,刚者如飞马奔雷,后劲十足;柔者剑锋飘虚,却内力浑厚。楚绍云猜出这次绝非寻常伏击,脱身不易,索性停住脚步,长剑斜抹,招式未老又复前刺,眨眼之间已攻出七招。
柳适义见对方剑光霍霍,快若疾雨,显是剑法高超,势不可挡,不由叫道:“好剑法!”井古田虽不做声,脸色已沉了下来。
楚绍云边攻边问道:“挽舟呢?”
柳、井两人均不开口,一左一右加紧疾攻。
楚绍云虚晃一招,击退井古田横斩的刀锋,喝问道:“挽舟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柳适义不料对方如此紧急时刻,仍能说话,竟是未尽全力,又惊又怒,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井古田冷冷地道:“他死了。”
楚绍云不知此人便是井微井奎的父亲,但他心中早已料到,这许多人围攻而来,一定是用了什么法子逼迫解挽舟,才会令得他说出自己行踪。一想到挽舟吃了许多苦头,心中怒气难抑。他本就不是心慈手软的人,面对诸多强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更加用不着客气。长剑矫若惊龙,连挑连刺。
此时崆峒长老何守礼、霍家霍庭都已追了上来,还有霍天生霍瀚生兄弟、金宇庭、宋高为等十数名名家弟子。
楚绍云和柳适义等高手过招,周围却越来人越多,齐声发喊,声势惊人。当下剑法一变,以快转慢,凝神静气,后发先至,看清井古田、霍庭的招数,长剑从决不可思议之角度刺了过去。只听得“啊”“啊”两声低呼,井古田、霍庭先后中剑,齐齐后退,满脸惊骇诧异之色。霍庭忍不住大叫道:“你,你怎知我钩法漏洞?你,你看过霍家秘籍!”
楚绍云毫不理睬,依法炮制,一连又连败三人。剑尖疾点霍庭的面门,喝道:“你们把挽舟怎样了?”霍庭心中恼恨,咬牙道:“碎尸万段!”
楚绍云怒气勃发,再不留情。招式再起,立时有人发出惨叫。长剑抖处,鲜血飞溅,不断有人惨呼嘶号,翻身倒下。地上立时多了许多尸骸,或胸口中剑,或身首异处,或手断足残。楚绍云一人一剑,东突西进,形如鬼魅,出手狠辣,毫不留情。那些少年侠士,何曾见过此等惊心动魄的恶斗,无不肝胆俱裂,许多人心生退意,恨不能就此离去。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青烟,所过之处,人人肌肤痒痛难忍,头痛欲裂。有人高叫道:“这烟有毒!”众人大吃一惊,纷纷抬袖遮鼻。柳适义怒喝道:“好贼子!真是奸猾,竟然用毒!”
一个少年从树上飞身跳下,叫道:“师父!”正是阿右。
阿右从解府逃了出来,备下许多毒烟毒物毒粉,只盼着能在师父面前大显身手,令其刮目相看。赶到湖边,却见楚绍云正与正义人士恶斗,竟是一片血腥。饶是他早有准备,也不免心中骇然,更隐隐地有丝兴奋,忍不住拿出毒烟来,趁着微风扬了出去。
众人只顾避烟祛毒,攻势立减。楚绍云虚晃几招,逼退数人,施展轻功,一个纵落到得阿右身边,道:“挽舟呢?”
阿右叫道:“师父,解挽舟他背叛你啦,就是他出卖你……”
楚绍云根本不听他说完,上前一把紧紧揪住他的衣领,沉声道:“我问你,挽舟呢!”
他一身鲜血斑斑点点,双目被怒火和残杀激得赤红,面目扭曲而狰狞。阿右只见过楚绍云平日里沉稳凝重,何曾见过他这等模样,似乎自己再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师父立时便会用力将自己掐死。身上一抖,颤声道:“我……我没看见,听说,听说是被他娘关起来了。”
被解家关起来,就是毫发无伤。楚绍云轻舒了口气,慢慢松开手,深深地看了阿右一眼。阿右只觉这一眼一直钉进他心里去,仿佛将自己那点龌龊念头看得透彻。他不由自主缩了缩,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楚绍云回身,望着又渐渐逼上来的江湖人士,低声道:“想办法,咱们逃出去。”阿右刚刚死寂的心思又活跃起来,拿着一包裹毒烟毒粉毒物,站在师父身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忽听凭空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三个身影翩然而至,少林无上禅师、武当青灰道长、峨眉明慧师太一同围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又更了,我是乖乖好写手,嘿嘿
旧时衣袂,犹有东门泪
解氏得到家丁送来的消息,已经是翌日凌晨。她望着窗前透过的霞光,吁了口气,慢慢地道:“是么?”心中颇有些失望,起身来到佛堂。
启动机关,一步一步走入密室,她一眼便看到那个露在外面的牌位,和站在一旁,失魂落魄的解挽舟。解氏明白,一切都被这个儿子发现了。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最先涌上心头的,居然不是阴谋败露的狼狈和恐惧,而是一种解脱,仿佛背了多年的沉重的包袱,终于可以放下。随之而来的,竟是莫名的快意。解真啊解真,我不能亲手杀死你,但终于有人知道,你是死在我手里!
解挽舟眼底发红,不知是悲痛还是愤恨,死死地盯着这个女人,动了动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相比之下,解氏极为镇静,她慢慢踱到墙角,拿起那个黑色的牌位,用丝帕轻轻擦拭,缓缓摩挲那个名字,低声道:“我认识他,是在十岁,他也不过刚刚十二岁而已。那时他天天练功之余,总要溜出解府,到船上找我来玩。这一玩,就是六年。”
解氏面露微笑,目光温柔而迷离,似乎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年纪,情窦初开坚贞不二:“他说一定会娶我,不管门第的差别、身份悬殊,他给了我希望,然后自己孤身前往江湖中游历。他说几年以后名扬天下,就会回来,风风光光地娶我进门。”
“我一直在等着,那么多家上门提亲,我连看都不看一眼。渐渐的,风言风语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有的说我痴心妄想,要攀高枝,看不起他们;有的说我性子古怪,根本不会是个好媳妇;更有人说我身上有恶疾,没法成亲。他们都不知道,我心里有个人,除了他,我谁也不爱,谁也不嫁。就这样,我又等了六年,已经二十二了。嫂嫂嫌家里有个老姑娘,让人家当笑话讲,天天给我脸色看,母亲整日长吁短叹,只有她知道我和解真私定终身的小秘密,想尽一切办法告诉我,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是我不听。解真怎么能骗我呢?他对我那样好。”
解氏将牌位抱在怀里,轻轻坐到椅上:“挽舟,你对那个大师兄有多爱,我自然看得出来。可我对解真的爱,只会比你更多,绝不会少上一星半点。我崇拜他,仰慕他,真心实意绝无虚假。每天我都要把和他在一起的时光细细地回想一遍,他说话的语气,微笑的模样,如何俊朗潇洒,意气风发。到得后来,我常常冒出个念头,就算解真永远都回不来了,我也能靠着这点记忆,这点想念,活上一辈子――只可惜,他回来了。”
解氏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诉说别人的往事,只是唇边噙着一抹讥笑:“而且不止他一人,还有九华派掌门的女儿吴婉盈。等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他们正在解府举行婚礼。那场婚礼真是盛况空前,解真在江湖上闯下极为响亮的名头,人人提起他的名字,无不啧啧赞叹,说他重情重义,信守然诺,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在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这个所谓的英雄好汉,其实是个背信弃义喜新厌旧的卑鄙小人!”
“我没有去质问他,还有什么必要呢?一切都是明摆着的。渔家女儿再漂亮再美丽,也比不上武林掌门千金的一个小手指头。堂堂解真,名满天下,却原来也要凭靠妻子娘家的名声。”
解挽舟喝道:“才不是!大哥是靠自己的本事,令得武林中人人称道,和大嫂有什么干系?!”
解氏看了看他,点头道:“是了,你最崇拜的就是解真。我说他的坏话,你当然不愿意听下去。唉,挽舟,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善良,以为世上个个都是好人。以为天下真有什么侠义之士、正义之师。其实就算是最无私的人,心中也会有自己的小算计。挽舟,你总说大师兄对你好,可是如果他不是对你心有所属,你是死是活,他又怎会放在心上?”
一提起楚绍云,解挽舟悲愤莫名:“那你呢?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居然还会这样害我,又逼我害死了大师兄……”说到这里,心痛如绞,流下泪来。他心中认定,楚绍云已然凶多吉少,自己固然可以一死了之。可即便如此,毕竟是自己背叛他在先,又不能同死一处,就算在九泉之下,又有何脸面见他?
解氏叹口气,也没有反驳,只道:“我等了他这么多年,却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简直是个大笑话。母亲每时每刻都看着我,生怕我想不开,做了傻事。一开始,我真想自杀,一了百了,可内心深处又着实不甘心。凭什么他背叛了我,还能娇妻美眷功成名就,而我就得默默无闻地死掉,徒留笑柄?总得让世人都知道他的丑陋面目,死也值了。说来也巧,就在那年夏天,我遇见了你爹。”
“那时他也不过四十出头,还没有如今这般酗酒,只是懒散风流。我忽然想到一个念头,如果我能进了解府,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说不定就能找到机会。于是,等你爹到小船上吃酒时,我穿了最美的衣服,端了新作的鲜鱼汤,送给了他。那时,天上忽然下起雨来,把我们两个都浇湿了,只好躲进小船中。外面密雨犹如帘幕,舱里窄小而逼仄……”
解挽舟突然叫道:“别说了!”一掌将木桌拍得稀烂。
解氏仿佛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羞耻痛苦,继续道:“就这样,我成了你爹的小妾。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你爹第一次把我领回解府的时候,解真见到我,既惊愕又厌恶,还夹杂着些微愧疚的神情。我当时真是很得意,我知道解真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他想让我们之间的往事,像风一样被吹散得无影无踪,没成想,我会出现在他眼前,而且以后日日见面。”
“谁知,我太低估解真了,不过短短数日,他竟可以在我面前谈笑自如,就仿佛我们以前从未相识,从未彼此相拥,从未海誓山盟。他怎么可以如此若无其事?怎么能无情到这种地步?我宁可他对我心存怨恨,宁可他为了躲避我而小心翼翼。原来他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是啊,一个寻常渔家的女孩子,就算能进入名门当个妾氏,除了低眉顺眼赔笑服侍,还能怎样?我开始四处求神烧香,大家都以为,我是去为丈夫祈福,自己求子。其实,我就是想让神仙们睁睁眼睛,凭什么他就能这样逍遥快活,难道就是因为他身份尊贵,声名显赫?”
解氏眼中的光芒渐渐冰冷,恨意横生:“总算天可怜见,让我在西山同觉寺里,遇到了杀手血印。”
“以我当日的身份,想要花费重金雇一个天下闻名的杀手,着实有些痴心妄想。可若不是天下闻名,又岂能将解真弄死?没想到那个杀手血印竟十分古怪,报酬不要金银也不要珍宝,只有两个条件,一是解家的‘梦回剑法’;一是我第二个孩儿,无论男女,都得做他的弟子。”
“这一个条件,说难也不难。当时我正得宠,连解真的亲身母亲也比不上。你父亲又是个糊涂人,轻而易举就让我得到了剑法秘笈。至于第二个条件,我已生了你大哥,能不能生下第二个,尚属未知,我又怎能为了未知之事,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
解氏从地上拾起那根凤钗,钗上香气萦绕,珠光潋滟:“杀手血印很是狡猾,怕那本秘籍是假的,要求我必须用解家一种传家之宝作为抵押。想来想去,只好用这支凤钗。我不知道杀手血印究竟长什么样子,那时他只让我坐在庙中空房之内,将秘籍、凤钗等物,都放在桌上,还问我有何别的要求。我只求在解真死的时候,能在他手腕处缠上一圈红线。杀手血印觉得很有趣,便问我为何如此。我就对他说了家乡的传说,他听了之后半晌没有言语,直到我以为他要反悔,方道,‘你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作为报答,我不收你的抵押,你把凤钗拿回去。’我很奇怪,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令他觉得有用,但还是依言拿回了凤钗。”
这件事她觉着奇怪,解挽舟却半点也不奇怪。他曾经想过江雪涯不是家乡人,怎么会用传说的方式布下红线,原来是从母亲这里听说的。
“我见了杀手血印之后,不过两个月,解真就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那个九华派掌门的千金,和她腹中的胎儿。”
解挽舟死死地盯住母亲,像在盯住一个凶残的刽子手:“你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这么狠心?即便我大哥负心在先,也罪不该死啊。更何况,大嫂和那个孩子,又同你无仇无怨。你这般心狠手辣,难道就不怕报应?!”
解氏微笑了一下,道:“什么叫报应?就算是真有报应,我也认了。要下地狱么?怕什么?我会拉住解真,一起去。”她的脸上忽现温柔之色,“难道如果有一天,楚绍云要下地狱,你不陪着?或者反过来,他不陪着你?挽舟,他为了你,去当杀手,难道杀死的人个个都是罪大恶极?难道他不是心狠手辣?难道你会因为这些,弃他于不顾么?”
解挽舟张张嘴,竟然无话可说。解氏叹息一声,伸手去抚摸儿子的头,却被解挽舟一闪躲开。她也不以为忤,只道:“其实我也后悔过,就在你出生之后。你生下来就玉雪可爱,越大越是聪明伶俐,大家都说你很像解真小的时候,一定能将解家发扬光大。于是,我后悔了,为什么当初应允送给杀手血印的,不是你大哥解挽风,而是你呢?可再仔细想一想,又觉得幸好不是他。杀手血印曾经允诺,只要能在他手下活下来,成为那个唯一的弟子,那么所有江湖名门的武林秘籍,尽皆归其所有。”解氏眼中渐渐放出兴奋的光彩,“挽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也就是说,只要你能在那个金沙岛上活下来,回到中原之后,几乎所有门派的秘籍,你都会掌握在手里,他们的弱点你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一来,江湖上谁不会以你马首是瞻?解家从此名震江湖,一跃而成为天下第一!什么蜀中唐门、崆峒昆仑、霍家井家,都只能看解家的脸色。挽舟,到那时,你才是名满天下的大侠,从此威震武林,啸傲江湖!”
解挽舟点点头:“你杀了大哥,又觉得光大门楣才是最重要了?”
解氏仿佛没有听到儿子语中的讥讽之意,语重心长地道:“不错。解真死了没多久,他的亲生母亲就病死了,你父亲没有心思续娶,于是将我服了正。唉,我毕竟小户人家出身,加之年少识浅,懂得什么?做了正室之后,才知道管一个这么大的家族,可有多难。你父亲只会吃酒,任事不管,老三老四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捡笑话。挽风不争气,天生是个实诚人,笨嘴拙舌,难挑大梁。我又不会武功,只能凭着一点心劲左右逢源,上下打点。挽舟,娘亲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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