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显然每个字都很是挣扎,因此信也非常之短,只有一句话:江陵一战,魏家有责。
尽管时隔数年,江陵城被围攻、破城的一幕幕,盛卿卿回忆起来仍然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
她记得裹着火油的巨石像是从天而降地划过城墙上空,如同要灭世一般重重落在城内,整个江陵城都为之战栗震颤。
她记得自己远远地看见家中被砸成废墟,跑回去时面对小山一般的断垣残瓦束手无策,只能用双手徒劳地挖掘。
她还记得兄长朝她龇牙一笑,绑了护甲上城墙,当东蜀军占领整个江陵城,他都没有再出现。
明明那时候,兄长对她许诺说援军就在路上,死守三日便能击退东蜀军。
可江陵连一日都没能守住。
那日烧了大半个江陵的熊熊烈火仿佛又再度映在了眼中,盛卿卿闭了闭眼,颤抖着手将信纸拿起又看了一遍上面八个大字,默不作声地点火将它悄悄地烧了,灰烬倒进了屋角的花盆里。
或许本该兵精粮足的江陵城被东蜀军一日攻破,其中确实有腌臜也说不定。
盛卿卿静坐在屋内镇定了半晌,才像没事人地走了出去。
第二日,她便去询问了孟大夫人自己何时能去王敦府上。
孟大夫人倒是没起疑心,她担忧地道,“魏家的事情还没个说法,你这时候出门,要不要紧?不如,我和你一起去?”
“大舅母去一个小统领家中算是怎么回事?”盛卿卿笑道,“我和红袖姐约好了,去她家吃顿饭,指不定她今日已在兴致勃勃地买菜进灶房了。再说,我还想顺道去拜访王哥……王统领,红袖姐说他明日正巧轮休。”
孟大夫人耳根子毕竟软,到底是放盛卿卿出了门,只多派了个管事跟着她,又帮着准备了拜访时的礼,才算放心。
盛卿卿第二日到王府时,一颗心沉得铁石一般,她侧脸看了看正将礼物交给青鸾、面色十分平静的张管事,也不知道孟大夫人派来的正巧是这位管事究竟是个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张管事坦然地任盛卿卿打量,道,“盛姑娘,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盛卿卿摇摇头,让青鸾上前直接叩响了门。
王敦府里并不大,下人也没有几个,盛卿卿走进去时颇觉得有些亲切——她在汴京城里来来往往走的都是大户人家,反倒是眼前这样的院落才有江陵时的气息。
王夫人很快迎了出来,她笑眯眯带着盛卿卿一路去了正厅,道,“你和你王哥说两句,我先去灶房里忙活,再不久就能吃饭了!”
见到坐在正厅里的王敦时,盛卿卿几乎有些认不出他来了。
不光是面孔饱经风霜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更是因为他脸上多出来那一块像是烧伤的深红色疤痕。
——在江陵城和王敦告别时,盛卿卿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脸上还没有这处触目惊心的伤!
盛卿卿一时间忘了礼仪,上前两步,“王哥,这伤是怎么回事?”
“因为一些意外,伤的。”王敦摆了摆手,他端详了两眼盛卿卿,笑道,“明安那小子要是能看到今日的你,一定高兴得牙花子都要笑出来了。”
盛卿卿闭眼定了定神,让青鸾也走远了些,才坐到离王敦近处的椅子上,低声问,“信里说的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王敦笑容一敛。他扫了眼青鸾的位置,才道,“我一直在暗中注意魏家的消息,他们去提亲,我自然也有所耳闻。”
“不是这一件。”盛卿卿轻轻摇头。
“……”王敦往椅子里靠了靠,他用一种嘲讽般的语气问,“江陵一役,守城军中有多少人活了下来,你还记得吗?”
盛卿卿自然不可能忘记,“一万八千余人守城,幸存只有十三人。”
王敦摸着自己脸上狰狞的伤疤,又幽幽地问,“你猜,这十三人里,现在还活着几个?”
盛卿卿盯着他的动作,脑中猛地升起一个相当荒谬的念头来。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想,王敦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不是笑的笑容来,“只有我一个了。”
第31章
盛卿卿紧紧盯着王敦的脸,确认他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后,合眼轻轻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
——若说一万八千余人里只活下来十三人,是证明那场守城战的艰难与东蜀军的残酷,那么等战役结束后区区几年里,十三人就只活着一人,便不能用普通的借口解释得过去了。
这个念头从脑中闪过后,盛卿卿才睁开眼睛,她沉静地看入王敦的眼睛里,“发生了什么事?”
“原先我也和所有人一样,觉得江陵城一役便如同看上去那般简单。”王敦说,“总共只活下来十三个人,你说我这运气得有多好,是不是得了菩萨眷顾?”
他说这话时语气并非庆幸,反倒是像是在外倾倒某种厌恶之情。
“除了我以外,剩下十二人的名字样貌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毕竟是苟活到最后的难兄难弟了。”
盛卿卿记得,其实一开始东蜀军破城时,江陵守城军活着的还有好几千人,大多受了伤,但至少活着。
可为了立威,也为了逼迫大庆割让国土称臣,东蜀军每日拉走一批守城军杀死示众,宣称杀完士兵就杀百姓,气焰十分嚣张。
等孟珩带军终于收复江陵城时,牢里只留下了十三个活人,王敦正好是其中一名幸存者。
那些记忆实在过于灰暗,平时盛卿卿也试着不去多想,今日却不得不仔细地翻阅起记忆的每一页来,从中寻找任何可能和魏家有关的蛛丝马迹。
“其中有个叫李麻子的是伙夫,你不认得的——他那日凑巧没上前线,火石一砸下来,他正好被伙房里的铁锅砸晕了,爬起来的时候东蜀军早已冲入城内把他也抓了当俘虏。”王敦皱着眉回忆道,“他和别人不一样,从第一天开始都一幅吓坏的软蛋样,念叨着死定了死定了,晚上都不敢睡觉,那个怂样却偏偏活到了江陵城收复。”
他说罢,低低啐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唾弃那李麻子还是他自己。
“可他还是死了。”盛卿卿道。
“你说得对,他果然是我们十三人里面第一个死的。”王敦冷笑着对盛卿卿比了比自己胸前靠锁骨中间凹下去孔眼的地方,道,“出狱的第五天,他在伙房做饭,一个失手,把鱼枪捅到自己喉咙里,当场就死了。这死法你说谁能信?就连我听说了,也觉得他是念叨太多自己要死才终于遭了报应。”
盛卿卿眼前几乎已经浮现出了李麻子的死状。
她粗略一算,第五天时,孟珩应当还没有离开江陵城,若是去问他的话,他会不会知道一二这个李麻子的事情?
“李麻子最最早的,我也没上心。”王敦用拳头烦躁地锤着自己的腿,“可一个多月后,一次斥候任务途中遇见逃窜的东蜀军,混战中死了两个弟兄——这本也算得上常事,可我一听那两个人的名字就觉得不对劲。”
“……那又是十三个人中的两人。”
“不偏不倚,死的就是他们两个,你说奇不奇怪?”王敦狞笑一声,“那时就有传言散开了,说一万多的亡灵在喊我们几个去地下陪他们……我呸!守城的兄弟绝不会做这种龌龊事!定是有人在暗中害人,还用鬼魂做挡箭牌!”
盛卿卿注视着王敦脸上的疤,一时间难以想象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其他十二个人都死了,王哥是在何时追查到的魏家?”
“倒不是我查到的。”王敦皱紧了眉,“事情诡谲,我们几个剩下的人纷纷离开江陵城,有的是慌不择路,有的和我一样觉得有腌臜,便在暗中调查。魏家的线索便是其中一人交给我的,每次我们中有人死去,都正巧会有魏家人到过附近的踪迹。”
他说着,竖起手指给盛卿卿一个个数过去,眼也不眨,如数家珍。
“李麻子死的那日,当日去伙房的传令官姓魏;张家两兄弟死在东蜀军残兵手里时,那日领队的小队长是魏家的连襟;……最后的兄弟死前,正巧给了我他怀疑魏家的证据,我和他见面后几日就听到了他的死讯。”王敦深吸了口气,“我怕线索在我手中被毁,在那之后想尽办法调来了天子脚下的皇城。正是有了这些证据线索,我才隐隐约约猜测到,李麻子那日应该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灭口了。而剩下的我们十二人,只是因为和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过,就被赶尽杀绝,以消后患而已。”
“皇城之中世家相互牵制,确实反而比外面安全。”盛卿卿点头,她脑中一时也有些混乱,“证据是……?”
这次王敦却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地看了盛卿卿两眼,道,“我说这些事给你听,不是要把你牵扯进来的,卿卿。我是想告诉你,魏家绝不能嫁,难保他们就是冲着你的身份来的。”
“我听都听了,还能当作没听见吗?”盛卿卿蹙眉,“如今你只孤身一人,我来帮你。”
“不行。”王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明安要是知道我让你来干这种危险的事情,他会从地下爬出来掐死我。”
“那难道我父亲和兄长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吗?”盛卿卿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随即立刻往门外看去,克制地闭了闭眼,“难道王哥到了这时候还要告诉我,江陵城一战一切正常,他们也只是普普通通地为国捐躯了吗?”
“……”王敦良久地沉默下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人都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那一战都是被人玩弄的下场,我无论如何也会找出事实真相。”盛卿卿一字一顿地说,“别说魏家,哪怕真凶跑到别国,我也绝对会将那人揪出来,叫他血债血偿。”
“我一直以来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么说。”王敦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你看看我的脸——我这还是运气好,才捡了一条命回来,谁知道下次又会碰到什么。我自己还能应付,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碰见歹人连个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可怎么办?”
“……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有别的办法能接近魏家。”
王敦瞪大眼睛,他倏地站了起来,“不行,我不同意!你这是……这是自寻死路!糊涂!”
“王哥比我知道的事情多,但也有那么一幕我见到了,而你不曾目睹。”盛卿卿抬眼淡淡道,“东蜀军砍脑袋的那些日子里,我是亲眼看着兄长被带上去砍了头的。”
王敦猛地一握拳,到了嘴边的痛骂都被封住了。
江陵的守城军里,只要是认识盛明安的,都知道他有个懂事能干又漂亮精致的妹妹,两人关系好得没话说,只要这日是盛明安当值,他妹妹就必定会来送饭。
王敦更是知道,盛明安几乎拿盛卿卿当作眼珠子来疼,早熟懂事的盛卿卿也只会偶尔在盛明安面前露出些许的孩子气。
盛明安被当作俘虏抓起来那几日,家人中念叨来念叨去,最担心的一个就是盛卿卿。
“原来他竟是在你面前……”王敦说到一半,哑口无言地坐了回去,有些颓丧,“你至少也想想,如果明安还活着,他要是知道你现在的打算,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盛卿卿垂下了眼去。
她的容貌向来是令人眼前一亮、仿佛心上灰尘都能被她一笑拂去的明艳澄澈,可当她敛起所有的表情、一丝笑意也不挂时,便恍惚变了一个人,就连那精致的下颌眉角似乎都带了果决的冷意。
王敦自小看着盛卿卿长大,也将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说了重话后多少有些后悔,正想着怎么弥补改口时,盛卿卿又平静地抬起了脸来。
“哥哥死了。”她连眉梢都不抬一下地说,“他若真有什么不满,就叫他从地下爬出来拦着我。”
王敦不由得愣了一愣。
盛卿卿的话平静到了极致,反倒听得叫人心里突地一跳。
好似她这话里包裹着本该有千思万绪,却硬生生地被她一手推平掩藏,不见踪迹。
王敦张了张嘴,实在是什么劝词也再说不出来。
好在王夫人这时兴冲冲过来喊两人吃饭,王敦多少松了口气,却见盛卿卿比他还快地起身露出了笑容,应着“好香啊”往外走去,方才那一瞬间的冷冽与恨意就跟假的一样。
王敦慢了一步起身,跟在两人后面听她们说话,他打量着盛卿卿的侧脸和笑容,心中猛然浮现出一股担忧之情。
有的人固然是情绪比他人内敛,可若一直收敛压抑着,以平静的面目示人,那最终一定会出问题。
他恍惚见到的盛卿卿似乎已经是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弓弦,或许下一刻就将断了。
王敦忧心了一整顿饭的时间,提心吊胆怕兄弟的妹妹真的憋坏憋疯了,送她离开时不得不投了降,悄声叮嘱盛卿卿,“万事小心,不要莽撞,见势不妙立刻就跑,来日方长,小命要紧,记住没?”
魏家尽管危险,但至少此刻……是个能让盛卿卿转移注意力、宣泄心中愤懑的对象。
盛卿卿怔了下,朝他灿烂地笑了笑,“放心,他们走了这么多年,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王敦哪里放心得下,他目送盛卿卿上了马车,那一直守在门外马车旁的孟府管事朝他轻轻鞠了一躬。
盛卿卿回到孟府之后的翌日,她便去寻了孟老夫人,坦白地告诉对方自己愿意弥补母亲当年的逃婚,嫁到魏家去。
第32章
孟老夫人深沉地摩挲着拐杖,“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盛卿卿轻声道,“母亲这么多年虽然不回汴京,但我是她的骨肉,自然看得出她对外祖母万分愧疚,想求得您的原谅。原先我不知道是为何,如今既然知道了缘由,便由我来替母亲还了魏家的因果吧。”
“魏家不小,你原本想嫁个小门小户的,却是对不上了。”孟老夫人又说。
“这外孙女也想过了,”盛卿卿偏头笑道,“既是还人情的事情,哪有十全十美的。好在魏夫人心善,愿意让我一一见过魏家还没定亲的公子再做打算,便宽裕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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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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