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已经闭了好一会,却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薛凌睁开眼一看,尔朱硕赫然半跪着把头伸自己脸上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吓的她急忙往旁边翻滚了一圈,道:“你做什么”。
尔朱硕不知道她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仰了身子坐回去道:“我问你去不去,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薛凌将滑出来的半截平意收了收,道:“刚刚我睡着了,去哪。”
“这还不算晚啊,怎么你就睡了,再等会没准能看见野狼眼睛的,绿油油的,你肯定没见过,大哥问你节日去不去”。尔朱骞在一旁搭话到。
“什么节日?”
尔朱硕道:“也不知道你们汉人叫什么节日,其实每年套野马,然后给马屁股上烙上自家的印,牵回去训。待到一个月后,看哪家最后训出来的野马数多,更优秀,谁家就获胜”。
草原上常年有野马群,但是夏天比较多见。野马虽性烈,但长的高大壮实,耐力又好。和自家的马相配能生出更优异的品种。所以每年套野马就成了鲜卑一项大事,从六月初开始,差不多持续一个月。先派人去探明野马群的位置,然后几大家族一起上,套上了尚不算完,得训好了才算数。到最后的赢家有不少彩头。
薛凌隐约记起自己是看过这东西,但没有太大印象了,便问了一句:“汉人也能去吗?”
“上场估计是不太可能,虽然你马骑的不错,但是野马也危险的很。何况那群人常年拿这事儿较劲,都是选自己家里比较英勇的人上。我们只有在宴会上喝茶的份儿。你不是想结交些权贵,这个机会好。”
薛凌狐疑道:“我们?”
尔朱硕瞬间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没套过几次野马。说是个节日,但那群老西将每年的输赢看的比命根子还重。加上野马对家里的作用也确实大。既然他没这个能耐,自然也是个坐着喝茶的。
尔朱骞过来解围道:“野马性子烈,没个好几年套马经验上去了也是讨罪受,严重的还有被马踩了的,你这个汉人知道什么。”
薛凌笑了笑,她刚刚还真不是这个意思。节日不节日的,自己实在没啥兴趣,只是隐约记起这事儿在鲜卑贵族眼里很盛大,鲜卑王也会到场,有点类似梁国春猎秋猎那种。既然拓跋铣会到场,那自己就不用回去绞尽脑汁想办法了。
但她不确定,便多问了一句道:“你们的王也会到场吗?”
“会啊,不就得他主持开始么。到最后也要他来清点数量宣布哪家胜利。”
薛凌又安逸着躺在了地上,随口道:“那节日什么时候开始”?其实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重要了,知道有这么回事,多等几天她也等得起。京中到底只有霍云婉一件事情未定。至于霍云昇,先让他和魏塱俩狗自行相处一段时间再说。手伸的太多了,反倒是容易露破绽。
尔朱硕却是兴致勃勃的跟薛凌讨论起了此事,说虽然每年的时间不是固定的,但是前些天爹就说今年再筹备了,估计多不过三五日,就会开始。薛凌掰了掰手指,时间卡的刚刚好,不得不说这一趟运气太好。剩下几天还可以吃喝玩乐,纵然这已经没啥东西好吃,但跟着尔朱硕到处跑跑也行。
这一夜风好无雨,尔朱骞说的野狼眼睛也没出现,三个人倒是睡得安稳。清晨让晨露叫醒,就着昨晚剩的水洗了洗就要回。一路尔朱硕还在念叨,若是薛凌伯伯那有什么好东西,干脆不要卖给别人了。他又不是不给钱,是薛凌自个儿不要。回了客栈,老板万万没想到薛凌是个跟尔朱氏有关系的,照顾的越发殷勤,日子比前几日更悠闲。
桌子上有昨儿个特意买来的纸笔,这东西在这居然还卖的其贵,又不好找。花了老大功夫。笔随着手腕来回,拓跋铣三个字写的分外好看。等墨水稍干,薛凌拿起来,躺到床上举着看。她跟拓跋铣要说的事儿,还不止霍家一桩,当年鲜卑明明已经围城好几日,却突然退了个干净,这究竟是为何也很值得讨论。常规手段,没准套不出实话。
想了一会,她手一伸,从枕头底下摸出两个精致的瓷瓶来。打鬃节,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这个名儿。鲜卑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到场,侍卫肯定也多。来硬的是一点希望都没,来软的…….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什么时候求别人,别人就会答应。
但好像也只有袖子里的平意,才能给人带来一点信心了。
尔朱硕又来了几次,无外乎带着薛凌城里城外的跑,跟着的人也换了几个。两三天下来还真满足了薛凌结交权贵的要求。存心讨好的情况下,大家年岁又相差不多,到了最后也没人再提起胡人汉人。薛凌都又那么点恍惚,怎么会打起来呢?
真如尔朱硕所说,打鬃节三天后就拉开了帷幕,前一晚尔朱硕不忘送过来一套鲜卑族的衣服,说节日图个喜庆,汉人服饰太扎眼了,叫她记得换换。
薛凌看了一下,明显是按着自己身量来的,不禁小有触动。就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但人都长着一颗心,总有那么些情谊在。换了衣服也并不妨碍她是个汉人身份,双方相貌差距太远,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薛凌也不怀疑尔朱硕有别的心思。
等到了当天,难得她起了个大早,去等尔朱硕。套马的地方自然是不可能在王宫里头,甚至不比梁人有专门的皇家猎场。都是探子去找了马群所在,先想办法稳住不让迁徙,然后派人回来通知拓跋王,带着几大家族浩浩荡荡的过去。因此每年具体什么时候开始,还要取决于啥时候能找到第一群野马。就像草根一样,还得留有余地。不能把一个马群赶尽杀绝,所以,如果那年的野马群都很小,整个节日过程中,需要跑好几个地方也不一定。
尔朱硕接了薛凌,快马追上自己家人,一同往野马群的地点赶。薛凌瞧见尔朱氏的队伍里竟然有好些女眷,完全不掩饰自己身份,英姿飒爽的骑着马走在前头,这点倒是与汉人截然不同。不禁有几分羡慕,假如…梁也是这样的话,也许就用不上和别人一遍遍解释自己为何是薛凌了。反倒是尔朱硕,还以为这小子在家里肯定地位不低,没想到一圈走下来发现,仅仅只是很受宠,有点像..像薛璃。
人群里,和薛凌并排的尔朱骞是见过的,其他人就一概不知谁是谁了,大抵是尔朱硕打过招呼的缘故,见薛凌是个汉人,也并没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倒还有几个年轻的策马过来看着薛凌跟尔朱硕兄弟用鲜卑语说些什么。
薛凌先前还想凭着表情去猜一下他们在说啥,多听了几句发现实在没办法,干脆懒得再管,反正这些人对自己是影响不到哪。倒是尔朱氏的家族追上其他王姓家族后,几百骑同时奔跑在原野上,实在让人心情顿生豪迈。她夹在在人群里,随着大流走了一阵,听着身边人挥舞着彩带欢呼,难免也被感染,暂时忘了那些心事,宽慰自己就当来玩一趟。
等到了地方,发现帐子已经搭好,类似梁人主持祭祀的礼官已经在高高的台子上挥舞着火把又唱又跳。尔朱硕唯恐薛凌走丢了,下了马牢牢看着她,一路带到自己家的帐子里,说是鲜卑王来了会有个开节宴,众人吃饱喝足,就会有人带着各家参与套野马的人往马群去,剩下的人都是自己玩乐。说罢,从衣服里把那个银壶拿出来,递给薛凌道:“看我好吧,一会要是问你卖什么,你也好拿去耍个什么花样。只是耍完肯定不归我了,你下次记得多带几个给我。”
他说的真诚,薛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壶接了过来。有这么个东西,她也许多个由头接近拓跋铣。但是尔朱硕…她咬了咬嘴唇,还是道:“好,要是此行顺利,我很快就会再来”。将壶搁到桌子上时,不知道是不是不顺手,袖里平意竟然破天荒第一次硌手。
尔朱骞也撩了帐子,带了好些人进来,先拍了一把薛凌肩膀道:“就是他,那些玩意都是他带来的。”
薛凌一看,有个少年手里赫然捏着她给尔朱硕的剑,明白过来,想这一群人都是鲜卑王族中的年轻一辈。
和梁人一样,富贵点的家里头,大多见识更多些,所以,这些人大多也是会汉话的,除了偶尔习惯性的嘀咕,其他说啥倒是没避讳着薛凌,倒和她在帐子里聊的十分兴起。偶尔对梁人和鲜卑人的态度有了分歧,还红了几张脸。
待到侍卫来说,宴会已经开始了,一群人便带着薛凌出了门。脚下踩的虽还是草皮,周围却已经用布匹围了一圈,隔绝出一个大院子。篝火烤架桌椅一应俱全。好些人已经落座了。想来是尔朱氏在鲜卑地位不低,薛凌跟着尔朱硕一路往前,直到离主位很近处才停下来。只是能坐的椅子并没他们这些小辈什么事,薛凌只得跟着站后头。
下人已经在往桌子上摆各种吃食瓜果,场地中间开始有人吹拉弹唱,十来个胡女薄纱轻扬,很是热闹。所以说人都差不多一样,各地节日都是吃喝玩乐这一套。直到人群突然静下来向两边散开。薛凌才丢掉懒洋洋的心思,盯着那处。果然是几个人围着拓跋铣往这边走。
鲜卑礼节简单,没人喊万岁,也省掉跪了,薛凌学着尔朱硕将拳头往胸口一比划,直到拓跋铣走到诸位上才放下。两人距离多不过一仗余。她已经写了无数次这个名字,人却是第一次见。最年轻的鲜卑王啊,听说是二十即位,继而大败梁国,一雪十多年前梁胡之战的前耻。虽老的鲜卑王还在,但完全不掩其威望。
她看的仔细,但拓跋铣并未注意到薛凌。他的目光自然是不离能坐着的几个老臣,无暇在管后面站着的是些什么人。看着人都到齐了,便举起酒碗号召众人齐饮,然后喊了些什么,一挥手。这打鬃节就算正式开始了,各族参与的好男儿全部牵着自己的战马站到场地中间,然后领头人一甩鞭子,一群人便绝尘而去。
剩下的人就纯属来吃喝,图个乐的了。老人们坐那和拓跋铣说笑,尔朱硕问薛凌要不要找个人多的地方玩,这里都是些官方的表演比赛啥的,不参与没意思。薛凌为着拓跋铣而来,自然不可能离开,便道自己没见过。想留在这看看。
尔朱硕为难了一阵,他原是不乐意在这等着的。节日来的人多,各家的帐子里才好玩,但又不太放心把薛凌一个人留在这,犹豫再三还是没走。
薛凌随意的很,站了一阵,觉得累。干脆坐地上看场子中间万花筒一样的换人,一会跳舞一会杂耍的,倒像京中除夕街上跳大神。这一想就有点好笑,到底是蛮夷,大梁皇宫里,肯定不会出现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看了好大一会,突然来了一群侍卫。尔朱硕扯着薛凌往后退,道:“是要赛马了,得清清场子。”
薛凌拎着壶站起来,看着一堆人在那忙忙碌碌,然后插了些旗子为信号,勉强收拾出五六条马道。出来好几个侍女端着托盘放到拓跋铣面前的桌子上。上头盖着布匹,她也不知道干嘛用的。直到四五个人骑着马站到跑道上,拓跋铣伸手揭开一个托盘,将东西拿起来展示给众人。薛凌才知,那应该是个彩头,谁要是赢了,就能拿到。
这个比赛就是自愿参与了,并且危险性不怎么大,能比好几轮,每轮的彩头都不一样,尔朱硕也跃跃欲试,还对薛凌道:“可惜你是个汉人,不然也能上去试试,我觉得你骑术比起上头那个差不了多少”。他指着已经准备要跑的几个人中的一个。说是这一代很厉害的,连续今年都拿了最多的彩头,要不是长辈觉得太小不安全,估计都能去套野马了。
薛凌反正也不认识谁是谁,她更可惜的是没把吉祥带过来,好歹能问问拓跋铣在上头都叽里呱啦说了啥,全是鲜卑语,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又不好玩尔朱硕。这会听他呆会也想上场,才回过神来道:“那你拿过多少彩头。”
尔朱硕颇不好意思,鲜卑人人都会骑马,所以除了马匹好,骑术好,总还是要那么一点运气才能赢的,他也没拿过几次。只是薛凌问起,还是少不得自夸道:“每年都是有的。”
薛凌笑了一下,再没说话,装作自个很有兴趣,看着场上轮番的跑马。每逢有人胜出,坐着的几个老一辈也是笑声一片。直到彩头都给的差不多了,才有人来叫尔朱硕。他对薛凌交代了一句“不要乱走,等我比完回来找你”就跟着去了。
尔朱骞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这会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身边虽有几个在帐子里说过话的,但到底不如和尔朱硕那么熟。薛凌捏了捏手腕,从荷包里摸出一美小小的金弹子,这东西原是为了讨好人准备的。这会到正好用上,虽然还是有点大,但是正午阳光烈,估摸着反光强也没几个人能瞧见。落入草皮更是找不着了。
薛凌往前走了几步,跟坐着的人离的很近。看场中间的跑道也就更清楚了些。。等尔朱硕牵着马出来,站的是和她隔着两个跑道的位置。估算了一下,也就是中间会隔着两个骑马的人。那就只能祈祷呆会跑回来时,几个人距离相隔远点,不至于挡住自己。
仍是彩旗一挥,几匹马瞬间奔出老远。跑道没有太长,不一会就隐约见有人开始往回跑。薛凌那手遮额头上,挡了一下阳光,眯缝着眼看过去,好像是尔朱硕跑在最前头,但剩下几人落的也不远。当即手上已经开始蓄力专心看着尔朱硕一个人。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到场子中间的终点了,尔朱硕已经开始收缰,薛凌那个金弹子飞了出去,打的马前腿膝盖弯。她熟知战马身体,多好的马此处被猛击一下,也要瞬间屈膝。不等尔朱硕栽下来,已经跃起,直接踩在前头人桌子上,将那一碟瓜果都险些踢到了某位王爷脸上。借着力道连跨过两骑,扯住了尔朱硕,提起跳到一边,那匹马才跪到地上。
尔朱硕喊了一声“薛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已经感觉到了马不对,若不是薛凌来提这一下,少不得反应不及要栽下来,那就丢了大脸了。
马并没伤到,只是神经性反射,跪下去后又慢慢站起来在那呼气。按谁先到达的话,裁判那会都准备好药宣布尔朱硕获胜了,没想到来这一出。而且,拉他的小子,是个汉人。估摸着好多人没注意到,这场子上竟然有汉人。
尔朱硕用鲜卑语说了几句什么,裁判为难的看着上头拓跋铣。而拓跋铣这会目光全在薛凌身上,他没看到那枚金弹子,甚至都没关注谁赢。真正有本事的都去了野马群处,这就是图一热闹。但薛凌踩桌子那一刻他就看到了。
拓跋铣不仅习汉人文化,武艺也学了不少。一见薛凌动作就知她身手不差,来了这场子这么久居然没留意到。也不知道是干什么来的。先用鲜卑语问了尔朱硕几句,才站起来,走的离薛凌近些,道:“你是汉人里跑商的?”
薛凌对上目光,施了一记鲜卑礼道:“是的。”
“都卖些什么?”
“什么都卖,但这次来的货物都已经卖光了。正是因为这个结识了尔朱小王爷,他带我来开开眼界”。薛凌看了看身边尔朱硕道。
拓跋铣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你身手倒是好”。又看向旁边尔朱硕问:“你都买了些什么。”
尔朱硕摸了摸手上剑,又对薛凌道:“壶呢?”
薛凌看了他一眼,冲着拓跋铣一抱拳,到那会站着的地方把壶捡了来。尔朱硕一把拿过去,讲的眉飞色舞,连自己刚刚快从马上摔下来都忘了。那几个一起赛马的也凑过来看新鲜。
拓跋铣见识远非尔朱硕可比,玩心也没那么重,道:“是个稀罕物,既然尔朱硕已经得了宝,这次的彩头就让了人吧”。
尔朱硕没想到这壶又回到自己手里了,开心不已。鲜卑东西再贵重,他也不是很缺,当下道了谢,拉着薛凌要退。此时离拓跋铣有七八步距离,薛凌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到底还是跟尔朱硕一起退到后头去了。没有绝对的胜算,就要死在这,她实在不好冒险。
场子上还有几轮,尔朱硕却不再看了,他反正对输赢没个再乎,反倒是拎着那只壶满场子给人倒着看,薛凌一直跟在身后。直到二人窜到拓跋铣面前。
这么一轮下来,拓跋铣对薛凌是没什么怀疑的,况尔朱氏的人他也离不得。鲜卑君臣之间等级观念也没那么重,尔朱硕说要他也赌一赌,倒出来的是啥。拓跋铣也没拒绝。薛凌跟着后头,满脸的笑,十足像个赚大了的商人。她实在不忍心告诉尔朱硕,那个壶,其实是有机关的,想倒出来什么,就能倒出来什么。
但这件事,尔朱硕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只等他一弯腰,平意就滑了出来,从尔朱硕脊背半尺高处略过,横到拓跋铣面前。
拓跋铣反应也飞快,脚一勾掀起桌子,直接把尔朱硕撞飞到空中,那只壶没拿稳,跌到台子下,又被桌子重重砸了一道。然后是尔朱硕侧倒着压了上去。虽然没碎,但银子质软,已经被压扁成一团,里面的机关全毁了。
薛凌都懒得回眼看一下尔朱硕怎么样,拓跋铣亦一边喊一边拔刀出来挡。但两人太近,薛凌求供不求挡,不等人冲过来,就已经在借着平意之巧在拓跋铣胳膊上划了一道,伤不重,只是渗血而已。反倒是她自己完全不防,被拓跋铣那一刀震的有些气血直往上翻。
这是赌赢了结果。要是输了,那一刀一定能把她劈成两半,毕竟电光火石之间打败拓跋铣根本不现实,她刚刚纯属求死。
但是,想想拓跋铣也不舍得让自个儿死了,活口啊。又没有其他人来,她可是唯一的活口。果然最后关头,拓跋铣还是调了方向,劈上来的是刀背。也亏得随身携带的刀不比战场用的那种,不然就算是刀背也够呛。
目的已经达到,干脆跌坐在地上,将平意都丢了手。尔朱硕已经爬起来了,冲上来道:“怎么回事。”
拓跋铣一招手,等几个人将薛凌架起来,道:“先放我帐子里。”
几个人正要走,薛凌叫了一句“哎哎哎,我的剑,替我收好些”。她说的有点喘,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惹得拓跋铣多看了两眼。一个刺客,被抓住了。死到临头倒关注起自己的剑来。
上前两步将平意捡了起来,把剑尖戳到了薛凌眼睛前面道:“你的剑?”
可惜薛凌眼睛睁的十分正常,连眨眼频率都没变,坦然道:“对,我的剑,你替我收好些,过几天我走的时候还要用”。想吓唬她的话,那拓跋铣也太看的起自己了。
拓跋铣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反倒大笑了几声,对着人群又是叽里咕噜一阵喊,然后走前头,让几个人架着薛凌跟上。等进了帐子,拓跋铣坐下之后,有人拿了绳子来缚上薛凌手脚,又开始搜查身上有没藏着什么。
这一搜,有些东西就藏不住了。搜身的人先古怪的看了薛凌几眼,然后跑到拓跋铣面前小声的耳语着。不等他说完,薛凌就不耐烦的喊道:“你那么小声做什么,我是个女的这事儿又不是不能公开。”
拓跋铣将目光移过来,轻微抬了两下脚。孤身一人前来行刺,已经说不太过去,还是女子来行刺,行刺完了又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见得汉人不少,也摸不透薛凌打什么算盘。思索了好一会,还是问了那句一听就不太可能有答案的话“你是谁派来刺杀本王的?”
果然薛凌完全不理,还直接用了姑娘声音,反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道:“不知道拓跋王有没有听过七日鲜,要是没有的话,先把我放开,我才好给你讲。”
拓跋铣将刚刚捡来的平意在手上转了几转道:“其实瞎子也可以讲话,只是刚刚在外头。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喜庆,不好见血。”
“你不会用剑,不要糟蹋我的东西,拓跋铣”。薛凌本是被绑了扔地上的,这会却站了起来,看着拓跋铣道。威胁要挖掉自己眼睛这事儿就有点太残忍了,而且这狗没准真能做出来。
薛凌道:“瞎子是会说话,死人可不会。”
拓跋铣先听她直呼自己名字,本是有了怒意,再听下一句,又以为服了软,便拎着平意慢慢走过来道:“你放心,缺双眼睛不会死的。鲜卑多的是犯了罪的人被挖眼,丢到草原深处都能活着回来。”
薛凌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旁边有凳子,自己走着道:“我不是说我会死,我是说,你要死了。死了就不会再说话了,所以我希望你活着的时候,跟他们说说,不要糟蹋我的剑,我回去的时候还能用”。说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来。
拓跋铣拎着剑盯着薛凌,突然不怎么想再拷问此人,反正自己没啥损失,问不问的出来也不要紧。
薛凌看出他目光里凶意渐浓,笑笑道:“我给你说个好玩意,叫七日鲜。一日色变,两日味失,三日凝如脂,四日五日尚可救,六日神仙手,七日阎王留。拓跋王精通汉话,不会听不出来什么意思吧。”
拓跋铣飞快的反应过来,先看了一下自己周身,冲过来,将剑抵在薛凌胸口道:“你说我中毒了?”
薛凌浑不在意,娇声道:“是啊,你不知道吗,不然我何故拼着死非得砍你一剑呢”。看拓跋铣要说话,又赶紧道:“不过你不要担心,这才第一日,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你可是听见了,要足足七日阎王才留人呢。”
平意上的力道大了些,已经破了外衣,刺到里头厚厚的束胸了。拓跋铣道:“不知道七日够不够我从你身上拿到解药”。虽此时在草原上,不比王宫里什么花样都有,但要折磨一个人也很容易。拓跋铣不是很明白此刻为什么要用这么慢性的毒。鲜卑人大多是用刀,但他知道中原千奇百怪的毒都有,多得是能让人一击毙命的。
“当然是不够啊,何况….”。薛凌被绑着的两只手一起抬起来,飞快的在平意上划了一下,瞬间地上一瘫血。她却丝毫不觉痛的样子,看着拓跋铣道:“你瞧,我只有六天了,你是先把我放开,我们聊聊事情呢,还是先看着我死掉,然后你来陪我,我们在阴曹地府聊。”
所谓七日鲜,一日色变,说的是血液尽成墨色,第二日失其腥味,第三天则凝如油脂,四五日寻药也还来得及,等到第六天,就要神仙伸手才能搭救了。若是拖到第七日,真的是要跟阎王抢客人。陶弘之觉得此物甚是风雅,推荐给薛凌时说的得意洋洋。
拓跋铣已经看到了薛凌滴到地上的血全是黑色,再看自己刚刚受伤的胳膊,那一线已经开始泛灰,显然这个刺客说的是真的。还以为她是拼死要取自己姓名,没想到一开始算计的就仅仅是中毒。
他拎着平意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转,算计了一辈子别个的人,大多对于自己被算计就特别的愤怒,尤其是被算计了之后又被人威胁。可拓跋铣这会还真没想好要拿薛凌怎样,倒不是怜香惜玉。有心砍两刀,又怕此人死的更快。在没拿到解药之前,怎么也得留着命才行。
薛凌看他转了好几圈还不停,催道:“我不过是来找你谈点事,谈完了自然会给你解药。”
“你有解药”?拓跋铣走了过来,盯着薛凌道。只要这个人身上有解药,他不愁没办法挖出来。
“有啊,可惜你不要指望搜出来,它不在身上。”
拓跋铣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觉得十分暴躁。走了几圈看薛凌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想起些汉人看中的东西,道:“听说中原女子极重名节,谁要是跟她睡了,这辈子就是她的天。”
薛凌听出话里意思,这种事她没经历过,却见了一箩筐,且莫说拓跋铣纯属吓唬,就是真的发生了,她也不会拿这个寻死觅活。但这会只是看着拓跋铣道:“听说胡人王位兄死弟继,会连同女人儿子一起继承了,就不知道到时我是给你陪葬,还是能做你弟的王妃。”
拓跋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躁郁,随手拿起桌上装饰砸了薛凌一下,看着她晕了过去,才对着底下人交代,先带回王都。
他断定薛凌肯定有药,因为薛凌自己也中毒了,人不能玩死自个儿吧。这个药不在身上,就在住处,或者放在谁那里存着。但只要药在王都内,三四天足够把他给翻出来。
薛凌再醒,已经是在黑凄凄的牢里了,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几日,但估计也不会太久,她不信那拓跋铣不惜命。至于解药在哪,这个就让人想笑了。
长这么大,没怎么进过牢房,也就江家那次,这一对比,倒发现此地比较舒服,脚下还铺了厚厚一层干草。就是有点饿,都不知道是多久没吃东西。头顶被砸的位置有些微微疼痛。由此可见,拓跋铣这人,不仅阴险,还很狠辣嘛。薛凌喊了两声,压根没人理。干脆闭了嘴巴,给自己省点口水。反正她也不是很急。日子就那么多,不来的话,大家一起死。
打鬃节还在继续,只是王上遇刺,找了人代为主持。拓跋铣先回王都了。薛凌叫不出人,自然是有原因的。客栈老板看着尔朱少爷带着一队人马呼啸着冲了过来,问了薛凌的房间,然后上去翻了个底朝天。他已经被调查过了,没什么嫌疑。因为跟薛凌呆的时间久,反而被拓跋铣委派来查薛凌都跟哪些人接触过。
等牢房里火把亮起来的时候,下人搬进来一把椅子,拓跋铣先坐到了薛凌面前。
不等他开口,薛凌先道:“你要没把我打晕的话,没准咱俩现在都把酒言欢了。和谁做生意不是做。霍准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时间太晚了些,拓跋铣听到霍准的名字是停了一下。但他这会已经不想再跟薛凌多谈,就算提到霍准,大概也就是梁人派系之间的事儿。比起这个汉人,他倒喜欢霍准多些。
拓跋铣招了招手,几个人拖进来一个女人,薛凌定睛一看,赫然是珍珠儿。尔朱硕也跟在后头缓缓走了进来,站在拓跋铣身侧盯着薛凌不说话。
拓跋铣道:“是她?你跟她串通结识尔朱硕,然后前来行刺我。是这样吗?计划到是天衣无缝。”
薛凌看了两眼珍珠儿,显然已经被打过了。离她给钱那天至少已经过去了四五日,她不知道珍珠儿为什么没赎身走。而且拓跋铣还真是,这么个人都能怀疑和自己扯上关系。她不知道的是,连吉祥都被查过。不过吉祥是个小孩子,又是鲜卑人,店老板也帮着说话,才没被带到这来。
珍珠儿已经认出了薛凌,只是被几个人按在地上起不来,哭着道:“爷,你说说,你跟他们说说,咱是真不认识啊。”
薛凌撇开脸懒得看,她知道拓跋铣大概率要杀鸡儆猴,但是这会自己貌似实在没啥救人的能力
果然拓跋铣亲自拿着刀走到几人身旁,刀尖抵住珍珠儿的背道:“我听说,汉人最重义气。”
薛凌没有回头,却不改平时语气道:“你听说的好像都不太对。”
只一声轻微喘息,下一刻珍珠儿的惨叫就塞满了整间牢房,且持续不断,越来越凄厉。
薛凌忍不住回了脸,才看见拓跋铣并没直接杀人,而是一道道的划破珍珠儿背上血肉,再用刀刃拨开,露出白森森的肋骨来。
薛凌想了一瞬间的丁一,然后又想到在永乐公主府杀的那个人。她其实已经杀了很多人了,貌似申屠易也说自个备着十几条人命。还有在被追杀的途中,杀了谁谁谁压根就不知道。看着死的有,没看着死的也有。可她竟然不知道,一个人竟然能发出这么凄惨的叫喊。貌似魏熠和魏忠死的时候也并没人喊啊。何况珍珠儿不是还没死么,为什么喊叫声能这么的渗人。
是有点渗人,但也就是一点点。
但这一点点听久了也还是让人五脏六腑打结,而且,她发现人的肋骨原来有那么多根,以前竟从来没数过。多不说,还分左右。看着拓跋铣刀刃一路向下,好不容易到了腰肢处,还以为他划完了吧,结果他又拿上去,按在了右边的位置。
按说也没多长时间,但珍珠儿嗓子已经哑了,她四肢被人从根部处牢牢制住,连带着身子都无法扭动分毫,便只剩一颗头颅能活动。惨叫了一阵后,她求着薛凌救命,嗓子哑了之后,就只剩上下晃动自己的脑袋,隔着一层稻草把地板砸的“砰砰”响,一张脸转眼就被血覆盖,看不出半点曾经有过的花容月貌了。原她那晚是五个汉人女子中最好看,薛凌才指了她。
拓跋铣颇有耐心,还是握着刀柄,像汉人打磨一件艺术品一样。右边的肋骨已经可见三道。人露出点骨头,尤其是背上的骨头,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因为背上血管较少,不会出太多血。就算是死了,又怎样呢?
几个人离薛凌被绑着的架子颇近,她能清晰的看到珍珠儿背上皮开肉绽,磕头的“砰砰”声也越来越微弱。那点为所欲为的性子终于收了些,道:“你给她痛快一刀,不然,永远也拿不到解药。咱俩一起死”
拓跋铣听她说话,暂停了一下手上动作,将带血的刀尖伸到薛凌面前,学着薛凌那日的笑,道:“你不会,你跟我一样的人。怎么会去死?她的命不值钱。不管她怎么死,死了之后,你就不舍得陪着去死了。莫说她死了,怕是你自己缺胳膊断腿,你都不一定狠心舍得自己死。不过,你是来谈生意的嘛,我们好好谈,解药拿出来,我就给她一刀。至于我们之间的事,我们再慢慢算。”
“那你继续,我要是看不下去,也不至于看这么久。相反,我只是想借此告诉你,花这么大力气有什么意思”?薛凌嗤笑了一声,复把脸转到一边。她还真没说谎,虽让拓跋铣给个痛快是于心不忍,但多看了几眼,确实是想让拓跋铣明白白费功夫罢了。这些功夫花别人身上,总好过花自己身上的。何况拓跋铣也没说错,自己缺胳膊少腿,也未必就真能狠下心来去死,那就是白白吃亏了。
不忍的事情太多,大多,最后都是忍下来的,并没多少人真的就不忍了。
拓跋铣看了好一会薛凌,回头直接将刀插进了绿珠儿身体里,那点微弱的声响,终于彻底消失了。他并不是受了薛凌威胁,只是看出薛凌真的一点都不会在意此事。如果一件事没什么效果,多做无疑
薛凌都没去看珍珠儿尸体,冷了脸道:“我不想在这说话。”
是尔朱硕亲自来解的绳子。拓跋铣已经拂袖而去。他仍未想过要和薛凌做什么。梁人的东西,问谁都能要,不差这么一个。
薛凌跟在后头,一路到了拓跋铣房间。倒是难得和汉人一般无差,只是画风略微粗狂些,反正比起帐子是好了千万倍。桌子上放着的正是平意,还有些吃食。很明显,拓跋铣已经做好了薛凌会出来的准备。
刚刚的惨叫声已经消失殆尽,拓跋铣挥了挥手,连同尔朱硕一起,所有人退了个干净。
尔朱硕知道,这件事对自己而言,算是结束了。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既庆幸薛凌现在还没受什么伤,又有点期待那个汉人小子缺胳膊断腿才好。
薛凌看了看天头,拿了块点心在手上一边吃一边问:“今天是第几天了?”
“第二天”
“那你动作倒是快,这就将人抓来了”。薛凌谈论的仿佛不是珍珠儿,而是一个物件。带着点感叹,还能听出一丝对拓跋铣真心实意的夸奖来。
死个人嘛,死个人而已。她是有点无法接受魏熠死了,那毕竟相处了好几个月呢。刚刚那是什么东西,怕是说话都不足十句。自己当晚应该是没说多少话吧,也不知道她那五百两银子花出去没。不算小钱了,要拿来买个啥,不可惜。真要浪费了,还是挺心疼的。
拓跋铣看薛凌并不像在装样子,便觉得她那句话说的还真对。自己听过的有关于汉人的传闻好像都与眼前的人不太符合。但一个人被算计的太狠了,没有足够的诱惑,大多都不会冰释前嫌。他实在想不到薛凌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咽下这口气,因此压根不想跟薛凌多谈,只是想把解药弄到手,
拓跋铣道:“我并不想与你谈什么生意,也不关注你和霍准是不是有什么恩怨,把解药交出来,我放你平安离开鲜卑,决不食言。”
薛凌吃了些点心,又喝了碗马奶,压根不管拓跋铣在说什么,道:“我叫薛凌。”
拓跋铣觉得自己对眼前人的厌恶更深了一层,不是因为他不懂薛凌,而是太懂薛凌。知道她在不可一世,知道她在有恃无恐,知道她量自己不敢放肆。这些东西,原是他拓跋铣在别人身上玩剩下过的,如今被人玩到自己身上,就越发不能接受。
偏自己又知道不能不接受,只能沉默了听薛凌接着往下讲。
薛凌看他不答话,知道自己起码可以开始说话了,这事儿应该是成了一大半。拓跋铣此人根本无任何道义可讲,量他不会死守着霍准。虽然自己做的是狠了点,但就像他说的,丢条胳膊的人,大多并不会就真的能狠心把自己给砍了,毕竟活着的诱惑太大。
只要利益足够大,手段狠了点算什么呢?
薛凌搬了把椅子,坐到拓跋铣面前,道:“我想你帮我杀了霍准。”
拓跋铣早猜到薛凌要说的是和霍准有关,听到她如此说也不惊讶,道:“霍准和我挺好的。”
“可惜他要死了。”
“你既然千方百计来找我,说明我不伸手的话,他大概是能活着的。”
“那倒不是,我来找你只是想他早点死而已。”
“我倒是希望他活的久点,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长命百岁。”
“可惜大多汉人都活不到那个年纪,早夭的也不少。”
“他活着一天,不就可以拿一天的东西给我么。”
“我可以给的更多。”
“貌似女人不能为官,就算能,我实在想不出啥能比一个相国给的多,魏塱吗?”
“我连魏塱一起给你。”
拓跋铣终于稍微上了点心,看着薛凌,道:“那你什么时候拿的到?”
“很快。”
沆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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