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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9章 雪山飞狐(26)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性命,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人喜欢。我妈一时胡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着那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那田归农见到我爹,那敢动手?我妈却全力护着他。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他对我说,若不是见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着:‘兰啊兰,你怎地如此胡涂?’我妈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当时女子的名字也得严守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么说,等如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秘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己,感激无已,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什么真正情意。”其实当时田归农诱走苗若兰的母亲之后,曾设计来害苗人凤,胡斐曾对苗援手,但他此时却不提此事。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这么说。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的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的本事,却不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到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白费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用心,临终之时,仍将藏着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宝藏。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那知天网恢恢,终于难逃孽报。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不过我爹和我妈,却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啊,是么?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的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宝藏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宝藏,那知我妈跟着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瞧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开言提出求亲。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让我爹取去宝藏,那便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我见到这篇遗文,才知当时详情。”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我爹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之乐,实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便问:“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我爹去世之前几日,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那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宝藏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着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什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索回我妈所遗的物件。”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竟这么坏。”胡斐道:“这人假仁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余……”随即语气转柔,说道:“不过现下我也不恼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着呼喝叱骂。只声音极沉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着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着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着银色的雪光,胡斐见到月光雪光映在身旁苗若兰皎洁无瑕的脸上,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密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涌向口边。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苗若兰仰起头来,望着他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定然见财眼红,正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树袖手旁观,不住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那知几个打滚,险些压熄了火头。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都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起,远离火堆,腾的一声,同时落地。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然跳动,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着二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急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着铁珠的丝线早给他捏断,数十颗铁珠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要害。这是他苦练十余年的绝技,从“满天花雨”的手法中化出,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微微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着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那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干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入火中,衣服着火,洞中更加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恶辣,无所不用其极,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般烧了起来,弯腰抄起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钻石、水晶、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不偏半点,宝树又怎避得开?洞中人数不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就此倒地,再也站不起身,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但避开了宝树身上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下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得自己此刻福祉无穷,喜乐无极,对这恶人的憎恨之心,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余下的十余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入了冰壁。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性命。”
    胡斐睁大双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着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居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那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饶了他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拚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生了自己两三只手。过了良久,突然甬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快跟他拚了。”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巨岩已让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着力之处,内面却只容一人站立,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那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啊。”胡斐一怔,道:“我那算得是好人?”
    苗若兰抬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什么时候,我这颗心就已交了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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