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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甘(九十九)

    薛凌笑容一点点消失在脸上,那车夫当真是拿了把油纸伞下来,走到霍云昇面前,交与他,似乎当真是让他撑了来渡薛凌。
    申屠易凑上来咕哝着问薛凌:“你确定是没认错人?”
    她没认错人,霍云昇想来也不会认错了她。她虽在城门茶楼里梳洗了一番才出门,昨夜的将军鬓却还没改。她想起在陈王府也曾与霍云昇打过照面,二人相聚不过寸许。
    今日身上衣袍贴身,不难看出她是个姑娘家,可霍云昇并没问为何齐府的三小姐来了这荒郊野岭。她又喊了那些话,他该是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是平城的小少爷,是当年被逼到跳崖的薛家儿子。
    所以,他是在用怎样的心思跟自己说话?
    他把那些事忘了?
    那些于她而言如此锥心刺骨的事,为什么这个人死到临头,都生不起半点波澜?
    霍云昇将伞撑开,伞上素墨涂就的一枝老梅,仿佛沾水极活,妖妖娆娆的往薛凌而来。她毫无缘由退了半步,站稳身形,即横剑往前,直劈伞下。
    霍云昇退的快,伞却收不及,被滑出一条长长口子。后头马车上的人皆跳了下来,其中一人将兵刃扔给霍云昇,他趁着后退的功夫,丢了伞柄去接,那伞翻滚着跌出老远。
    江府的人瞬间涌上来,将霍云昇一行悉数围在中间,弩已经装满了箭矢,弓匕抬手看向薛凌,只等她点头。要把霍云昇射成筛子不易,但决定能让其负伤再无抵抗之力。
    薛凌瞧了一眼那伞,垂着剑又挂了笑意,道:“等你死了,老天自会开眼”。她侧目向弓匕,还没来得及点头,已听见霍云昇沉闷“嗯”了一声。
    赶紧看过去,见其手捂住腹部,血已经将整个手掌染红,开始侵袭路面。霍家两人喊着“少爷”,一边紧急去扶,一边挑刀将几个鲜卑人架开。
    原也用不着他们多事,一击得手,那人便拔了刀,滚地躲开袭击,站到了薛凌面前。先恭敬对着她行了礼,这才缓缓转身去看着霍云昇。
    路上携带太过显眼的兵刃不便,胡人的大刀自是不好随身防着。几个鲜卑人的佩刀,是在京中精挑细选的梁人玩意儿。说是佩刀,称之为匕首更合理些。与薛凌的平意一般,皆是锋利有余,力道不足,善守不善攻。
    霍云昇本对这几个胡人也无很大的戒心,鲜卑如今的局势,霍准与他没少参详,怎么也想不到会突然在此发难。这一路上,他瞧过那胡人好几次将佩刀拿在手上似在把玩,到头来竟是为自己准备的。
    刀刃从后背直直刺穿腹部,他捂手上去,手掌都被冒出来的刀尖戳了道口子。内脏受伤,流出来的血带了些许黑色。俩下人已知大事不妙,在腰间扯了个竹筒往天上一丢,不知是什么物事,青烟飘了好远还是浓浓一团,丝毫未散。
    霍云昇手撑在一人肩膀上,他有心要叫下人自己逃命去,却是因为疼痛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刀刃被拔出的时候偏了方位,有意让体内伤口更严重。
    他想,今日应是要命丧于此。
    他听见马车外快马接二连三的过,也曾想过是不是京中出了什么事。但弓匕所谓的霍云昇会派人前来打探情况,却还是想的差了一着。
    霍府随行的就那么几个人,若是分散开来,岂不是更给人可乘之机。最好的办法,是加快速度前往寿陵。一是尽可能避免被后头的人追上,二来让前去报信的人没多少时间准备。
    所以江府去守谷口的人回来的时候,唯恐勒马太急,马匹嘶鸣会让霍云昇听见。无非就是来人太快,几乎是紧随着他进了谷里。要不是那三个胡人又特意跑去拉了两回肚子,没准到的更快些,薛凌几人都不一定有闲聊的功夫。
    但霍云昇决然没想过,等他的人,在这个峡谷里。而且那三个胡人瞬间生龙活虎,再不是车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抬头瞧向薛凌,齐三小姐,陈王府,江国公,驸马府的“明”字,他终于将那只鬼工球的碎片拼起,拼出个大大的薛字。
    薛家的儿子,是个女儿?
    他已没有时间去思考里头是个什么古怪,捂着伤口想退,才抬了腿就撑不住踉跄,栽倒在下人身上。
    有了胡人这一刀,弓弩也不必再用的。旁人冲上去,转眼将几个下人逼开。霍云昇毫无还手之力,强撑了几个来回即被薛凌踹倒,横躺在地上,口里血沫顺着呼吸蜿蜒,遇见雨水,就洇开成好看的淡粉。
    点点滴滴的堆叠,和那年薛凌跌落出去的桃花酥碎屑颇像。
    薛凌等了稍许,见人没有再次爬起,这才将平意滑出来,缓缓走到霍云昇旁,蹲下身子,还是挂着浅浅笑意道:“你看,我就说你一死,老天便会开眼,这雨可不就是要停了?”
    霍云昇也跟着笑,先是无声的弯了嘴角,后又呛咳着大笑出声。薛凌将平意放到霍云昇脖子上,她得将人头给魏塱送回去。这句尸体远不用霍准那般麻烦,猜都猜得到,魏塱是要见死尸,不见活人。
    她比划着道:“下去替我向霍准问好,就说别的人也等不了太久。”
    霍云昇闭了眼,喘着道:“你爹...”。
    他身子猛一颤,喉咙里只剩呛血漏气声,那双眼临死又睁开盯着薛凌,满是不可置信。薛凌向下挪了一分剑刃,方才好像是没找准位置,平意卡在颈骨中间,切不下去。
    这次一切到底,霍云昇早已失血颇多,平意又利,切开处的血只迅速在路面积了一汪,并没喷的到处都是。薛凌抖了抖手,拿起平意在霍云昇尸体上来回擦拭血迹,自言自语道:“我爹啊。”
    “我爹想我死嘛,我又不是不知道。”
    “用的着你来说。”
    她站起来,想将平意收回袖子里,发现上头还是血迹森然,根本没擦干净。霍云昇衣服上全是血,还未干透,又哪里擦得干净她的剑。
    她看了两眼,随手往路边草丛丢了去。
    霍云昇双眼未闭,他原是要说“你爹的尸首葬在城郊往东十里的玉岚山上,是块风水宝地。”
    霍家当年要斩草除根是真的,他要薛弋寒死,与薛弋寒并无多大关系。虽没有风光大葬,起码是换了身干干净净的殓衣。
    为的是什么,无从得知。反正薛凌也没听完,她忘了有人曾说过,薛弋寒自尽后,是霍云昇去收的尸。她开始嫌平意不善攻,留着也是碍事。
    连日凄风苦雨,存善堂里最后一朵石榴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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