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候,禁庭内敲响了更钟。
葶花手执飞狮纹的香匙,往温热的四足香炉内,一勺勺地添龙脑。打更声遥遥入耳,她侧目,视线探入卷帘内,陆重霜正执朱笔批红,桌案奏议堆积如山。
前宰相于雁璃押解监牢,夏鸢存有私心,沉念安倒是仁厚,可惜并非出挑的主儿,只管将自己份内的事办明白。再加陆重霜力求事事过目,难免费心劳力。
“圣人。”葶花轻柔地唤道,起身隔帘行礼。“该用夜食了。”
一阵寂寂无声过后,帘内传出一声忧愁的长叹。
“我都忘了。”陆重霜扶额。“叫人进来吧,赶紧将这些批过的理好了,给各部送去。”
说罢,陆重霜起身,预备去用夜食。
葶花使了个眼色,命女官们速速进屋整理,又带领女婢,簇拥着主子慢慢走着。天色渐暗,微雨落尽,凉风引雨入廊道,地面湿润。
是有些寒了。γáоɡūоsⓗū.cом(yaoguoshu.com)
“今夜叫厨房弄个菊花锅炖羊羔。”陆重霜忽而道。“想吃。”
“喏。”葶花垂首,继而侧目又朝身后人递去眼神。身后人趋步走了一段路,又叫粗使丫头快跑去尚食局传令,然后丫头传给尚食局的小奴,小奴禀报掌膳,掌膳传给司膳,司膳请令尚食。
“对了,葶花。你家里的事,如何了?”陆重霜漫不经心地问。
葶花顿了顿,答道:“劳圣人挂念,不过是点琐事,已经处理完了。”
“那就好,毕竟我可不能没有你。你走了,宫内不知要出多少纰漏。”陆重霜笑笑,似是心血来潮才提了这么一嘴。
葶花垂首无言,双脚跟随的步伐急了些。
按规矩,清扫窑子这类的小事没必要叨扰圣上。四海八荒的政策都等着女帝定夺,天子脚下查杀几个贱奴,哪里轮得到送给圣人过目?故而京兆尹的文书呈上来,不过多几个字。
难就难在夏鸢知道了。
皇城内,每个人都得是谁的人。
葶花是圣上的人。
顶着女帝的名号为自家谋私情,此罪可大可小。
故而葶花命自家的仆役暗地里给沉念安传信,求她从中周旋,替自己在前朝向夏宰相卖个好,这几日又明里暗里地给陆重霜吹风,帮夏文宣复宠开开路,以来告诉夏鸢,她在前朝后宫都是说得上话的人,比起告发她,弄得大家结梁子,不如卖个面子给她,日后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表完态度,葶花遣心腹给夏鸢送去一盒进贡的老沉香。不多久,京兆尹那头稳妥地帮她将事情办完,葶花高悬的心才勉强放下。
夏鸢,夏鸢······
唉。
一干人行至寝殿。陆重霜脱下防风的外披,露出手肘穿戴的金镯,她吁了一口气,坐上软塌。屋内熏得暖暖的,烧尽的龙涎香甘甜微酸,入了秋,天黑得早,风灯一个接一个挂上,照得廊道恍如白日。
尚食局的女官托着餐盘进屋,屈膝行礼,继而轻手轻脚地架上烫羊肉的青铜小炉,高汤内窝着洗净的野菊花,水一沸,清香阵阵。
葶花立于一侧捻袖布菜。
“去拿点酒来。”陆重霜开口。
“陛下,今年西凉进贡的葡萄酒,先帝余下的量并不多。存货一半分去了帝君殿内,又一些储藏在内侍那头留作日后打赏,这儿有得不多。”葶花拿过小碗,为主子舀驼蹄羹,“您要是想喝,得派人去帝君那儿问问。”
陆重霜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没作声。
她沉默半晌,方说:“罢了,我正烦他。”
“那婢子遣人去热壶米酒来。”葶花福了福身子。
陆重霜闷声吃了会儿,又叫她:“葶花。”
“婢子在。”
“你跟我这么多年,我还是很疼你的。”陆重霜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盯着葶花。“有些话、有些事,长庚不能说、不能做,你说了做了,我也不会怪罪。”
后院的一些琐事,报不报,全看女官与内侍。久而久之,便滋生出一条赚钱路,想出头的公子们借自己院内下人的手,用仆役间孝敬的名头,撒下大把金银,换取几句看似无意的提及。
圣上是明眼人,对这种无伤大雅的贿赂,大多一笑而过,算作女官们俸禄外的甜头。
眼下陆重霜点了这么一句话,葶花晓得是自己做得略微过界了。
葶花顿了下,斟酌词句后,开口:“前夜帝君吐了一晚,他殿内的人怕太医署怠慢,来求婢子去请太医。圣上是没看过,人结结实实瘦了一圈,怪吓人的。”
“太医署哪来的胆子,敢怠慢帝君?”
“宫内多是趋炎附势的人。听婢子的几个属下说,那日您前脚与帝君吵了,风声后脚就传了出去,短短几日,数不清多少公子赖掉了请安。”
陆重霜冷哼。“不分尊卑的狗奴才,都欠教训。”
“帝君清贵,想来自圣人登基后,暗地里也担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葶花眼角的余光探查着她的脸色,话音平淡。“他毕竟是一路跟着您过来的,总这般僵着,对您也不好。”
“这话要同他说,是他非要怄气。”陆重霜不似动怒,手中筷着挑着切成细长条的羊羔肉。“怎么,你要朕哭花了妆跑去他殿内求和?呵。”
“婢子不敢,”葶花道。
陆重霜没再说话,沉默中只偶尔听见碗筷相触的细响。
入夜,她本打算歇在寝殿,临时起意又招来长庚,改道去了骆子实的住处。
葶花与前来的长庚打了个照面,彼此客气地欠身行礼一番后,她带着几个女婢顺着小路往屋里走。一路寂寂无声,唯有树影摇动,她走着走着,抬头望,银月半弯。
陆重霜找骆子实,更像是烦闷了想要有人陪。
她拆了首饰,发髻蓬松着在屋内四处闲逛,有的没的同他说闲话,走厌了便坐下来,翻他白日抄的书,仿佛一只捣乱的猫,东看西看,理直气壮地乱翻,觉得没趣了就随手一丢,骆子实跪坐在她身边,心痛得“哎呀啊呀”直叫唤,黑亮亮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她。
陆重霜歪着身子,搂住他的脖颈往下一揿,懒洋洋地仰面吻他,舌尖勾着他的小蛇般四处游走,微凉的一双手探进他的衣摆,来回爱抚着胸口,直到指尖发暖。骆子实搂着她的腰,面颊蹭着她的鬓发,低沉地哼了哼。
“困了,”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刻,陆重霜冷不然抽回手,推开他。“睡觉去。”
亲也亲了,摸也摸了,结果她冷不然没了劲头,打了个哈欠要睡,骆子实爬上床,是有苦说不出。
帷幔外,长庚依次吹熄烛火,屋内逐渐陷入抹不开的夜色之中。那玩意儿直杵着,甚是难受,骆子实侧身,膝盖微开,他睡在外侧,眼神钻过帷幔的底端,能看到风灯的投影落在地上,晃啊晃,晃啊晃。为了不去想那些事,他开始数起灯影晃动的次数,一次、两次、叁次、四次……恼人的悸动终于散了个干净。
夜里湿气重,数久了,面颊有些发冷,骆子实躲在被褥里搓搓手,将掌心挫热乎了,再抬上去揉脸颊。
“还不睡吗?”陆重霜阖着眼,问。
骆子实翻过身,下意识反问:“吵到您了吗?”
“不是你动来动去吵得我睡不着觉,难道是我发病,半夜叁更要和你闲聊?”陆重霜睁眼,神态讥诮。
骆子实舔了舔嘴唇,眼神在一片幽暗中偷偷瞥向她,不敢吱声。
“都怪你,睡不着了,”陆重霜说着,五指探过去,揪了下他的脸颊,“过来,陪我说说话。”
骆子实依言,挪动身子凑过去,她也挨过来,两人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阵阵的呼吸。陆重霜靠着他暖和的身子,蜷起身,双足挤进他的腿间。
“你这几日去给帝君请过安吗?”陆重霜问。
“昨日才去过。”骆子实答。“今早帝君说他父亲要来,特意免了我们的请安。”
陆重霜沉默片刻,又问:“他,怎么样?”
骆子实道:“旁得没什么,就是身子总不舒服,太医署的人来了又来,也不见好……在屋里闷了那么久,关都得关病了。”
“还是文宣是会做人,一个两个都为他求情。”陆重霜呵得一声轻笑,想了想,又收敛了虚浮的笑意,轻轻道。“子实,我也为难。”
骆子实支起身,低头亲着她鬓边的黑发。“我明白,陛下,我明白。”
陆重霜反握住他的手,在他面颊落下一吻。
“睡吧。”她说。
这一夜骆子实睡得并不安稳。
他几个时辰的功夫,做了许多描绘不出的怪梦,半夜梦醒,后背冷汗涔涔。月亮已经升到了最高处,要开始往下落了。
骆子实借檐下风灯微弱的光,凝望着陆重霜的面容,她面色素白,恰如月色照雪,代表此人不好亲近且忧思过重。
她待他好,他知道。
可她原先待夏公子不好吗?
骆子实胡思乱想。
这段日子,他听了太多讥讽帝君的言论,说他貌丑福薄、清高到妻主厌烦的地步。初听,骆子实心里憋了一团火,咬着牙想骂他们卑劣。可后来瞧见他们为见圣人一面,低声下气地哀求女官们说点好话时,骆子实又觉得他们很可怜。
陛下她,真心实意地爱着谁吗?
爱夏公子吗?爱内侍长庚吗?
爱……爱我吗?
骆子实一时间五味杂陈。
翌日天色未明,屋内的烛火一簇簇烧起来,骆子实迷糊间觉察出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身上,腰一重,继而又轻了,话音炊烟般四处飘荡,伴随着脚步声、水声、磕头声。过了会儿,他眼皮微暖,是陆重霜吻在了他的眼睑,在同他说:“乖乖,继续睡吧。”
烛火灭了,房内再度陷入沉甸甸的暗意。
骆子实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他原以为陆重霜询问夏文宣近况,是有意求和,谁想一连几天过去,也没见什么和好的动静。后宫众人,该偷懒不去请安的,依旧不去,暗地里嚼舌根的,我行我素。当今世人相交,炎而附,寒而弃,只有面子上的客气,一旦吃不到好处,便勃然大怒,再则互相谩骂结为仇敌。
帝君的身子自中毒之后就没好过,又和圣人闹得那么厉害,怕是心力交瘁。去请安,他有时见人,有时不见。
过了几日,宫内侍弄的菊花陆陆续续开放。
按鸾和朝的传统,宫内要大肆举办赏菊宴,公子们聚到一处吃蟹,佐绿酒姜汤,看宫内豢养的伎人们歌咏雅乐。今年新帝登基,原以为会大操大办,因而少年们早早备好衣裳,期盼能来一出花前月下巧相逢。
谁曾想度支那边天天哭旧账,女帝对支出抓得紧,宴会的事一直没表态。她自己不苦,别人苦不苦她不管,反正别来她跟前诉苦。时光飞逝,没了宴饮作盼头,后宫生活闷上加闷。
又过几日,帝君殿内遣人到各宫传话,大意是,当下国库空虚,朝堂政务繁杂,圣人分身乏术,我等要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不可铺张。继而话锋一转,说要拿自己的妆奁钱操办了场宴会,请各宫公子赴宴。
此事一出,赞扬帝君贤惠者有之,讥笑他对底下的公子们卑躬屈膝至此者有之,但不论如何,有宴可吃,后宫气氛顿时振作不少。
骆子实本不想去。
赏菊宴无非是贵公子们扎堆攀比衣饰风姿,人又多,规矩又多,里头没一个是他朋友。
后来是沉怀南登门相劝。他近两月与萧才人玩得很开,萧才人被女帝幸过几次,风头正盛,因而后院里的名门贵公子都愿意卖这位沉某几分薄面。他如今笑嘻嘻地带了几包礼物来,骆子实抹不开脸拒绝,才点头赴宴。
沉怀南这人都说他识相、好相处,骆子实却打心底里怕他。
他一笑,骆子实心里就发憷。
说不清缘由。
到开宴那日,不见女帝身影,帝君独自高坐主位,脸色惨白骇人。宫人切切查查,暗道,女帝与帝君怕是破镜难重圆。待人来了个七八,帝君请奏卧箜篌的男伎作倾杯乐,笙、竽、筚篥、排箫、四弦琵琶齐响,曲调若九霄浮云,风一吹便要散落四方。
骆子实择了个偏远处落座。
他远远瞧见沉怀南陪在萧才人身侧,悠然自得地啜饮绿酒。对方好似也察觉到骆子实那不善隐匿的视线,目光投过来,与他四目相对。骆子实见他冲自己笑了笑,继而同他自己殿内的小侍耳语片刻,过了会儿,他那边的小侍携一壶绿酒前来,道,“南山公子,我家沉公子特赠您这壶美酒,愿您岁岁长安。”
有美酒作伴,漫长的宴饮也变得好熬了些。
酒正酣,前头忽而吵闹起来。
骆子实伸长了脖子去看,发现是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站起身,冲帝君嚷嚷什么。他身着一袭绀紫色宝相花纹的袍子,夹在或白或黄的菊花间,扎眼到好似眼珠子被扇了一巴掌。骆子实定神细看,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萧才人。
“帝君要赠礼就摆出点真心,众目睽睽之下拿沉香末来折辱我,是什么意思!人人道帝君气量大,我看全是笑话!”萧才人年纪轻,说话中气十足,连龟缩角落啃蟹脚的骆子实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夏文宣道:“萧才人严重了。”他话音轻微,疲态难掩。
“呵,在帝君眼中,天下怕是没严重的事,”萧才人冷笑几声,振振有词道。“您担不住侍奉圣人的重任,反倒把气撒在我等身上,如此失德,还不严重!”
“这月各宫的用度都在削,何谈故意苛待,”夏文宣掩唇,咳得撕心裂肺。“圣人为黎民百姓操劳,连赏菊宴也舍不得操办,香料、绸缎的用量更是减了又减……你在此吵闹,是想将自己与圣人相提并论?”
他抬眸,目光乌云似的压着眼前的少年:“还是说,我的话在后宫不管用了?——既然如此,我这个帝君位置,让你们来当?”
玉山般的人儿,好绝色,病着把莺莺燕燕压住了。
萧才人一张清俊的小脸青白交错。
未等他反击,他身旁的沉怀南倒是先一步开口。
沉怀南垂首低眉,上前两步,行礼道:“都是沉某的错。沉某出身卑微,又笨嘴拙舌,未曾细细思量萧公子的话,便径直复述了出来。如有冒犯之处,望帝君海涵。”
他瞧着像认错,实则只言片语间把出言冒犯的罪名给萧才人摁了上去。
萧才人一激灵,“你胡说八道!给我回来,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他疾步上前,弯腰一拽沉怀南的胳膊,怒目圆瞪,势要殴打一番才能解气的模样。
萧才人殿内的小侍急忙打圆场,“萧才人醉酒了,萧才人醉酒了。”嘴上喊得大,手却不拉人。
上头一个病秧子咳嗽,下面一个哭包子拭泪,中间一个疯狗四处咬。
骆子实瑟缩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绿酒。
没人出手阻拦,沉怀南结结实实挨了萧才人两脚,一身上好的细绢绸衣也被糟蹋了。
萧才人踹完,方才解气。他转身,即刻换了面孔,冲夏文宣笑道:“帝君,方才失言,我这就给您赔罪。我俩一同长大,您是知道我的,自小就是这个性。夏鸢姑母也知道我向来没坏心。”
夏文宣安静地看向他,眼神透着可悲。
“我看帝君体弱,还是早些回宫休养为好。”萧才人又说。“秋夜风凉,小心病上加病。”说罢,朝夏文宣端正地行了个礼。
沉怀南也跟着跪地行礼。
一场闹剧算是暂歇。
骆子实舒了口气,低下头,去挖第叁盅蟹油膏吃。
兴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失态,萧才人吩咐下人取来几篮早熟的橙柿,由沉怀南在一旁帮衬着,分发给在座的公子们,意在为赏菊宴填个好寓意。柿子个个饱满金黄,粲若晨霞,有意攀附萧才人的公子们连连夸赞这柿子有皇家相。
骆子实躲着人偷偷舔干净手指头上的蟹膏,拿巾帕擦净手,正欲切柿子吃。却听前方骤然爆发一阵骚乱。
隔着骚乱的人群,骆子实瞧见帝君的几名侍从牢牢拽住萧才人的胳膊,萧才人则是发髻蓬乱,失心疯般大吼着“冤枉、冤枉!”沉怀南不知去了何处,没瞧见他的人影,还有萧才人殿内的那几个侍从,也不见了。
骆子实心直跳,他慌忙拨开众人,挤到前头,只见夏文宣倒在侍从怀中,面色瞧不见一丝血色。
“帝君!”骆子实惊呼。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高亢的齐呼——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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