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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打

    能亲手将这快得不可思议的西洋蛟开出去,哪怕刚才被当成风干猪肉吊了半天,葛晨也觉得自己值当了。他整个人亢奋得像个见到了绝世美人的登徒子,面容猥琐地在西洋蛟的操作台上摸来摸去,就差流哈喇子了!
    江水中炸起一团颜色奇异的烟花,正是顾昀那位放火跳江的亲卫,葛晨笔直地将西洋蛟开了过去,下一刻,一条小孩手臂粗的铁锁从西洋蛟上山呼海啸地横扫而出,豁开海风,“呜”一声尖鸣。也亏得水中之人乃是玄铁营精英,非但没被这凶器吓着,反而一抬手攀住那铁锁,人跟着那铁锁扫出半圈,随后借力一个跟头翻上了西洋蛟。
    葛晨大喝一声:“扶稳了!这西洋蛟灵枢院垂涎已久,今天总算弄到一台,大帅,以后咱们跟在你鞍前马后捡剩饭也行啊哈哈哈!”
    所有人都被葛灵枢这撒欢似的跑法晃得无暇他顾,只能尽力攀住旁边的栏杆,顾昀耳边都是翻涌的江水敲打蛟身地咆哮声,一边磨牙一边想道:“方才绑都绑了,怎么没想起揍他一顿呢?”
    西洋蛟从那大海怪下面飞一般地掠过,此时,西洋人再要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南岸的西洋驻军方才从混乱中回过神来,急赤白脸打算追击,谁知令还没下,江对面黑压压的一片大梁长蛟毫无预兆地出了港。
    雅先生惊骇地放下手中的千里眼,连忙吩咐道:“慢着!别追,那是个阴谋,舰队整队集结,准备迎战!见鬼,中原人龟缩那么久,怎么今天突然出战?”
    教皇脸色也不太好看,亲自陪着一个两撇小胡子的男子从营帐中走出来——大约就是所谓“来自圣地的客人”,两人貌合神离地对视一眼,教皇转过头,颇为忧虑地望着那大兵压境似的江北驻军。
    江上那艘横冲直撞的西洋蛟转眼便没入大梁长蛟舰队中,而就在双方都严阵以待的时候,大梁水军在敌军愕然的注视下,突然后队变前队,什么动作也没有,缓缓地缩了回去——仿佛只是出来亮了个相。
    剩下这边一头雾水的西洋军不提,钟蝉老将军收到长庚木鸟传书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暗骂这疯子行事忒颠倒。
    然而雁亲王与安定侯亲临,钟蝉与姚镇一文一武两个江北当家人无论如何得亲自来迎。
    按规矩,钟蝉施礼拜上道:“末将参见雁王殿下、顾帅……”
    那两位都和他有过师徒之缘分,没人敢真让他拜下去,忙一左一右地上前扶起钟蝉。
    顾昀的目光无意中从钟老将军的手背上掠过,只见那手背上布满了细碎的褐斑,枯瘦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层皮,一股衰老的味道扑面而来。
    钟蝉已经年逾古稀,尽管腰背依然笔挺,头发毕竟是白了,几十斤的轻裘也再难以承受,身上只披着一层象征性的薄甲片。
    顾昀看着他,心里一时有点百感交集。
    他曾经无比羡慕钟老将军,恨不能效仿之,将官位与爵位一并卸了,隐姓埋名,江湖浪迹,谁也找不着,那该有多快活。
    然而羡慕了一圈,他还没来得及走,钟老将军却已经以老迈之身回来了,两人一南一北,各自鞠躬尽瘁,顾昀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圈兜兜转转躲不开的宿命。
    钟蝉意味不明地扫了长庚一眼,又打量了顾昀一番,说道:“顾帅脸色不好。”
    顾昀笑道:“我承了皇命,保证把雁王和徐大人两位钦差平安无事地送回京城,结果出师未捷先落到敌阵里,吓都吓坏了,脸色怎么能好?”
    钟蝉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给诸位大人接风洗尘之事稍后再议吧,重泽,你先安排诸位大人换洗一番,休整一二再叙,非常时期还有些军务,末将就少陪了。”
    说完,看了雁王一眼,不亲不热地一抱拳,真就转身走了。长庚大概知道老将军对自己安排这事不大满意,在一边没吭声。
    钟蝉这个岁数了,黄土埋到了脖颈子,指不定哪天就见先帝去了,犯不上巴结谁,再者朝中位高权重的几位都算是他的后辈,因此别管来的是雁王还是安定侯,他老人家一概不假辞色,那态度把方才死里逃生的徐令看得一愣一愣的。
    只剩下姚镇在旁边头疼,忙搜肠刮肚地插科打诨打圆场,又急着给众人安排营帐休息。
    顾昀草草梳洗一番,把被雨水浇透了的衣服换下来,还没怎样,先累得不行,吩咐一声不要让人来打扰,便兀自在帐子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等他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顾昀眼前一片模糊,周遭的声响也都听不太清,他才一动,旁边一双手便伸过来,先周到的给他喝了两口茶水让他醒神,随即又将一碗味道熟悉的药递到了他面前。
    不用问,顾昀也知道来人是谁。
    顾昀没什么精神,睡了一觉身上更乏,没心情理会长庚,接过来一口干了,又倒回到枕头上,专心致志地闭目养神,等着药效发作。
    长庚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以手指代替银针,不轻不重地在他头颈间的穴位上流连,顾昀被他按得昏昏欲睡,感觉自己心头一点清明像是盏风中摇摇欲坠的灯,燃烧得断断续续的。
    片刻后,逐渐清明的耳力与绵延不断的刺痛感同时升起来,顾昀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不由得微微皱起眉。
    长庚手上的动作一停,低头在顾昀皱起来的眉心轻轻地吻了一下,试探似的一触即放,随即可能是见顾昀没什么反应,他胆子渐大,顺着顾昀的鼻梁一路细细碎碎地吻了下去,最后落在那微微含着清苦药味的嘴唇上。
    顾昀刚喝完药也没漱口,正满嘴苦意,不太想亲他,于是微微偏头躲了一下。
    谁知这不怎么明显的一躲不知怎么就刺激了长庚,他方才安静沉默的气息骤变,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上下了死力气,狠狠地把顾昀箍在自己怀里,带着一点说不出的绝望意味,一股脑地侵袭过来,仿佛不是要吻他,而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地撕咬。
    顾昀伸手去捏他的后颈,却被长庚中途一把扣住手,强行按在榻上。
    这还蹬鼻子上脸了。
    顾昀皱了皱眉,侧身一带将长庚的胳膊肘带到了床沿上,不轻不重地一磕,正磕到他麻筋,长庚果然抽痛,本能地松了手,然而下一刻又不管不顾地缠上来。
    顾昀一格一扣,以擒拿之术治住他:“这是什么地方,你发什么疯?”
    长庚气息粗重得吓人,死也要扒着他不放,被擒住也不肯放手,依然执拗地掰着自己的胳膊去够人,手腕扭曲到一定程度,“嘎嘣”一声响,他那股宁可自伤自残也要不肯退避的执拗着实让人胆战心惊。
    顾昀当然不能活活拧断他的手腕,然而他手上力道稍一松,长庚就扑了上来,似乎要把人困在床榻间方寸的地方,他居高临下地紧盯着顾昀,眼神像饿狼似的。
    又是贪婪,又是害怕。
    像是要不顾一切,又像是随时紧张戒备着什么。
    顾昀本来模糊的视线逐渐对上焦距,四下已经能看清了,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睡了一整天,天亮时候歇下,此时已经是黄昏稍过,暮色渐合。
    他在光线暗淡的地方看了看长庚的眼睛,并未在他眼中发现那不祥的血光和重瞳,便知道他此时是清醒的,纯粹是找事。
    相峙了不知多久,长庚目中凶狠之色终于过路潮水似的平息了,而一股无法言说的哀求之色却慢慢拨开浮沫露出来:“子熹,我……”
    顾昀冷冷地问道:“你什么?”
    长庚在他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慢慢放开他,整个人僵直如木偶,微微闭上眼,颓然坐在一侧。
    他在顾昀身上实在太敏感了,敏感到顾昀什么话都不必说,一个眼神就能让他肝肠寸断。
    沉默在小小的营帐中蔓延,好久,长庚才在一片落针分明的死寂里低声说道:“这回南下,我要逼李丰站在我这一边,要试探朝中世家门阀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风浪——那些人因循守旧惯了,内里也不是铁板一块,在京城中动作太大了容易遭到反弹,不如以江北为破口,引他们自己掉以轻心地分化上钩。我还要借机推新贵上台,等着下一步彻底排除异己,清理朝堂。”
    他三言两语间仿佛有暗潮席卷而过,独独不提“安顿流民”四个字,好像赌气似的避嫌,故意不肯说自己一点好意,怎么阴险狡诈、怎么卑鄙无耻,他偏就要怎么说。
    谁不知道雁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他愿意,张奉函那种老刺头都能哄得服服帖帖,而此时面对顾昀,他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年轻版本的张奉函,专捡顾昀不爱听的说。
    而他开了口,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稍稍喘息片刻,继续口不择言道:“这批新贵是我用烽火票捧起来的,趁着国难聚集成党,往后根本不必苦心扶植,只要稍加照拂,必能因势利导地成一股大势。他们会迫不及待地把旧朝政与旧制度搅个天翻地覆,我要自武帝始便由皇帝一人乾坤独断之例彻底断送在这一代,至于李丰,他爱怎样怎样,李家人全死光了我才高兴。”
    顾昀此时算是听出来了,这混账东西自己觉得亏心,反倒特意到他这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非找碴吵一架才安心。
    顾昀心头冒着火想道:“遂你的意。”
    于是口气很冲地问道:“你不姓李?那你是姓猪还是姓狗?”
    “我?”长庚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天生猪狗不如,只是蛮女手里的一具人肉傀儡……”
    他这话没说完,顾昀抬手便要给他一记耳光,长庚本能地闭上眼,却硬扛着不肯躲闪,那巴掌携着劲风而来,却在落到他脸上之前,堪堪停在了他的颈侧。
    “功过自有天下人评说,你和我死缠烂打地要夸讨骂有什么意思?”顾昀本想将声气压一压,谁知说到后来也动了真火,“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着我承认你做什么都行,做什么都对,再大逆不道我也双手赞成——你就满意了?睡得香了?良心安放下了?”
    他话音里仿佛带着刀,一句一个血口子,长庚疼极了似的微微抽着凉气,颤抖道:“天下和我有什么关系,是天下人负我,我从未亏欠过这天下一丝一毫,我管他谁评说……可是人活一把念想,子熹,我一生到头,这点念想想分也分不出去,都在你身上,你要断了我的念想,不如给我指条死路,我这就走。”
    “哟,怎么,雁王殿下还要死给我看?”顾昀差点让他气笑了,“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长庚听了如堕冰窖,难以自抑地发起抖来,这一天没和顾昀说上话,他心里惴惴不安到了极致,也很想像糊弄徐令那样,拿捏好分寸火候,跑来求一番谅解……那也并不是难事。
    可是道理一千条,他心知肚明,偏偏做不到,偏偏忍不住。
    可知情爱一事迷人神智如斯,好比没柄的双刃剑,动辄伤人伤己。
    顾昀推开他,长庚一惊,慌忙伸手去抓他:“子熹别走!”
    顾昀顺势带过他的手腕,逼着他摊开手心,随即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根什么玩意,抬手便往长庚手上抽了下去,“啪”一声响动,长庚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这辈子从没被先生打过手心的雁王殿下惊呆了,一时连挣扎都忘了。
    顾昀拿着打他的正是那把白玉笛:“你自己拿自己当猪狗,谁会把你当人看?你自己不知道珍惜自己,撒泼打滚地向谁讨宠?你贱不贱?贱不贱?贱不贱?”
    他嘴里骂着,骂一句便抽一下,接连在长庚手心上抽了三下,专门往一个地方抽,打完红印子就一条,绝无晕染。
    打完,顾昀用白玉笛别过他的下巴:“别人如何待你,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人是敬你畏你,你就天下无敌,别人弃你如敝履,你就真他娘的是团烂泥吗?区区一个死了八百年的蛮女,区区一点乱人心性的巫毒旁门能怎么样?看着我说话!”
    长庚:“……”
    “听人夸雁王殿下学富五车,却不知什么叫做‘自重’,你那五车里装的是什么?草纸吗?”顾昀说完,将玉笛扔到一边,叹了口气,“你等了一整天,特地来讨打,现在如愿以偿了,滚吧。”
    长庚愣愣地坐在他的塌边,握着自己红肿的手心,在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里微微回过一点味来,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顾昀。
    顾昀背对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慢吞吞地喝完,火气稍去,他才问道:“两江流民合几时能安居?”
    长庚哑声道:“……若是快,年底之前。”
    顾昀又问了一个与徐令同样的问题:“北疆江南,几时能一战?”
    长庚闭了闭眼,轻轻地回道:“西洋国内并非铁板一块,这么一探就知道,教皇自己的位置都在摇摇欲坠,年内必出使者与我和谈。倘若将计就计,休养生息一两年,养精蓄锐后就可以放手一战。”
    顾昀沉默了一会:“打完仗,能太平多久?”
    长庚:“国富力强时,自然四海宾服。”
    “嗯,”顾昀一点头,说道,“你去吧。”
    长庚一时没反过来:“去……去哪里?”
    顾昀:“你不是要和徐大人查江北杨荣桂舞弊瞒报一事吗?怎么,我估计错了,你没打算连夜走,还想等着钟老给你接风洗尘吗?”
    长庚愣愣地看着他。
    “我得在江北驻地多待几天,”顾昀道,“那二十个亲卫你带走,除非洋人水军过江,不然对付地方官的打手走狗足够了,眼看要天黑,别耽搁了。”
    长庚默默地站起来,整理自己乱七八糟的仪容。
    “还有,”顾昀顿了一下,“你那个手,一会自己上点药。”
    长庚艰难地别开脸,似乎隐忍了一会,小声道:“义父,我想要你。”
    顾昀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又出新毛病了:“你说什么?”
    长庚不再重复,耳根红了红,渴望又躲闪地瞟着顾昀,目光不停地往他那雪白的衣襟里钻。
    顾昀:“……”
    顾昀再怎么风流,也是正常的风,正常的流,在那事上还颇有世家子弟的陋习,要穷讲究些个“天时地利、花前月下、水到渠成”的雅兴,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床上一定要喊“义父”,挨顿打能挨得发/情的“兴致”,一时头皮发麻地心想:“这好像是有点疯。”
    因此他一指军帐门口,简短地道:“滚。”
    长庚不敢耽搁正事,万般渴望也只好压下去,不太好意思地偷偷看了顾昀一眼,勉强平复了一下心绪,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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