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须拚个你死我活。那里还能双方都可保全?不是圆真死,便是我们亡。”正自沉吟未答,彭莹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怀,至堪钦佩。便请你伸出手指,在圆真胸口‘玉堂穴’上轻轻一点。这一下对他决无损伤,不过令他几个时辰内不能运使内力。我们派人送他下光明顶去,决不损他一根毫毛。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吗?”
张无忌深明医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轻点一指,确能暂阻丹田中真气上行,但并不损伤身体,便道:“知道。”却听圆真道:“小施主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你点我穴道,固然不打紧,但他们内力一复,立时便来杀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周颠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我们说过不伤你,自然不伤你,明教五散人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了?”
张无忌心想杨逍和五散人似乎都不是出尔反尔之辈,只韦一笑一人可虑,便问:“韦前辈,你说如何?”韦一笑颤声道:“眼下咱们但求自保,我也暂不伤他便是。下次见面,大家再拚……你死我……我活。”他说到“你死我活”这四字时,已上气不接下气。张无忌道:“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个个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岂能失信于人?圆真大师,晚辈可要得罪了。”说着走向圆真身前。
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能迈前尺许,但十余步后,终于到了圆真面前。这样一只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动,本来十分滑稽古怪,但此刻各人生死系于一线,谁也笑不出来。
张无忌听着圆真的呼吸,待得离他二尺,便即停步,说道:“圆真大师,晚辈是为了周全双方,你别见怪。”说着缓缓提起手来。
圆真苦笑道:“此刻我全身动弹不得,只好任你小辈胡作非为。”
自从“蝶谷医仙”胡青牛一死,张无忌辨认穴道之技已属当世无匹,他与圆真之间虽隔着一只布袋,但伸指出去便是点向“玉堂穴”,竟无厘毫之差。那“玉堂穴”是在人身胸口,位于“紫宫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属于任脉。这穴道并非致命大穴,但位当气脉必经通道,一加阻塞,全身真气立受干挠。
猛听得杨逍、冷谦、说不得齐叫:“啊哟!快缩手!”
张无忌只觉右手食指一震,一股冷气从指尖上直传过来,有如闪电一般,登时全身皆冷。只听得周颠、铁冠道人等一齐破口大骂:“臭贼秃,胆敢如此使奸!”张无忌全身簌簌发抖,心里已然明白,圆真虽脚步不能移动,但能勉力提起手指,悄悄放在他自己“玉堂穴”之前。张无忌苦在隔着布袋,瞧不见他竟会使出这一着,一指点去,两根指尖相碰,圆真的“幻阴指”指力已隔着布袋传到他体内。
这一下圆真是将全身残存的内力尽数逼出在手指之上,双指一触之后,他全身瘫痪,脸色青白,便如僵尸。
厅堂上本来有八人受伤后不能移动,这一来又多了个张无忌,成为九人难动。
周颠最为暴躁,虽然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硬要破口大骂少林贼秃奸诈无耻。杨逍等人却想,这倒也怪圆真不得,敌人要点他穴道,他伸手自卫,原无什么不当。
圆真一时疲累欲死,心中却自暗喜,心想这小子年纪不大,能有多少功力,中了幻阴指后,料他不到半日便即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气当可在一个时辰后慢慢凝聚,仍是任由自己为所欲为的局面。
厅堂之上又即寂静无声,过了半个时辰,四枝蜡烛逐一熄灭,厅堂中漆黑一片。
杨逍等听着圆真的呼吸由断断续续而渐趋均匀,由粗重而逐步漫长,知他体内真气正自凝聚,但自己略一运功,那幻阴指寒冰般的冷气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发抖。各人越来越失望,心中难受之极,反盼圆真早些回复功力,上来每人一拳,痛痛快快的将自己打死了,胜于惨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折磨。冷谦、周颠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说不得和彭莹玉却甚放心不下,他两人是出家的和尚,但偏偏最为热诚,最关心世人疾苦,立志要救民复国,谋求天下太平。这时局势已难挽回,最后终将丧生在圆真手下,各人生平壮志,不免尽付流水。
说不得凄然道:“彭和尚,咱们处心积虑只想赶走蒙古鞑子,救民于水火,那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唉,想是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劫难未尽,还有得苦头吃呢。”
张无忌守住丹田一股热气,和幻阴指的寒气相抗,于说不得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奇怪:“他说要赶走蒙古鞑子?难道恶名远播的魔教,还真能为天下百姓着想么?”
只听彭莹玉道:“说不得,我早就说过,单凭咱们明教之力,蒙古鞑子是赶不了的,总须联络普天下英雄豪杰,一齐奋力,才能成事。你师兄棒胡、我师弟周子旺,当年造反起事,这等轰轰烈烈的声势,到后来仍一败涂地,还不是为了没外援么?”
周颠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两个贼秃还在争不清楚,一个说要以明教为主,一个说要联络正大门派。依我周颠看来,都是废话,都是放屁!咱们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无主,还主他妈个屁!彭和尚要联络正大门派,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六大门派正在围剿咱们,咱们还跟他联络个屁!”
铁冠道人插口道:“倘若阳教主在世,咱们将六大门派打得服服贴贴,何愁他们不听本教号令。”周颠哈哈大笑,说道:“牛鼻子杂毛放的牛屁更加臭不可当,阳教主倘若在世,自然一切都好办,这个谁不知道?要你多说……啊哟……啊哟……”他张口一笑,气息散涣,幻阴指寒气直透到心肺之间,忍不住叫了出来。
冷谦道:“住嘴!”他这两个字一出口,各人一齐静了。
张无忌心中思潮起伏:“看来明教这一教派,这中间大有原委曲折,并非单是专做坏事而已。”便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宗旨到底是什么?可能见示否?”
说不得道:“哈,你还没死么?小兄弟,你莫名其妙的为明教送了性命,我们很过意不去。反正你也没几个时辰好活,本教的秘密就是跟你说了,也没干系。冷面先生,你说是么?”冷谦道:“说!”他本该说“你对他说好了”,六个字却以一个“说”字来包括了。
说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于波斯国,唐时传至中土。当时称为祆教。唐皇在各处敕建大云光明寺,为我明教的寺院。我教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若有金银财物,须当救济贫众,我教众不茹荤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腊方教主以来,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张无忌也听到过方腊的名头,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间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庆、田虎等人齐名,便道:“原来方腊是贵教的教主?”
说不得道:“是啊。到了南宋建炎年间,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绍兴年间有余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绍定年间有张三枪教主在江西、广东一带起事。只因本教素来和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说我们是‘魔教’,严加禁止。我们为了活命,行事不免隐秘诡怪,以避官府耳目。正大门派和本教积怨成仇,更加势成水火。当然,本教教众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检点、为非作歹之徒,仗着武功了得,滥杀无辜者有之,奸淫掳掠者有之,于是本教声誉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杨逍突然冷冷插口道:“说不得,你是说我么?”说不得道:“我的名字叫做‘说不得’,凡是说不得之事,我是不说的。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这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杨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张无忌猛地一惊:“咦,怎地我身上不冷了?”他初中圆真的幻阴指时寒冷难当,但隔了这些时候,寒气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自十岁那年身中“玄冥神掌”阴毒,直至十七岁上方才去净,七年之间,日日夜夜均在与体内寒毒相抗,运气御寒已和呼吸、眨眼一般,不须意念,自然而生。何况他修练九阳神功虽未功行圆满,最后的大关未过,但体内阳气已充旺之极,过不多时,早已将阴毒驱除干净。
只听说不得道:“自从我大宋亡在蒙古鞑子手中,明教更成朝廷死敌,我教向以驱除胡虏为己任。只可惜近年来明教群龙无首,教中诸高手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闹得自相残杀。终于有的洗手归隐,有的另立支派,自任教主。教规一堕之后,与名门正派结的怨仇更深,才有眼前之事。圆真和尚,我说的可没半句假话罢?”
圆真哼了一声,说道:“不假,不假!你们死到临头,何必再说假话?”他一面说,一面缓缓站起,向前跨了一步。
杨逍和五散人一齐“啊”的一声惊呼。各人虽明知他终于会比自己先复行动,却没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寒冰绵掌”后,仍能如此迅速的提气运功。只见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却没半点摇晃。
杨逍冷笑道:“空见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话啊。难道此中颇有暧昧,说不出口吗?”
圆真哈哈一笑,又迈了一步,说道:“你若不知晓其中底细,当真死不瞑目。你问我怎能知道光明顶的秘道,何以能越过重重天险,神不知鬼不觉的上了山巅。好,我跟各位实说了,是贵教阳顶天教主夫妇两人,亲自带我上来的。”
杨逍一凛,暗道:“以他身分,决不致会说谎话,但此事又怎能够?”
只听周颠已骂了起来:“放你娘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臭屁!这秘道是光明顶的大秘密,是本教的庄严圣境。杨左使虽是光明使者,韦大哥是护教法王,也从来没走过,自来只有教主一人,才可行此秘道。阳教主怎会带你一个外人行此秘道?”
圆真叹了口气,出神半晌,幽幽的道:“你既非查根问底不可,我便将三十三年前的一件隐事跟你说了。反正你们终究不能活着下山,泄漏此事。唉!周颠,你说的不错,这秘道是明教的庄严圣境,历来只有教主一人,方能进入,否则便是犯了教中决不可赦的严规。可是阳顶天的夫人是进去过的,阳顶天犯了教规,曾私带夫人偷进秘道……(周颠插口骂道:‘放屁!大放狗屁!’彭莹玉喝道:‘周颠,别吵!’)……阳夫人又私自带我走进秘道……(周颠插口大骂:‘他妈的,呸,呸!胡说八道。’)……我不是明教中人,走进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规。唉,就算是明教教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什么了?”他说起这段往事之时,声音竟甚为凄凉。
铁冠道人问道:“阳夫人何以带你走进秘道?”
圆真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余岁的老人……少年时的旧事……好,一起跟你们说了。各位可知老衲是谁?阳夫人是我师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姓成名昆,外号‘混元霹雳手’的便是!”
这几句话一出口,杨逍等固惊讶无比,布袋中的张无忌更险些惊呼出声。
冰火岛上那日晚间义父所说的故事登时清清楚楚的出现在脑海中:义父的师父成昆怎地杀了他父母妻子全家、他怎地滥杀武林人士图逼成昆出面、怎地拳伤空见神僧而成昆却不守诺言现身……张无忌猛地里想起:“原来那时这恶贼成昆已拜空见神僧为师,空见神僧为了要化解这场冤孽,才甘心受我义父那一十三记七伤拳。岂知成昆竟连他自己的师父也欺骗了,累得空见神僧饮恨而终。”
他又想:“义父所以时常狂性发作、滥杀无辜,各帮各派所以齐上武当,逼死我爹爹妈妈,推究这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都是由于这成昆在从中作怪。”霎时之间,心中愤怒无比,只觉全身燥热,有如火焚。说不得这乾坤一气袋密不通风,他在袋中耽了这许多时候,早已气闷之极,仗着内功深湛,以绵绵龟息之法呼吸,需气极少,这才支持了下来。此时猛地里心神乱了,蕴蓄在丹田中的九阳真气失却主宰,茫然乱闯,登时便似身处洪炉,忍不住大声呻吟。
周颠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顷刻,谁都苦楚难当,是好汉子便莫示弱出声。”张无忌应道:“是!”当即以九阳真经中运功之法镇慑心神,调匀内息。平时只须依法施为,立时便心如止水,神游物外,这时却越加紧运功,四肢百骸越加难受,似乎每处大穴之中,同时有几百枚烧红了的小针在不住刺入。
他修习九阳真经数年,虽得窥天下最上乘武学的秘奥,但未经明师指点,只自行暗中摸索,体内积蓄的九阳真气越储越多,却不会导引运用以打破最后一个大关。本来不加引发,倒也罢了,那圆真的幻阴指却是武学中极阴毒的功夫,一经加体,犹如在一桶火药上点燃了药引。偏生他又身处乾坤一气袋中,激发了的九阳真气无处宣泄,反过来又向他身上冲激。在这短短的一段时刻中,他正经历着修道练气之士一生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生死成败,悬于一线。周颠等那想到他竟会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就在此时撞到水火求济、龙虎交会的大关头,只道他中了幻阴指后垂死的呻吟。
第1703章 倚天屠龙记(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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