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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2章 供大于求

    御辇行驶在蓝田到长安的乡道之上,车轮碾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发出略有些刺耳,却又别样安详的身影。
    在刘弘的授意下,陈濞也是将御辇的速度放得十分缓慢;在御辇后跟随的禁军郎官们,也得以缓步行驶在前往长安的归途。
    “若朕未猜错,太仆心中所惑,乃日后宿麦必贵比高粱,而国有巨财。”
    “朕以宿麦充以为军粮,或有些···阔绰?”
    戏谑一笑,刘弘便道破了陈濞心中的困惑。
    “陛下慧眼如炬,臣所惑,却于此。”
    体味着陈濞语调中明显带有的亲近之意,刘弘轻松一笑,便将宿麦这个新兴作物的未来,一点一点摆在了陈濞面前。
    “太仆以为,今天下,何以粟米石不逾百钱,然高粱数以倍之,石至五百钱之巨?”
    听闻刘弘以高粱的超高单价相问,陈濞自是不假思索道:“今天下年出粟米无数,光关中,年得粟便逾数万万石。”
    “然高粱,关中唯渭北偶有所产,年不过百万石,故粟价平,而梁米贵之。”
    闻言,刘弘点了点头:陈濞很准确的点出了梁米,之所以能有每石五百钱之高价的原因——产量足够少。
    每年不过百万石,且灌溉、除虫等耕作条件远比粟米苛刻,使得梁米很自然的成为了粮食中的奢侈品。
    物以稀为贵,古今皆然。
    如今天下,家产没有百十来万钱的家庭,根本就不敢拿梁米做主食——顶天了去,也就是逢年过节吃顿好的,再在先祖牌位前供奉一些。
    就连长安官员,都很少有‘把梁米当饭吃’的能力。
    就拿如今朝堂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即三公九卿来说:即便是年俸四千石粟米的丞相审食其,也没有财力将梁米作为常用主食。
    丞相秩万石,实际年俸禄四千石粟米,折钱不过三十万钱左右。
    而作为当朝现在,审食其府中,光是妻妾之女、奴仆下人,以及依附而来的远方亲从,就不下五百之数。
    光是这五百人,每年就能消耗掉一万石以上的粮食!
    哪怕以粟米每石九十钱来计算,一万石粟米,一年就是九十万钱!
    除了喂饱一府上下,审食其也不可能没有别的开销。
    ——逢年过节,得给下人奴仆发个红包吧?
    ——几个儿子,平时得给点零花钱吧?
    ——妻子姬妾,得给一些妆衣贴补吧?
    算上这些,辟阳侯府内部的耗费,就已经超过了‘每年一百万钱’的线!
    而出了侯府,审食其要花钱的地方也不少。
    ——汉制:凡家中奴者,以主缴奴税,年五算!
    一算是一百二十钱,五算,就是六百钱。
    侯府数百奴仆随从,一年的‘奴隶人头税’,审食其就要拿数十万。
    再加上平日的应酬往来、彻侯勋贵在年初大朝仪时,奉献给刘氏先祖的酬金,审食其一年的总开销,妥妥的在一百五十万钱以上。
    这也是汉家贪污之风屡禁不止,当权者也普遍视而不见的原因——就连食禄万石的丞相,都很难凭借俸禄,养活自己这一家老小。
    当然,也不是说,审食其年支出一百五十万钱,收入却只有三十万钱,剩下一百二十万,就都是贪污所得了——除了是食禄万石的汉相之外,审食其也与汉初其他丞相一样,是有实际封地的彻侯。
    辟阳侯国,邑千五百户,每年的租税,大概在三万石粟米左右,折钱约二百余万钱。
    有了这笔钱,审食其维持全家在长安的日常开支,自然就轻松了许多。
    但即便如此,审食其每年两百五十万钱的收入,也不足以支撑其以梁米为主食。
    食邑一千五百户、年俸四千石的丞相审食其如此,其他官员更不用多说了——即便是秩‘中二千石’的九卿,年俸也不过粟米二千一百六十石,折钱不到十五万万钱。
    张苍有一千二百户的北平侯国,情况与审食其类似;九卿中,申屠嘉、陈濞都有侯爵,也勉强能用侯国的产出,维持家庭在长安的日常支出。
    但那些没有彻侯之爵,只有俸禄作为收入大头的九卿,基本都很难在长安维持体面的贵族生活。
    ——当朝卫尉秦牧,年俸二千一百六十石,家中奴仆不过十数人而已!
    在历史上的景帝一朝,曾官至丞相的故安侯申屠嘉,即便是拿着每年四千石粟米的俸禄,家中奴仆也从没超过十人。
    说白了,在汉室为官,尤其是在长安为官,要是没有彻侯封国作为依仗,根本不可能出现‘以高粱米为主食’这种奢靡的事。
    现如今,长安贵族勋臣,也大都只是在贵客登门之时,以梁米待客。
    ——就这,都能让客人眉开眼笑,觉得自己很受重视!
    所以,归根结底,梁米之所以有‘每石五百钱’的高价,根本原因并不是梁米好吃,而是梁米在好吃的同时,产量足够少。
    想到这里,刘弘便意味深长的一笑。
    “太仆即知,梁米之贵,乃从‘物以稀为贵’之理,又何以为来日,宿麦将价比梁米?”
    闻言,陈濞稍一思虑,便愣在了原地。
    ——是啊!
    梁米年产量不过百万石,但宿麦的年产量,几乎不必粟米少啊!
    既然产量和粟米接近,那价格,自然就不会比粟米高太多!
    想清楚这一点,陈濞不由暗自点了点头,对刘弘的长远目光,感到由衷的钦佩。
    “陛下一语,臣如梦方醒···”
    不着痕迹的端了个彩虹屁过去,陈濞便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驾马之上。
    ——对于陈濞而言,今天的目标,根本不是什么宿麦贵不贵、该不该给大头兵吃的事儿!
    能在自己和刘弘之间稍埋下一颗‘亲近’的种子,以填补前段时间产生的嫌隙,陈濞就已经很满足了。
    对此,刘弘自也是心知肚明;见陈濞不再言语,也就没再开口。
    但在心中,刘弘还在思虑着宿麦进入主流粮食内后,所会带来的改变。
    在陈濞看来,宿麦从过去的‘牲畜饲料’,变成香甜可口的面食之后,其价格应该会在粟米和粮米之间。
    但刘弘却知道,宿麦的出现,将在汉室整个经济秩序链上,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只要对宏观经济稍有了解,就能很轻松的直到:决定某一种物资价格的主要因素,是供应关系。
    供大于求,会使物价狂跌;供不应求,则会使物价上涨。
    从这个角度来看汉室的粮食价格问题,不难看出:如今汉室粮食的供应关系,还处在轻微程度的‘供不应求’阶段。
    也正是因此,刘弘穿越之初,关中粮商才能沆瀣一气,试图通过垄断粮食,从而哄抬粮食价格。
    ——只有某物的存有量等于需求量,或稍低于需求量的时候,才会存在‘囤货居奇’‘哄抬物价’的可能。
    如果某物保有量远高于需求,那被说囤货居奇了,能不能保证‘把牛奶倒进河里’的事不发生,都是未知数。
    而如今汉室,从粮食的角度而言,供求关系就大概处于‘基本够吃,稍有些窘迫,没有容错空间’的程度。
    如今汉室天下,民两千两百万口,再加上那些不存在于户籍中的奴隶,大概在二千五百万人左右。
    按每人每年二十四石的粮食消耗水平计算,汉室每年的粮食需求量,便在六万万石左右。
    看上去,或许并不多——光是关中,一年的农产就能达到四万万石,关外再生产二万万石,不就够了?
    实际上,关中确实能保证每年四万万石左右的粮食产出,但关外,每年二万万石的粮食,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来的···
    ——占据汉室半壁江山的燕、代、赵,以及北地、陇右等边郡,即便是在没有受到匈奴人入侵的情况下,粮食平均亩产量也不到关中的一半!
    一俟站起,整个北墙更是将全面绝收。
    北方如此,南方也没好到哪里去。
    ——别说长沙、淮南等国了,就连历史上富甲天下的吴国,此时都还是遍地沼池的‘穷山恶岭’。
    身处交通要道,商业贸易较为发达的齐国,更是从春秋时期开始,就属于‘严重依赖粮食噤口’的典型。
    整个关东,能产出粮食的地方,也就只有地势相对平缓,水资源相对丰富的梁国、楚国,以及河东、河内等郡。
    不如此,关中也不足以被称之为‘天下粮仓’——天下年得粮米五万万五千万石,关中便贡献出其中的八成以上!
    每年六万万石的需求,五万万五千万的产出,这就是汉室如今的粮食供求关系——轻微程度的供不应求。
    这种状况,给了粮商囤积粮食、制造恐慌的操作空间,也撑起了粟米多年来八十至九十钱的单价。
    但等明年,关中爆出三到四万万石宿麦之后,汉室粮食市场的供应关系,将发生极大的转变。
    ——年需求六万万石?
    俺们关中,一年就能产出八万万石粮食!
    这样一来,汉室的粮食供应关系,就见从现在的‘微量供不应求’,瞬间转变为‘严重供大于求’!
    作为华夏贵胄,刘弘自是做不出后世资本那套‘为了支撑牛奶价格,把牛奶倒进河里’这种事来。
    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三年之中,汉室的粮食价格,将大规模跳水。
    即便粮食凭借其‘刚需’的特性,能勉强支撑在合理范围之内,也起码会降到历史上的文景之治末期,关中粟米石四十至五十钱的程度。
    所以刘弘如今正在做的,实际上并不是商人那套‘低买高卖’,而是以国家的身份入场,强制引导粮食价格下降,并由国家承担其中的大部分损失。
    道理很简单:如今少府的粟米,是按照每石七十五钱的价格收购,等来年,面食逐渐被接受,并成为主流粮食之后,粟米的价格必然会下降。
    即便是按‘百姓一时半会儿还是习惯食粟’的最乐观估计,少府也将在‘粟米专营’项目上,达成‘不亏不赚’的局面。
    忙活一整年,国家财政没有一点好转,刘弘自然无法接受——所以宿麦,成为了刘弘补贴国家财政的手段。
    等宿麦收获,汉室粮食的供应关系将立马发生改变,但天下百姓反应过来,是需要时间的。
    将饮食习惯从粟米改成宿麦,恐怕就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
    而面食,也将因为其暂时‘不为人知’的工艺,而在短期内处于较高的价格。
    根据刘弘的推断,面粉的价格,将在明年五月,光中宿麦大规模收获时,达到每石三百钱。
    在随后的二到三年时间内,面粉的单价,应该会缓缓下降到一百二十钱作用,并在磨盘大规模普行后,停在一百钱左右的价格。
    而粟米,也不会在一夜之间从九十钱降到五十钱——最起码在今年之内,粟米的价格还是不会跌破八十钱。
    同样需要二到三年的缓缓下降,粟米的价格,才会下降到五十钱左右的价格。
    也就是说,今年,少府还不至于在粟米专营之上盈亏。
    至于明年···
    “看来,少府收购粟米的价格,还是要每年做出一定的调整···”
    虽然心中清楚,在这样的国家命脉之事上,不应该考虑利益得失,但刘弘还是希望,在保证粮食价格下降,百姓能更轻松的保证生存的同时,国家的财政状况尽量别受影响,或者少受影响。
    毕竟刘弘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要是让百姓都富裕起来,国家却没有力量保护百姓,那富裕的汉室百姓对于匈奴人而言,无异于小儿持金于闹市。
    所以,刘弘对于粮食保护价政策的心里预期,大概是在‘粟米生意不亏不赚,尽量让百姓不受损失’,以及:凭借宿麦麦粉的加工工艺,谋求一定的利润。
    相较于粟米‘每石十钱左右’的利润,宿麦无疑更容易赚取利润。
    ——少府收购宿麦的价格,不过七十五钱;加工成面粉之后,成本也就是在百钱左右。
    但在明年,面粉的出售价,将达到‘平均每石二百钱’左右!
    一倍以上的利润,足以让汉室财政状况一扫颓势,大踏步向历史上的文景之治迈进。
    至于粟米,刘弘也就不打算动心思了。
    ——文景之治,富的可不只是国家,还有百姓!
    给百姓多留一些生存空间,极尽所能的改善天下百姓的生活水平,这一点,在刘弘这一生不大可能发生改变。
    “粟米降价,百姓丰衣足食;宿麦成面,国家富庶强盛。”
    “再加上农税减半、口赋折为原来的三分之一···
    暗自自语着,刘弘颇有些嘚瑟的砸吧着嘴。
    ”这样一来,朕离历史上的汉文帝,应该差的不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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