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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9章 御驾亲征

    夏六月初一,朔望朝。
    经过半年多时间,汉室朝臣基本将态度端正了过来,朔望朝再不复往日‘嘴炮大会’的氛围,而是向着类似工作总结会议,以及重大决策表决会议的方向转变。
    而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或者说自四月,齐悼惠王诸子起兵叛乱开始,朔望朝的内容,就基本用于平叛事宜的方案讨论和决策。
    四月十五的朔望朝,朝堂表决通过:由大将军灌婴率军出征,太尉周勃留守关中,以应不测。
    五月初一,则是刘弘针对和亲匈奴一事,与朝堂达成共识:馆陶公主刘嫖外嫁,汉匈重获二到三年的和平发展期。
    五月十五日,朝堂则是针对叛乱导致农耕受到影响一事,拟定了应急补救方案:由地方郡县派官吏下到县乡,帮助留守在家的妇女儿童,孤寡老人尽可能的将春耕工作完成。
    按照朝堂原本的推测,今日的朔望朝,原本应该是用于商讨睢阳战役的具体安排,以及后续粮草辎重的筹备工作。
    但代王刘恒起兵于箫关之外一事,彻底打乱了汉室中央对叛乱镇压工作的节奏。
    在这种突逢变故的微妙时间点,丞相陈平高调出席朔望朝,且身后带着内史刘揭,以及立场一直保持中立,充当透明人的典客卿,则让朝臣百官闻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而在大将军灌婴引兵出征,太尉周勃罢官免职,在家闭门思过,车骑将军柴武驻守北墙,上将军周灶驻扎丰沛的情况下,朝班右侧的武将班列,出人意料的出现卫尉虫达拄杖而立,携侯世子虫捷领衔的场景。
    虫达一副临近油尽灯枯的模样,让朝臣百官心中更加笃定:领军出箫关镇压代王叛乱的,恐非周勃莫属。
    再结合朝班之中,许久没有出现的安国侯王陵再次出现,看似古井无波的面色隐隐带着些忧虑;御史大夫张苍,少府田叔,奉常刘不疑,廷尉吴公,郎中令令勉等皇党成员,更是不约而同的眉头郁结,满是忧心忡忡的神色。
    反观丞相陈平这边——陈平稍显些萎靡的身形,仍旧掩盖不住那胜券在握的信心;内史刘揭更是喜形于色,与前段时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看着皇党一系与丞相一系做出的反应,有些聪明人也逐渐回过味来,对此次两地诸侯王同起反叛,自两个方向进逼关中之事,有了全新的认知。
    大概推演一番前因后果之后,聪明人们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满目惊骇的望向朝班最前,那道苍老,而又在此时那般挺拔的背影。
    骇然过后,这部分聪明人没有丝毫孤疑,赶忙考虑起自身在此次事件过后的前途。
    至于那些没回过味来的,则只当这压抑的氛围,是因为如今中央遭遇重大危难所致,故而纷纷低下脑袋,选择在大汉帝国中枢最高会议上划水。
    在朝臣百官翘首以盼,等候刘弘拿出关于代地叛军的应对方案时,刘弘正在宣室殿外,等候着一辆马车的到来。
    那辆马车说特殊也算不上太奢靡,车厢以朴素的木板制成,除了礼法范畴内的装饰物之外,可谓毫无点缀。
    但要说朴素,那辆由八匹同色骏马拉着的马车,天底下却再也找不出第三辆——至于第二辆,此时正停在宣室殿以南数百步的未央厩吃灰。
    御辇,又名法驾。
    所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属于战国时期流传下来,周礼所规定的各种身份所乘之车因配备的马匹数量。
    华夏史上第一个完成大一统,为后世神州大地打下统一基因的秦始皇,饶是在成为始皇帝之后,也仍旧是严格恪守周礼关于辇车马匹的规定。
    在还未统一之时,秦始皇甚至连六驾辇车都不敢坐,而是严格遵守周礼‘诸侯驾五’的规定,以五马挽车。
    天子御辇以六马挽之,属于华夏礼制最早的规定;按道理来讲,自称其法统承继于周王室的汉室,应当对周礼严格恪守才是。
    但作为华夏史上第一个老流氓,汉高祖可是能脑袋一拍,凭空捏造出一个神明的人···
    至于周礼,刘邦虽口口声声说汉室乃继承周王室法统,但对于周礼,刘邦可谓是嗤之以鼻——尤其是在儒生叔孙通为了拟定汉礼,而前往鲁地请教儒生被羞辱之后,刘邦恨屋及乌;对儒生的天然厌恶也扩散到了厌恶周礼的地步。
    所以在汉室,天子驾六的规矩,同样没能躲过老流氓刘邦的魔改——周天子驾六,那是无以掌治天下;秦始皇驾六,那是暴虐之余心底发虚!
    爷们儿得国之正,远胜周室,所以,天子驾八!
    就这样,继承周王室所建立的汉室,正式将周礼所失传的天子礼填补了上去——天子驾八。
    虽然在喊出这句骚包至极的话之后第二天,刘邦就面临了凑不出八匹同色马的尴尬境遇,但这丝毫不影响八驾御辇,成为汉天子御辇的定制。
    而作为政治地位稍高于汉天子,实际地位与天子平齐的汉太后,是在大部分情况下,享受与天子同等待遇,以及礼法规格的。
    如汉太后自称朕,亡称崩,在天子未及弱冠时光明正大的临朝称制,都属于汉太后的鲜明特色。
    而具体到待遇规格,便是汉太后出行,同样乘八驾之御辇,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虽说汉太后在实际上享受天子级别的待遇,理论地位甚至稍高于天子,但太后参与朔望朝,算是比较特殊的状况了。
    倒也不是说没有发生过——孝惠皇帝未冠之时,朝堂一应事务便大都掌于吕太后之手,无论朔望朝还是常朝,吕太后都会与孝惠皇帝刘盈一同出席。
    某种意义上,当时的刘盈参与朝会,甚至可以说只是露个脸;对于国家事务,可谓是丝毫插不上手,只有点头的权力。
    而在孝惠皇帝驾崩,先帝刘恭继位之后,吕太后更是以天子年幼为由,直接临朝听政,亲自主持朔望朝、常朝。
    而现在,张嫣作为汉室第二位太后,出现在了宣室殿外,准备出席即将进行的朔望朝,这个举动透露出的政治信号,让朝臣百官纷纷陷入沉思。
    如今的状况,可谓是汉室头一遭——孝惠皇帝时,吕后听政,那是正儿八经大权在握;先帝,及当今刘弘登基后的前两年,吕后也是以全权者的身份,掌管着国家大政。
    但如今的状况却仿佛掉了个个:天子虽未及弱冠,但手中权力愈发壮大,虽还没有完全掌权,也基本稳定住了局面。
    而太后张嫣此时的状况,则与为壮时的孝惠皇帝出奇相似——除了太后的身份之外,张嫣可谓一无所有!
    在这种情况下,张嫣出现在朔望朝,以太后之身向刘弘施加压力,甚至逼迫刘弘做出某种决定,显得有些不大可能;反倒是皇帝刘弘借张嫣之口···
    想到这里,朝臣百官赶忙低头,等候着张嫣在刘弘的搀扶之下走入殿内。
    “臣等恭迎太后,谨愿太后长乐未央~”
    一声齐整的拜谒之后,朝臣百官稍颔着首,待等刘弘将张嫣扶坐于御榻之后,向着御阶上再拜:“臣等谨拜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简简单单的拜谒先后顺序,就将汉室政治秩序直白的显现在了刘弘面前:太后大于天子!
    对此,刘弘却没有丝毫的不满,因为无论是出于汉室以孝治天下的国策,还是出于政权过渡的稳定性,汉太后超然的政治地位都有其存在的必要。
    而汉天子作为太后的亲子,被太后刻意针对的可能性近乎于零——更大的可能性,是汉太后出于大局而规劝天子走上正道,出于对儿子的疼爱而提出好的建议。
    再加上太后必然大于天子的年纪,以及因此带来的丰富政治阅历,使得处于政权过渡期的朝局,能在老太后保守的执政思维下更稳定。
    总而言之,对于老娘压自己一头这件事,刘弘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刘弘做出今天这般作态,也是为了将汉室这项传统延续下去。
    ——先后三代皇帝沿用的政策,必然会在封建时代形成巨大的历史惯性,成为后世皇帝所必须遵守的‘祖制’!
    而汉太后干政的传统,经过孝惠刘盈,先帝刘恭的延续之后,传到了刘弘这一代。
    在原本的历史上,由于诸侯大臣共诛诸吕一事,吕后成为了汉室政坛不可提及的禁词;汉太后干政的传统,却仍旧在文帝刘恒,景帝刘启的沿用下称为汉室政治传统。
    若非武帝杀母存子,后宫干政必然会在经历文、景、武三代皇帝之后,正式成为汉室约定俗成的‘祖制’。
    那样一来,西汉后半段,乃至于东汉,出现儿皇帝大权旁落,成为泥塑雕像的事或许会少很多。
    现如今,决定此项传统是否应当成为汉室政治规则的权力,落到了刘弘手中。
    至于刘弘的最终决定,从此时太后张嫣端坐御榻,刘弘身为皇帝却只能恭敬的侍卫一旁就足以看出。
    不出意外的话,待等刘弘驾崩,太后干政就将正式成为汉室不成文的政治潜规则,后世皇帝除非立下武帝那般丰功伟绩,并撇下老脸杀母存子,否则就只能延续这个传统一代代传承。
    经过数个月的适应期,张嫣已经基本习惯了太后的身份,再加上从小培养出的贵族气质,使得张嫣很轻松的进入状态。
    看着年方二十有余,却散发出满满雍容的张嫣,朝臣百官顿感殿内被一丝无形的压力充斥。
    就连原本打好腹稿,决定刘弘一出现,就按传统出班,以丞相身份提议起复周勃,率军出征镇压代王叛乱的陈平,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便是在这般稍显压抑的氛围之下,躬立于御榻一侧的刘弘对张嫣稍一拜,侧对殿内,朗声道:“今日朔望朝,诸公畅所欲言,凡与宗庙社稷有益之策,朕当谦纳之。”
    按照流程说出这句极具官方气息的开场白,刘弘稍清清嗓,自然道:“时值宗庙为难之际,朕深恐以此未壮之年而乱国家大计,故迎太后临朝听政,以规朝纲。”
    言罢,刘弘便又回过身去,做出一副‘旁听’的架势,似是将朝仪完全交到了太后张嫣之手。
    恰恰就是这一个毫不起眼的动作,唤醒了朝臣百官心中,那刻骨铭心的恐惧···
    ——太后临朝!
    时隔仅半年之后,汉室再次回到了由两宫共同掌政的政治格局。
    “悼惠王肥,乃孝惠皇帝昆仲,太祖高皇帝长子;其尚在之时,便尤以长者仁风闻名于宗亲。”
    汉吕后九年,夏六月甲午日,汉室第二位太后张嫣,发出了第一道属于自己的政治声音。
    经历着如此重大的里程碑时刻,朝臣百官,包括皇帝刘弘在内,都将耳朵竖起,仔细倾听着张太后第一次朝会中的发言。
    “悼惠王薨,子襄继位之时,哀家尚为皇后之身。”
    说着,张嫣便陷入一阵回忆之中。
    “时孝惠皇帝几欲幸齐视葬,终得太皇太后苦心相劝,方以国家为重,未得成行。”
    “哀王继齐宗庙,孝惠皇帝更常召之入朝,乃问哀王之境遇,解哀王之忧患。”
    简单提起齐王一脉的历史,张嫣原本雍容温煦的面色陡然一肃:“吾汉家于悼惠王一脉,恩不可谓不甚,眷不可谓不重!”
    “哀家纵居于深宫,无从视政,亦未曾料悼惠王嗣,竟出朱虚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乱臣贼子!”
    义正言辞的说着,张嫣愤恨之余,不忘将小手狠狠拍打在御案之上,面色流露出一丝令朝臣极为熟悉的怒色。
    而在朝班之中,唯有安国侯王陵,丞相陈平等寥寥数人,认出了张嫣面上的怒容。
    ——微微皱起的眉宇,悄然抿紧的嘴唇,以及那即便发怒,仍旧不忘维持的华态···
    当张嫣满带着愤恨,娇呵出‘贼子’二字时,王陵险些以为坐在御案前的,还是孝惠皇帝刘盈!
    同样俊俏无暇的面庞,气质中无论如何都掩盖不去的温润,让王陵几乎分辨不出,目光中这位张太后与记忆中的孝惠皇帝,究竟有哪里不同。
    细细端详许久,王陵才被张嫣面庞中的柔美唤醒,注意力重回张嫣口中之语。
    “此宗庙大难之际,本当有老练之臣出身相佐,以助皇帝厘清内政,使太祖高皇帝之江山社稷复归安稳。”
    “然哀家每念及此,则必痛心疾首,哀于孝惠皇帝之早亡,太皇太后之突崩,独留皇帝以年之未壮,而临此妄臣乱政之时!”
    言罢,张嫣已是小声啜泣起来,在刘弘上前安抚过后,略有些失控的情绪才复归平稳。
    “先有绛侯臣勃,不顾太祖皇帝恩德,屡出癫狂之语,徒损汉官威严···”
    “后更有贼子二三者,暗蓄死士,遣之以刺代王太子!”
    说到这里,张嫣噙泪怒瞪的目光,毫不掩饰的锁定在了丞相陈平身上,就仿佛对一切,张嫣都了若指掌。
    足足十数息过后,张嫣才将吃人般的目光收回:“今悼惠王诸子之乱未平,代王复鼓噪于关北,乃言欲入关面询皇帝,何以留代王太子于深宫,而太子亡。”
    “孝惠皇帝弃哀家而西归者十载,后又太皇太后随高皇帝而去,独留哀家于皇帝临此天下元元,母子相倚···”
    言罢,张嫣委屈的拭去脸颊的泪水,稍抬起头,望向一旁的刘弘。
    “哀家犹记去岁,皇帝气色尚佳,太皇太后每召之,皇帝皆温颜以对。”
    “今临朝不过半载,皇帝便似同年逾三十;哀家见之,只痛于皇帝之疾苦而不得言,终泣诉于宫墙,而犹恐墙亦哀于皇帝之辛···”
    手中绢布不停地擦拭着,张嫣的眼泪却颇有一副越擦越多的架势,愣是止不住。
    “敢请左相教朕!”
    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过后,张嫣便紧紧盯向朝班左侧的陈平,目光中却满含着哀求。
    “哀家独皇帝一子,可还能待哀家华发之年,皇帝豢哀家之老、送哀家之终矣?”
    音落,整个宣室殿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殿门出随风飘荡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在张嫣的痛声哀求之下显得愈发悲愁。
    而张嫣身旁坐壁旁观的刘弘,也是不禁为张嫣语气中的哀求所动摇。
    ——原计划中,绝对没有张嫣哀求陈平放过自己这一项!
    但当事情真正发生的那一刻,刘弘明显的感觉到,张嫣并没有在说谎。
    或许哀求陈平的戏码,是张嫣想出的打击陈平的手段;但张嫣语气中的关心和担忧,却丝毫不带刻意的成份,满是真情流露。
    被张嫣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如此质问,陈平胸口猛然一揪,废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上涌的热气给压制下去。
    就见张嫣悲凉的回过头,满是疼爱的望向刘弘:“皇帝当知,吾汉家之江山社稷,皆高皇帝立于马上,凭百胜雄师所得。”
    “吾汉家国祚,乃以武得之;皇帝今莅临神圣,亦当以武一切!”
    言罢,张嫣便满带着决绝起身,拉过刘弘的手面向殿内,霸气十足的下达了最终命令。
    “代王起兵于北者,乃惑于代太子之亡;其举虽失人臣所为,然代王宗亲长者,当可言劝之。”
    “着北军射声、中垒校尉,南军材官校尉待诏,另内史召关中乡勇万人;少府火速备大军之粮草辎重!”
    “夏六月戊戌日,皇帝当御驾亲征,以面解代王之惑!”
    言罢,张嫣满脸强横的回过头,对刘弘‘小声’交代了一句:“吾儿当知,若代王劝而勿听,亦不必多留宗亲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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