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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常胜戟

    因为王贲所率的大军还停驻在楚国边境,王贲只是带了一小队亲兵回咸阳领虎符,之后便立刻回返军中,带着大队北上伐魏。
    王离尚且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随军出征,但自小就是在军营中长大的他对这样艰苦的条件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手中的常胜戟过于沉重,从咸阳出来,穿过函谷关到达大军驻地的一路疾驰,就累坏了三匹战马。所以在与大军汇合之后,他索性和普通步兵一样步行前进。
    那位甘上卿还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若非名驹,还真无法支持他使用那柄常胜戟进行长时间的战役。
    而且难题还不止一个。
    王离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胸,这里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难题。
    只是,现在还未到非用不可的时候。
    秦军一路北上,夹杂着之前一举攻下楚国十余城的气势,势如破竹地攻入了魏地,在冬季还未过去之时,就已经遥遥地看到了大梁都城的城池。
    至此,秦军的好运气就像是用光了一样,大梁都城城池坚固,即使秦军把大梁都围了个严严实实,连一只鸟都飞不出来,但城中粮草充足,一个月内组织了十几次攻城,都未见任何成效。
    一种微妙的骚动不安在秦军中默默地传递着,虽然在他们的身后,楚国的战场上不断传来李信和蒙恬领军得胜的战报,但齐国方面却诡异得一点动静都没有。
    谁都不信齐国真能冷眼旁观魏国和楚国被秦军打得落花流水,还一直按兵不动。虽然至今潜伏在齐国的细作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切安好,但齐国就像是一只枕卧在侧的庞然大物,因为不知道它何时会起身攻击,从而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巨大压力。
    王离远眺着东方,心想着也许某一天在那边的地平线上就会出现遮天盖地的军队。
    因为攻城战最为残酷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永远地留在那城砖之下,所以谁也不敢让王离冲过去当先锋,后者就只能憋闷在军营之中,来回徘徊。
    他父亲王贲带兵,恪守着一切从他爷爷那处所学来的东西。驻营都是按照着《孙子兵法》中的行军篇,选择的是生地,居高向阳,尽量远离江河水泽。只是大梁城的地势低洼,离城数里之处就有一条大河汹涌而过,河床的高度甚至都远远高于大梁城城池。
    王离站在军营的栅栏前,看着那条奔腾流过的河水,耳边听着那呼啸咆哮的水声,心中赞叹着江河险峻。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敢相信居然还有此奇景。
    从咸阳城外流淌而过的渭水,在桃林塞汇入了北方的河流,形成眼前这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也不知那少年上卿是不是在高泉宫,遥望着那滚滚而过的渭水时,想到的那个攻城妙计。
    又在栅栏前踱步了许久,王离终于放弃了挣扎,鼓起勇气朝自己父亲的主帐走去。
    他中规中矩地站在主帐外等亲兵通报,得到允许之后才掀开帐帘而入。因为主帐内要进行军队高层的议事,所以也就非常宽敞。只是此时并不是议事之时,只有他父亲一人在,正背对着他站着,在研究挂在帐中的羊皮地图。
    “不进则退,不喜则忧,不得则亡,此世人之常。尔怎不去练武?”没等自家儿子见礼,王贲连头都没回就开口斥道。他想收拾这浑小子很久了,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军营中闲逛,别人碍着他的面子不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不知道怎么嘀咕呢!
    王离暗暗叫苦,他这些天怎么可能是毫无目的地闲逛?少年上卿所写的锦囊妙计,只是一个大概的计策而已,绝对不可能把所有的情况都写明。更何况对方从来没有来过大梁,不知此间实际情况,所以他即使知道这是一个绝顶妙计,也要观察数日才能确定可行。
    他父亲因为是武将,生怕和那些文官们交谈时有什么典故听不懂,所以在闲暇之余孜孜不倦地读书,说话便一向喜欢引经据典。王离小时候就听不懂他父亲七拐八拐的说话方式,想辩论又无从辩起,所以养成了说话暴躁直接的性格,才会无形之中得罪了许多人。
    想起年少时的遭遇,王离无声地叹了口气,当年他要是说话不那么刻薄,也许那位甘上卿也不会被人在半步堂暗算受伤。这件憾事也无形之中改变了王离的性格,每当他想要暴躁的时候,都会浮现在他脑海。按下想要和父亲争辩的冲动,王离心平气和地叙述道:“将军,在下有事容禀。”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其下攻城……为不得已啊!”王贲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家儿子能有什么正经事要说,收回了因为王离进帐而分的心思,就继续在羊皮地图前喃喃自语起来。
    这段王离倒是听懂了,因为他曾经被父亲按着背了许多兵法,这句是出自《孙子兵法》的“谋攻篇”。
    当时背的时候还不解其意,此时听来,细细咀嚼,却觉得那位当年不动一兵一卒就取得赵国十几座城池的甘上卿,简直是绝世天才。
    上等的用兵之策是以谋略取胜,其次是以外交手段挫敌,再次是出动军队攻敌取胜,最下策才是攻城。攻城乃是下下策,只有万不得已之时才使用。他父亲这是在懊恼现今的局势,秦军看似占尽上风,可是综合周遭形势,实乃是步入了困局之中。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王离轻声地继续往下说着,往日被父亲死记硬背塞进脑袋里的文字,现今说出来,却字字珠玑。谋攻谋攻,少年上卿果然是谋攻高手。
    王贲很少见自家儿子主动背书,见状诧异地转过身来,虽然心情不佳,但还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我这有兵书,你若不愿去练武,背书也可。”
    王离闻言翻了个白眼,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本想连锦囊一起交给自家父亲的。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抽出了写满字的布帛递了过去,把空了的锦囊重新放回衣襟揣好。迎着父亲疑惑的目光,王离气定神闲地解释道:“这是走之前,甘上卿给我的锦囊妙计。”
    本想嫌弃的王贲一听到甘上卿的名字,立刻把手中的布帛打开,认真地看着上面的文字,越看呼吸就越发急促,等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之后,怒火也飙到了极点,挥舞着帛书朝王离呵斥道:“此等妙计,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上卿所书之计,也直言一切要以实地为主。”王离早就知道父亲会暴怒,不慌不忙地解释着,“我这些时日观察着河水流量,初抵此地之时,我还以为上卿之计乃是夸大其词,但天天观察水量后,直到今日我才确认此计确有可行之处。”
    王贲的怒火没有消弭,但总算是知道儿子不是刻意延误军机。可还是越想越来气,忍不住操起桌上的竹简抽了王离几下:“蠢材!叫你读书不读,傻子才不知道‘春汛’二字!”
    王离硬撑着扛了几下,总算让自家老爹消了气,不过还是忍不住辩解了两句:“我不是怕万一计谋不成,也不用承对方的情吗。爹你不是不想站队吗?”
    “哼!人家都设好局了,就等我们钻套呢,就是算到了我们不得不用。”王贲早就想得很开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久攻大梁未果,反而被齐楚联军前后围攻。现在有妙策可轻松夺城,甚至连秦军的伤亡都能下降到最低点,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结果。至于政治上的事情,王贲很理直气壮地说道,“反正有事你爷爷担着!”
    王离听得简直羡慕嫉妒恨!他也想说有什么事他爹帮他担着!而不是拿竹简抽他!
    王贲也没空再考虑这些事,他打王离那几下,也是惩罚后者把这么好的计策偷藏着不拿出来。若是早些时候,攻城时损伤的士兵就能少一些,而且还可以提早观察河水的情况,提前做好准备。
    不过再仔细想想,就算王离提前拿出计策,攻城战也是要打的,否则魏军就要怀疑他们来攻城的诚意,弄不好还会直接冲出来和他们做平原战,那样伤亡会更大。好吧,就算是让他这个做父亲的焦躁心急,也值得挨这么几下,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掉了多少头发!
    王离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挨的这几下抽打究竟是为的什么,还没等他再抱怨两句,就被王贲指使着去找众位军官开会了。
    王贲对着那片帛书看了看,趁帐中无人,便把后面一截果断撕掉。
    因为对大梁久攻不下,军官们心底也浮躁不安,一听王大将军召集,便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主帐,本来不怎么抱希望立刻能有解决方案的他们,在看过帛书之后,立刻群情激奋。
    没有人会怀疑这条计策不成功。
    在中原,能称得上“河”的就只有眼前这条,而另一条可以与之媲美的就是流经楚国境内的那条江。其余都是分别冠以名称的水,例如渭水、洛水。由此可见,这河有多宽广。
    王离越听越觉得愧疚,他果然是读书读得太少了,居然最开始还怀疑少年上卿的计策是否能行得通。
    在营帐中大家越说越热烈,坐不住的军官们站起身奔向营外,看着那条奔腾的河水指点江山。不明真相的其他士兵还以为这些军官们看的是远处的大梁城,研究攻城方略。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王贲感慨万分地说着,他只看到了扎营时需要远离河水,却并没有意识到可以利用这条河。他与那位甘上卿的差距可见一斑。更何况,那位甘上卿连来都没来,仅从一些水文地理的资料上就判断出了这点。
    “咦?为何此帛书后面缺了一条?将军,可是写了些什么?”一名拿着帛书的军官,细心地发现了端倪。王贲并没有说这是谁献的计策,就有人开始怀疑后面是不是有落款,却不方便被外人看到而特意撕去。
    “非要紧事。”王贲瞪了一脸无辜的王离一眼,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开始分配众人去做事。毕竟定下计策,现在还未到春汛之时,但先要做的事情也要开始准备了。
    王离摸了摸头,觉得自己被父亲怪责得莫名其妙。最后不过是少年上卿叮嘱他锦囊不得轻易离身而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非要特意撕掉?
    看着汨汨流过的郑国渠和两旁绿油油的农田,扶苏忍不住感慨道:“郑国本想用此渠阻我大秦统一中原,却不曾想正是助之矣。”
    与他同乘一车的绿袍少年放下手中的书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春暖花开,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郑国渠是韩国人郑国为了拖延秦朝大军东进的脚步,想出的消耗秦国国力的一个笨方法。开凿郑国渠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即使以秦国的实力,没有十数年都是完不成的。结果二十多年过去,西引泾水东注洛水,长达三百余里的郑国渠也已经灌溉了这片平原十多年了,造就了超过四万顷的良田,令秦国的粮仓足够支撑秦军开启多路战线。若没有此郑国渠,秦国所在的关中平原,定会贫瘠不堪,绝没有富余的粮草挑起战火。
    一个士兵一个月的口粮差不多要合八十斤,而秦国若是想要灭楚,至少要两年的战期,依着王翦老将军的谋划,六十万人的军队,再加上后勤储备,所需的口粮简直难以计算。完全可以说,郑国渠是秦国一统平原的基石。
    “郑先生大才。”绿袍少年颇为仰慕地赞叹道。郑国在修建郑国渠之时,就被人揭露了其心思,秦王政大怒,本想斩他的首级,结果郑国自叹之语,让秦王政平息了怒火。那句话颇为出名,绿袍少年铭记在心,此时不禁低语复述道:“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
    “万世之功……”扶苏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车队沿着那潺潺流过的郑国渠前行,让他联想到月前之事,不由得深有感触。“水能活人,亦能死人。”
    绿袍少年知道他所指的,是一个月前水淹大梁之事。
    王贲引河、沟水灌大梁城,导致城内死伤无数,魏王假出城投降,至此魏国灭亡。
    谁也想不到这条看起来最艰难的伐魏战线,居然会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而且秦军的伤亡也降到了最低点。反而是出兵前信誓旦旦二十万兵就能拿下楚国的李信,最初虽然打了几场胜仗,但随后却被楚国的项燕将军尾随三天三夜追击,最后秦军的两个军营都被攻破,七名都尉被杀,李信大败而逃。
    秦王政得知了军报之后震怒,才亲自去频阳请王翦老将军重新出山,这才有了他们今日之行。只是不知为何秦王政要带着大公子扶苏和他一起,也许是让大公子说些他不好说的软话,毕竟大公子年纪还轻,没什么抹不开脸的。
    绿袍少年把视线从车外的渠水农田上收了回来,这些天来因为一直忙着处理伐楚战线的残局,还有准备再次出兵的粮草武器,他们也没有找到时间来谈论最近发生的事情,所以他也不知道大公子扶苏对水淹大梁一事,究竟是持何种态度。
    动了动唇,绿袍少年觉得此时还不是谈这种话的时候,周围的侍卫离得都太近了,只好硬是按下心思。
    一直沿着郑国渠往南,就到了频山。此处有一座秦厉公所建的宫室,因在频山之南,故名之频阳宫。而围着这座频阳宫发展起来的郡县,便谓之为频阳。
    这里便是王翦老将军的家乡。频阳在几十年前还是属于比较贫瘠的郡县,左右都没有河流而过,直到郑国渠修到此处,才改善了颇多。又因为王翦成为上将军之后,出资为族中置办了不少田产,在频阳也形成了一片王氏宗族的聚集地。频阳乡民们今日一早就得到了秦王驾临的通知,故在道路两边列队迎接。
    车队直接就开到了王翦所居的府邸前,王翦带着全家老小在门口迎接秦王政。等扶苏和绿袍少年下了车驾,秦王政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翦往书房议事去了。
    王家派出王翦的族弟接待扶苏,也不算慢待这位大公子殿下。安排他们到偏厅休息,上了点心和汤羹,就体贴地离去。扶苏估摸着自家父王在王翦面前的低姿态,也不好让别人看见,就算是儿子也一样。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就没他什么事了,如果不顺利才轮到他出场。不过扶苏觉得自家父王真是有些多虑了,王翦老将军一心为国,理应不会推拒的。
    所以扶苏心安理得地吃着点心喝着温热香甜的汤羹,还不忘问自家小侍读:“王离那家伙呢?怎么刚才在门口没看到?不是说被王老将军带回频阳操练了吗?”
    “他随王大将军去伐魏了。”绿袍少年解释道,初临战场的王离其实并无军职,秦国的一切军功都是需要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所以扶苏不知道一个小兵的去向也是很正常的,绿袍少年也觉得特意跟他汇报有些奇怪,索性也就一直没讲。
    扶苏闻言失笑,放下手中的汤碗:“那他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了,大梁城这种情况,他的军功倒也无从赚起。”
    “他说他已经去与驻扎在楚地的蒙恬将军会和,等王老将军出战后一起参加伐楚之战。”绿袍少年想起在信中王离所说的没参加到真正战争的抱怨,脸上就不禁带了些许笑容。他平日里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是经过无数次微调的,就像是在脸上覆了一层假面具,此时的笑容倒是难得地带出了几分真心。
    旁人也许是分不清楚,但与之朝夕相处好几年的扶苏一眼就看了出来,不由自主地眯了眯那双遗传自秦王政的鹰目。他用手指摩挲着面前的汤碗边缘,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问道:“哦?你们互通书信?”
    “同战报一起送到的。”绿袍少年倒是不甚在意,只是一张帛书而已,这点特权王家还是有的。
    “连王离都笃定自己爷爷会出山伐楚,王上今日不会白来一趟。”
    扶苏略略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想到自家小侍读和王家的嫡孙居然私下还有书信往来?他们不是从一开始见面就势如水火吗?
    绿袍少年没想到自家殿下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不过见周围没有外人在,就想旁敲侧击一下扶苏关于水淹大梁之计的看法。他一直没跟扶苏坦白此事是他所献的计策,也是因为怕被对方呵斥手段残忍。但此事虽然他想得透彻,可实际上却一直纠结在心间,让他辗转反侧,如果政见不同,以后的矛盾肯定会越来越多,他做事也会束手束脚。而此事正好是试探对方底线的一块敲门砖。
    扶苏也是想要好好问问自家小侍读何时与王家小子关系那么好了,只是两人都还未开口,外面就来人敲门说王老将军有请。
    居然还真来请人了?秦王没有说服王老将军吗?为何这么快?不多努力努力吗?
    绿袍少年本想留在偏厅等候,可来人却说老将军有请甘上卿也同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满腹疑问地进了正厅。一见厅内一君一臣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正事肯定是都谈妥了。坐在主位上的秦王政带着一脸轻松的笑意,卸下了在咸阳宫时的威严,看起来倒是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这世间已经很少能有人让他如此放下戒心,而王翦正是少有的几人之一。
    秦国年迈的上将军陪坐在客位,王家都是正宗的西秦子弟,身材高大魁梧,王翦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依旧精神矍铄,坐姿挺拔,随时都能披挂上阵。果然说什么谢病而归,都只是借口罢了。
    扶苏恭恭敬敬地朝父王和王老将军见礼,才刚直起身,就听秦王政跟王翦笑问道:“将军知寡人来,便说要见甘上卿,如今已经见矣,可否为寡人解惑?”
    扶苏这才知道他实际上是沾了自家小侍读的光,讶异地抬起头。
    而站在他身后的少年上卿却直觉事情不妙,王翦和他有什么交集?绝对就是那条锦囊妙计!
    果然,王翦气定神闲地开口道:“禀王上,伐魏的军功还有甘上卿一份,那水淹大梁之计,正是他送与孙儿王离的。”
    不敢抬起头的少年上卿,立刻就感觉到身侧扶苏投射过来的目光,但他已经无暇顾及。
    王翦真不愧是老谋深算,他心底的那些小心思,在对方面前简直就是形同透明。他本想让王家不动声色地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等到需要的时候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结果反而弄巧成拙。王翦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在秦王面前把这件事坦坦荡荡地摊开来,既扫除了未来的后患,也继续赢得了秦王的信任。
    “哦?”秦王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个单音,却让人听不出来他的喜怒。
    少年上卿倒是不怎么担心秦王政多心,反正他就是扶苏的侍读,不为扶苏着想又为谁呢?当初秦王政派他到扶苏身边,不也就是为了如此吗?令他忐忑不安的,是扶苏的想法。
    这简直就是最坏的情况了。
    若是如此,还不如早就和扶苏说此事,也总比他从别人口中知道要好。
    只是现今他却无暇顾及扶苏的反应,连忙应对秦王的疑问,恭敬而又谨慎地措辞道:“只是闲时看书所思,不敢直接劳烦王大将军。”其实他说得客气,若是他把这计策当时就递给王贲,后者肯定会嗤之以鼻。最后这个结果,也是因为各方博弈,王贲无奈之下最好的选择。
    王翦也知晓此点,他的目的不过就是把双方私底下的交往给摆到台面上,是做给秦王看的。他也不愿平白得罪这位少年上卿,所以当下和煦地笑道:“有功就要行赏,老夫这是不想上卿一片苦心被埋没。”
    少年上卿的唇角抽搐了两下,王翦说的理由太冠冕堂皇了,他实在是无从指责,只能做谦逊状,和这位王老将军互相客气吹捧了两句。这王老将军圆滑至极,他甚至可以推测得到,王翦这回做足了姿态,下一步肯定是要自污以求秦王绝对的信任了。
    直到秦王政随口下了封赏旨意,才允了两人离开,想必还有什么话需要和王翦私下说。
    一出了正厅,少年上卿就觉得不好,大公子在前面走得飞快,他甚至需要小跑才能跟得上。此时他也不管丢不丢人了,直接抓住了扶苏的袍袖,纠结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想说,是……是实在……总是开不了口。”
    扶苏并没有说什么,拽回了袍角,但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绿袍少年一路心烦意乱地跟随着扶苏走回偏厅,脑海里推衍着各种有可能的后果,越想脸色就越难看。虽然他以前还想着要离开扶苏,另投明主。但这么几年相处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大公子,实际上就是他最好的选择。这也是他肯费尽一切心思的原因,他是真的想要辅佐扶苏登上那尊王座。
    眉头越锁越紧,却忽然感到一点温热按在了他的眉心,绿袍少年讶然抬头,发现扶苏正伸出手指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面上全是复杂难辨的表情。
    “该生气的不应该是我才对吗?”扶苏看着自家小侍读难得皱起来的脸,收起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肃容道,“毕之,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听到了感谢之语,绿袍少年的表情却并未轻松,反而越发凝重了下去。这是在总结陈词?马上就要他收拾走人?又或者怕他去别的兄弟那,直接派他到其他地方,不得接触机要事务?
    毕竟没有人能忍受属下自作主张,而且……而且据说水淹大梁之时,大梁城中也有许多百姓伤亡,这些杀孽,多少也会算在他的身上……
    “然而……”
    看吧,果然有转折。绿袍少年的神情已经落寞了下去,一双明亮的眼瞳也黯淡了许多,几乎就想掩耳不听。
    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双肩,强迫他不要逃避,只听着扶苏一字一顿地沉声道:“毕之,不许再瞒着我做任何事,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怕你会做出一些宁可损害自己、也要成就的某些事。”
    绿袍少年闻言一怔,这些话并不是他能猜想到的。他抬起头,对上扶苏的双眼,看出对方认真的态度,不禁疑惑道:“这……好像与此事无关吧。”
    “好,你想说此事,那就说此事。”扶苏几乎都要被自家小侍读气笑了,放开后者,“为何不跟我说?是觉得我会呵斥你草菅人命?”
    绿袍少年咬了咬下唇,并没有说话,但实际上心底就是这样认为的。
    他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真正地面对过生死一瞬的残酷,在想出水淹大梁的计策后,也是凭着少年意气,才没细想就给王离递了绫锦囊。
    前线战报传来时,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好,觉得肩头胸口压着的,全都是鲜血和人命,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昭王十三年,白起迁任左更,出兵伊阙,攻韩、魏二国,斩获首级二十四万。
    “昭王二十九年,攻楚于鄢决水灌城,死数十万。
    “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沉其卒二万人于河中。
    “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国,破陉城,攻陷五城,斩首五万。
    “昭王四十七年,长平之战,赵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乃挟诈而尽坑杀之……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
    绿袍少年眨了眨眼,没明白扶苏为何在此时忽然提起武安君白起。但听着扶苏一句一句吐出一串串冰冷的数字,绿袍少年也觉得心寒。白起是秦国的战神,但对于其他六国来说那就是死神一般的存在。更何况扶苏所说的这些数字,还都是不完全统计。整个战国时期横跨两百多年,共战死的人数也不过是两百万余人,而其中有一半几乎都要记在武安君白起的名下。
    真可谓是白骨累累而成的功勋。
    历朝历代国之能安邦胜敌者均号“武安”,近五十年中,武将得此武安君称号者,前有白起,中有李牧,后有项燕,皆是名将,但还是白起威名最盛。
    “武安君功过无人可评,长平之战,赵军断粮四十六天,士兵们相互残杀为食。降秦也是为一时活命,武安君坑杀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扶苏的语气沉重,却说得异常认真。
    绿袍少年也知道这段历史,甚至之前他和扶苏也曾谈起过此事。但观点却与今天完全相反,原本的不赞同,也因为之后的各种查证而渐渐扭转,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外面不远处正潺潺流过的郑国渠。
    白起若是不坑杀这四十万人,也养不起这么多的降卒,毕竟三十多年前的秦国,还没有郑国渠,粮草养活自己的军队都很吃力。那么这四十万人养不活,又还能放回赵国去吗?等他们吃饱了之后重振旗鼓,再杀回来?那么这场战争就只是一场儿戏,所以只能杀之。
    “至此以后,赵人深恨秦人。”
    绿袍少年也知此事,秦王政正好是在长平之战之后的第二年在赵国的首都邯郸出生,所以童年过得极为凄惨。幼时的遭遇让秦王政在邯郸被攻破时都亲自去处理当年的仇人,其中隐含的两国仇怨可见一斑。
    扶苏走到半开的牖窗边,眺望着不远处的青山碧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在赵人看来,秦人残暴。但秦人却觉得相比自己的子弟损伤,敌国士兵的伤亡更好。”
    “我是一名秦人。”
    他边说,边回过头。其实他的相貌有六分神似秦王政,另外的四分中和了他母妃的温柔,再加之他整个人的气质非常儒雅,倒是让人感受不到迫人的气势。只是在他沉下脸,收起笑容之后,却给人以难以形容的凌厉和威严之感。
    “我的仁慈,只对我的臣民。
    “想要我的仁慈,那么就成为我的臣民吧。”
    扶苏如晨钟般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绿袍少年被震得一刹那间头昏目眩。
    他顺从于自己的本能,向前走了几步,直直地跪了下去,趴伏在对方的脚边,拈起对方的袍角放在嘴边亲吻,献上自己的忠诚。
    “如您所愿,我的殿下。”
    扶苏好笑地扶起跪在自己脚边的小侍读,话题好像被带得有点偏,但应该很好地开导了自家小侍读,今天晚上不会再睡不好觉了吧?
    这位少年上卿是聪明人,但有时候聪明人反而容易想得太多。
    扶苏亲自伸手拍了拍对方身上所沾染的尘土,笑着叹气道:“我生气,是怕你自作主张害了自己,哪怕是做对我有利之事,也不行。”
    绿袍少年表面上顺从地应了,但心底却有些不以为意。以博棋比喻,牺牲散棋来成就枭棋,这是很正常的。以弈棋比喻,为了大片的地盘,而牺牲一些棋子也是值得的。
    扶苏知道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扭转过来的,只能在心底叹了口气,记得以后多加注意,口中已是换了话题道:“王老将军定是会出山伐楚,你可担心王离否?”
    “不担心。”绿袍少年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扶苏有些嫉妒地眯了眯双目,羡慕那姓王的小子居然能得到自家小侍读毫无保留的信任。而且他还无从知道这种深厚的情谊,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培养起来的。纵使知道对方与王离交好,十有八九是为了他扶苏,但依旧有种莫名的不舒服。
    绿袍少年没注意到自家大公子的情绪,犹自心底腹诽着。他都送了王离战无不克的常胜戟,必败楚国,而且还有防身的绫锦囊,性命无忧。
    都做到这样全副武装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公元前224年
    王翦在马车上揉了揉酸痛的老腰。真是不服老不行了,若是当初他在敌军中杀个三进三出都没有问题,现今只是坐在军帐中主持大局,顶多骑上战马压压阵,时间长了都有些承受不住。
    看来伐楚之后,他也必须要告老还乡了。其实若李信能力足够,他才不愿出山伐楚呢,在家里含饴弄孙岂不乐哉?
    王贲在魏地安抚魏国国民,一旦魏地安稳,就要带兵北上伐燕。魏国一战,证明他也能独当一面了。
    只是一家两代人都手持重兵,简直比赵国的李牧还嚣张,这样太容易遭受君主忌讳了。即使他走之前特意管秦王要良田照顾子孙,自污形象,但也远远不够。所以在伐楚时他特意带上了蒙武,就是为了分功用的。
    正思索间,就见自家孙儿掀了帘子跳上马车,沉着脸跪在他身边,动作熟练地为他捏着酸痛的腰。
    王翦满意地看着王离,经受了一年多战场磨练的少年,已经像是被锤炼千百遍的铁块,已经初具了宝剑雏形,是个好模子。不过自从杀了项燕一役之后,自家孙儿就绷着一张俊脸,像是谁欠了他一百万贯钱一样,伤还没养好就成天在那片战场游逛,今天要拔营离开时还不情不愿的。
    “离儿,可是有认识的友人在战后寻不到下落?”王翦推测着,许是有好朋友战死沙场,自家孙儿一下子接受不了。
    “非也。”王离一想到此事就更加郁闷,手劲就更大了一些,见自家爷爷包容鼓励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委屈地抱怨道,“爷爷,阿罗送我的常胜戟丢了。我真笨!”
    王翦闻言差点笑出声,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不过顾及到自家孙儿可怜的自尊心,王翦好不容易压下唇角的笑意,摸着王离的头许诺道:“无妨,我让人再给你找一柄合用的战戟。”
    “可是,就算是一模一样的,也不是阿罗送我的那柄了。”王离懊悔万分,与项燕将军拼杀的这一役实在是太艰难了,他也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在战场一个不察就让常胜戟脱了手,随后就受伤昏了过去。等再醒过来时战役都结束了,他能被全须全尾地被捡回秦营,都是爷爷派在他身边的亲兵拼死守护的,哪里还来得及顾得上帮他把武器也捡回来。
    王翦抚摸着王离的头,温言道:“今日你失去的不过是一件用得趁手的武器,记住这种心情,才会督促自己变得更强,明日你才不会失去一个对于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王离默默地把这句话在心中咀嚼了几遍,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个魁梧的男子遥望着远去的秦国大军,恨恨地握紧了双拳。
    “叔父!你看!你看!”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手攥着一朵不知名的花,一手拖着一件沉重的武器朝他跑了过来,“这是我挖这朵花的时候发现的!”
    男子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自家大哥是楚国威名远播的武安君,但这个儿子却是个喜欢花花草草的,若不是长相一模一样,他真会怀疑他是不是项家的种。
    再次睁开眼睛时,男子却惊讶地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真挖到了好东西。
    这是一柄战戟,通体乌黑,戟头形制奇怪,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神兽的头带着一个龙身。男子不禁俯下身把这柄战戟拿在手中,为入手的重量惊叹。也许是因为太沉了,所以这柄战戟被埋在了泥土中,连打扫战场的士兵都没有发现。不过此戟如此沉重,自家侄儿如此年纪居然一只手就能拖动,可见其力大无穷。
    “籍,这柄战戟就叫虎头磐龙戟,留着你以后长大上战场用!此戟在这片战场中拾到的,应是你父未散的英魂所指引的!”
    男孩儿仰着头,似懂非懂地听着,不敢说自己其实并不想用这个沉重的大家伙,因为叔父的心情看起来并不太好。
    是因为父亲战死了吗?
    男孩儿对父亲这个称谓有些模糊,毕竟从记事以来,父亲出现他的生活中次数屈指可数,留给他的印象,大概就是父亲抱着他时,贴着他脸的盔甲太过于坚硬冰冷。
    他一点都不喜欢。
    男子把视线投往远方,他知道秦军此去,定是攻往楚都寿春,而已经少了项燕庇佑的楚国,必是成了砧板上的鲜鱼,毫无反抗之力。
    对着天边那飘扬的“秦”字旌旗,男子握着手中的战戟,喃喃自语——
    “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亡秦必楚!亡秦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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