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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自惭形秽

    (166)自惭形秽
    小镇酒楼上,在孔明放下那双筷子之前的两天,小镇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兆头,
    铁锁井水位下降得很厉害,槐枝从树干断裂坠落,枝叶皆枯黄,明显不符合春荣秋枯的规矩,
    还有小镇外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经常大半夜传来爆竹一般的炸裂声,
    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镇一带,去年冬肯定还存世的那拨泥菩萨木神仙们,竟然已经消失大半。
    从桃叶巷动身的牛车马车,就没有断过,在那大幅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连大半夜都能听到扰人清梦的牛马蹄声。
    那些衣衫华美、满身富贵气的外乡人,也开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悦,三三两两,经常有人朝小镇学塾方向指指点点,颇为愤懑。
    小镇东门的光棍郑大风没了身影,窑务督造衙署也没有要找人顶替的意思,于是小镇就像没了两颗门牙的人,说话容易漏风。
    刘灞桥和陈松风沿着原路返回,
    在两人能够看到廊桥轮廓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刘灞桥沿着一条小径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脸,
    约莫是嫌弃不够酣畅淋漓,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将整个脑袋沉入溪水当中,最后猛然抬头,大呼痛快,
    转头看着大汗淋漓的陈松风,刘灞桥打趣道:“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陈松风只是掬水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哑道:
    “我当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为练气士,只是希望强身健体,能够多活几年,多看几本书而已,
    如何比得上你们剑修,何况在这处骊珠小洞天,剑修之外的练气士最吃亏,一不留神,运转气机,就要损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损越多,不曾想我修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刘灞桥拍了拍肩膀,“不如改换门庭,加入我们风雷园练剑,以后我罩你。
    你想啊,成为一名剑修,御剑凌风,万丈高空,风驰电掣,尤其是雷雨时分,踏剑穿梭其中……”
    陈松风突然笑道:“听说风雷园被雷劈次数最多的剑修,名叫……”
    刘灞桥伸出一只手掌,“打住!”
    剑修亦是练气士之一,只不过比起寻常练气士,体魄要更为靠近另一条路上的纯粹武夫,
    简单说来,就是筋骨肉和精气神,剑修追求两者兼备,其他练气士,
    体魄一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行,并不刻意淬炼,当然,练气士在养气、炼气的同时,对于身体的完善,其实就像春风化雨一般,始终在打熬磨砺,
    可是比起剑修,锤炼体魄之事,无论是力度还是次数,远远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么一心一意、孜孜不倦。
    对于世间练气士而言,存在一个共识,身躯皮囊,终究是不断腐朽之物,够用就行。
    能够侥幸修炼成金刚不败之身、无垢琉璃之躯,那是最好,不能也无妨,切莫钻牛角尖,误了大道根本。
    刘灞桥随口问道:“你家那位远房亲戚,到底是第几境的武人?”
    陈松风无奈道:“我如何知道这等机要密事?”
    刘灞桥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发的冲突,感慨道:“吴长生实在是太强了,
    最可怕的这位大骊藩王还如此年轻,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谁不是半百、甲子年龄往上走的,甚至百岁也不算高龄,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化,吴长生才将近四十岁吧。
    难怪当初要被那人笑称‘需要压一压气焰’。”
    陈松风轻声道:“应运而生,得天独厚。”
    上五境修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寻觅。但是武人当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与世俗王朝也离得不远。
    何况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场场生死大战,于生死一线,见过生死,方能破开生死,获得一种类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净”的超然心境。
    除了两名大宗师之间的切磋,第八、第九两境武人,最喜欢欺负中五境里的顶尖练气士,尤其是吴长生这样的第九境最强者,几乎可以说是上五境之下无敌手,
    也就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能够与之一战,但也只能争取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赢得一个虽败犹荣的说法。
    不过这其中存在一个隐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强者肆无忌惮,那就是中五境里的最后一层楼,第十楼大修士,根本已经无心世俗纷争,甚至连家族存亡、王朝兴衰也顾不得,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刘灞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吴长生要我出了小镇后去,凭自己本事取走符剑,要不要给风雷园打声招呼呢,让他们早早摆好庆功宴?”
    陈松风哭笑不得,望着深不过膝盖的潺潺流水,想到吴长生以及这位藩王身边的风流少年,
    陈松风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大势凝聚的迹象,决定这趟返回龙尾郡陈氏祖宅后,必须说服家族押注在大骊王朝,哪怕没办法孤注一掷,也要让陈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骊庙堂。
    陈松风呢喃道:“大骊气象,已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陈氏要扶龙,不可与人争着附龙而已。”
    刘灞桥问道:“你嘀嘀咕咕个什么?”
    陈松风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金城巷少年很投缘啊。”
    刘灞桥跟着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两人一起踩着溪畔春草走上岸,陈松风问道:“听说南涧国辖境内的那块福地,要在今年冬对外开放,准许数十人进入,
    你当下不是仍然无法破开瓶颈吗,要不要下去碰碰运气?”
    刘灞桥冷笑道:“坚决不去,去蚂蚁堆里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陈松风摇头道:“我家柳先生曾经说过,心境如镜,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够在道祖莲台上坐忘,当然大有裨益,
    可是偶尔在小泥塘里摸爬滚打,未必就没有好处。
    去福地当个抛却前身、忘记前生的谪仙人,享福也好,受难也罢,多多少少……”
    不等陈松风说完,刘灞桥已经嚷嚷道:
    “我这人胜负心太重,一旦去了灵气稀薄的福地,若是无法靠自己的本事破开禁忌,重返家乡,那我肯定会留下心结,那就会得不偿失,弊大于利。
    再说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给‘当地人’欺负,又是一桩心病,等我还魂回神之后,哪怕需要耗费巨大代价,
    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来,不是有违我初衷本心?”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满脸不屑道:“说句难听的话,如今咱们东胜神州那三块福地,谁不心知肚明,早就变味了,已经成为那些个世俗王朝的豪阀子弟,
    花钱下去找乐子的地儿,难怪被说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楼勾栏之地,乌烟瘴气。”
    陈松风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论,不说我们这些外乡人,只说那些当地人的话,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刘灞桥白眼道:“一座福地,那么多人口,每年能有几人脱颖而出?
    一个都未必有吧,这些成功来到我们这里的,百年当中,最终被咱们记住名字,又能有几个?屈指可数吧。
    所以我就不明白,这些个福地为何如此受人推崇,还有人扬言,只要拥有一块福地的一部分统辖权,好处不比拥有一位上五境修士来得少,疯了吧。”
    陈松风笑道:“福地收益,细水流长啊,偶尔还能蹦出一两个惊喜,最关键是所有的好处,属于坐享其成,谁不乐意从其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来的人,命尤其硬。
    刘灞桥问道:“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姓赵的少年?”
    陈松风想了想,选择袒露心扉,“如果出于个人,我对少年没有任何意见。
    但是......
    刘灞桥皱眉道:“这又不是那少年的错。”
    陈松风笑道:“当然,少年何错之有,可是世上终究有些事情,很难说清楚道理的。”
    刘灞桥摇头道:“不是道理很难说清楚,事实上,本来就是你们没道理,只是因为那个少年太弱小,
    所以才让你们能够显得理直气壮,
    陈松风脸色涨红,一时间竟是有几分恼羞成怒。
    刘灞桥抱着后脑勺,扬起脑袋望向天空,仍是优哉游哉的慵懒神色,
    “我知道你陈松风不是这样的人,可惜像你这样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终究多。”
    “就说正阳山那头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剑经,害怕我风雷园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刘姓少年,你觉得这样讲理吗?
    我觉得这样很不讲理。
    可是有用吗?没用啊,我连正面挑衅老猿也不敢。”
    刘灞桥叹了口气,松开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
    “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头也不够硬,剑还不够快,要不然我这肚子里,真是积攒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这个世道,好好说上一说。”
    陈松风吐出一口气,“所以你觉得那个少年不错?”
    刘灞桥转头望向大日坠落的西边高山,“觉得不错?怎么可能?”
    陈松风有些疑惑。
    刘灞桥笑道:“我一看到那个少年,就自惭形秽。”
    陈松风觉得匪夷所思,摇头笑道:“何至于此?”
    刘灞桥把到了嘴巴的一些话咽回去,省得伤感情。
    陈松风这个家伙,虽然没那么合胃口对脾气,可是比起一般的读书人,已经好上许多,自己就知足吧。
    话痨刘灞桥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想起那个少年直面正阳山搬山猿,而自己畏畏缩缩,他就感到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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