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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从今往后(上)

    腊月初二,岁暮天寒。
    酉时前后,九清山顶便开始细碎地下小雪,到了戌时,雪片已如大如鹅毛,将千重宫半空回廊的栏杆染白大片。
    几名三脉女修士在廊前等了半日,终于见着一道挺拔而高挑的玄青身影款款行来。
    半空回廊风大,一下便卷起他浓密长发,拴在发辫上漆黑的太清环也在耳畔摇曳不休。略有些宽大的衣领衬得他后颈处微微凹陷的弧度清浅而干净,这位已是长老的隽秀男子依然有着少年郎般的清爽。
    年轻的女修士们含笑迎上前行礼,一开口却是七嘴八舌,这个叫“永曦长老”,那个说“恭喜永曦长老”,还有人更直接:“弟子见过九脉主!”
    永曦长老温文尔雅地一笑,因着那丝少年清爽,莫名还透出股惹人爱怜的青涩,好似有些腼腆:“现在还不是九脉主。”
    少女们心尖儿开始发颤。
    秦晞,字元曦,成为长老后仙号永曦君,八岁进太上脉,十三岁被选进一脉,入门修行不到三十年,三年前成了太上脉最年轻的长老,很快将是最年轻的九脉主。
    天纵奇才,形貌昳丽,说话办事永远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既然不见他身边有爱侣,尚怀少女春心的年轻女修士们难免动些小心思,有事没事便寻借口来千重宫跟他说两句话。
    永曦长老脾气好,笑得不多不少刚刚好,声音不急不缓也刚刚好:“这会儿应当是晚课吧?跑来千重宫做什么?”
    少女们认定他是温柔体贴并且有点儿羞涩的人,大着胆子道:“我们想和永曦长老多说会儿话。”
    秦晞眉梢微扬,还未开口,前面便传来楼浩的声音:“元曦,快迟了。”
    他朝女修士们颔首示意,只丢了句“好好修行”,便步伐轻缓地行过回廊,冷不丁又听楼浩戏谑道:“想不到你做了长老,桃花倒比以前多不少,幸好蓁蓁不在。”
    秦晞语气淡漠,似乎还有点遗憾:“可惜她不在。”
    令狐蓁蓁实实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入门这么多年,没哪一年安分在太上脉待过,大荒中土两头跑,既要做修士,又要做手艺人,醒斋先生的书童也没放弃当,某一年甚至兴致勃勃研究起庭院设计建造——她的兴趣倒是多种多样,日子过得倒是多姿多彩。
    多彩到把他一个人丢下,一去大荒就是三年。
    楼浩多半体会到他那点扭曲的怨念,笑道:“走吧,想必他们都等得不耐烦了。”
    曾经的一脉修士,如今的千重宫长老们已齐聚未来九脉主的新洞府门前。
    九脉修士数以千计,九脉山也比一脉山要辽阔得多,新洞府依然建在陡峭山崖上,不过内里庭院却和夷光崖截然不同,一看便是精心布局过。
    俞白看了一圈,了悟道:“是蓁蓁设计的?她不是还没回中土?快三年了吧?”
    她只说要回大荒继承神工君名号,谁也不曾想一去三年不归,也不知这名号到底有多难继承。
    季远连声道:“酒呢酒呢?唉,蓁蓁不在,我连喝酒的心思都没有。”
    这什么前后矛盾言行不一的蠢货作派,端木延偷偷踹了他一脚:“也只好我们陪元曦借酒浇愁了。”
    说是陪他借酒浇愁,结果他俩自己喝得不亦乐乎。
    秦晞懒得去管他们几个大说大笑,只捏着酒杯轻晃,偏生俞白不放过他,凑过来敬酒:“过两天便是九脉主就任仪式,恭喜你。对了,蓁蓁能赶回来吗?”
    她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楼浩体贴地换了话题:“你们说,二脉主的位置空缺这么多年,师尊到底看好谁?”
    虽然当了长老,不过时间不长,他们还是习惯叫大脉主为“师尊”。
    沈均一如既往冷凝而简洁:“谁能打谁做。”
    说到能打,所有人都望向周璟,他刚吞完一壶酒,惊诧地瞪圆眼摇手:“我做不来脉主,也不想做,找别人吧。”
    他这种态度也不是一两天了,本来前四脉主都需战斗力卓绝,就天赋来说,三个曾经的盘神丝有缘者是最顶尖的,奈何令狐蓁蓁随心所欲,丛华志不在此,想必大脉主也很无奈。
    秦晞拨了拨头发:“我倒是觉得赛雪师姐更适合当二脉主。”
    此言一出,林缨不等沈均冷哼,先一把捂住他的嘴,才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俞白却有些意外:“真心话?”
    “你办事稳妥。”秦晞与她碰杯,“丛华要么闲,要么激进,一点都不稳。”
    当面说坏话,他好到哪里去?周璟伸长腿踢他,毫无敬重未来九脉主的意思。
    俞白笑起来:“多谢你青眼,不过我的目标旨在四脉山,四脉主学三脉主弄了个火狱峰出来,集离火之大成,我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八分醉的季远兴冲冲地嚷嚷:“那我看好瀚博师兄!他又稳又聪明!”
    楼浩把他拽回软垫:“我也多谢你青眼,少喝点,少说胡话。”
    大家许久没聚,此时酒兴正酣,可不要说点胡话?端木延一巴掌拍在周璟背上,笑得蹊跷:“丛华,你这两年是不是时常往扬州跑?”
    周璟一口酒差点被拍出来,嫌弃地皱紧眉头:“你那个云中眼的绝学就用在偷窥昔日同门上?”
    没等说完,秦晞已泄他老底:“不止这两年,多半有五六年。”
    这老九,自己不爽利反倒总拿他说事。周璟扬手给他一下子:“管好你自己的事!”
    谁叫他没事可管呢?秦晞散漫四顾,屋内酒香弥漫,热闹而喧嚣,长老们酒兴之下,聊着聊着就扯向暧昧的方向。
    端木延跟季远吹嘘别派美貌女长老对他一见钟情,季远反过来吹嘘千重宫的女长老天天见着他就笑;楼浩一脸了然地与周璟聊起春华术与春雨术的修行方法,周璟则一脸暧昧地试图把话题带到某年楼浩洞府里出现过的美人身上。另一边,沈均跟林缨早成了一对,正旁若无人地喁喁细语。
    一圈下来,只剩俞白看着顺眼些。
    结果她也酒劲上头,一面打量屋内陈设,一面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屋内也是蓁蓁布置的吧?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回?”
    是的,整座洞府从里到外全部出自令狐蓁蓁的手笔,她前些年爱折腾这些,专门替他捣鼓将来的洞府,结果满眼满屋都是她的痕迹,她却不见人影。
    而他也确然不知具体归期,她只说尽量赶上九脉主就任仪式,可倘若赶不上呢?
    送走尽兴的昔日同门后,秦晞又拆两坛一醉方休,借着蒸腾而起的一星酒意,勉强压下满腹烦躁。
    明明三年也等过来,最后几天却如火烧心。
    秦元曦实实离不得令狐蓁蓁。
    *
    腊月初四,地白天青。
    九清山顶千重宫正殿前,曾为一脉修士,现为千重宫永曦长老的秦元曦,即将被授予九脉主之位。
    须发如银的大脉主声音若钟鸣,响彻天地,念着他自入太上脉以来的事迹和作为。
    冗长的念述结束时,正有日光破云而出,落在新晋的九脉主身上。
    羽衣白若雪,眉眼似墨画,真真神仙中人。
    从大脉主手里接过金印与玉钥前,他停了一下,忽然抬眼望向正殿前的人群,似是想找什么人,下一个瞬间,风声细细响起,一倏忽便钻进人群,多半某个迟到的懒鬼偷偷赶来。
    新任九脉主直了直背,仿佛心情忽然变好了,恭敬地接过金印玉钥,至此真正成为太上脉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九脉主。
    也是仪式结束后消失最快的九脉主。
    据目击者说,九脉主被一条霸气的纸飞龙带走,上龙背的时候怀里好像还箍着什么人,只看到一丁点儿海棠红的裙摆,应当是个女子。
    唯一的目击者很快便被不信谣言的女修士们逼问细节,于是九脉主怀里箍着的从女人变成不是人,最后变成了一只猫。
    这只猫眨眼便被年轻的九脉主带回九脉山的洞府,望着全由自己设计的庭院,又惊又喜:“真好,比我想得还好看!”
    秦晞开启府门阵法,再转身时,她已在积雪的庭院欢快跑动起来,海棠红的裙摆似花一般在雪中绽放,一时又奔进屋子,再出来时两眼发光:“我喜欢这里!”
    一瞬间,属于令狐蓁蓁的影像便刻在了安静的庭院。
    秦晞朝她招手:“来。”
    令狐蓁蓁蝴蝶似的扑过去,被他捉住右手,细细摩挲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成神工君了?”他吻了吻指尖,“恭喜你,得偿所愿,以后该叫你神工君?”
    令狐蓁蓁踮脚总想亲亲他,他却总不让亲,把脑袋偏过去,一手按在她脑门儿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异常平静:“多谢你掐着点赶上我的就任仪式,真惊喜。”
    这么多年,她早就摸透他这套扭曲作派,硬生生把脑袋塞进他怀里,勾着脖子,恨不能猴在身上,两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秦元曦,我好想你,天天都梦到你。”
    他一点没被哄到,反倒被刺出些许情绪,似狂喜,又似恼怒:“花言巧语。”
    她去大荒接受神工君考验,一开始说两个月,后来变成半年,半年又变成一年,结果三年后才见着她。尽管这些年中土与大荒通信比以前容易许多,不过就算时常写信,又怎比得上形影不离的相伴。
    陌上花开缓缓归,她未免太过缓缓。
    “三年了。”他下巴抵在她脑门上,用力厮磨两下,咬牙切齿一般,“你忍心。还跟我口蜜腹剑,巧舌如簧。”
    他定是在说他自己。
    令狐蓁蓁觉着要为自己辩解一下:“我一拿到扳指就往中土赶,连口水都没喝。”
    秦晞兜着她往屋子里走:“知道了,九脉主亲自为你斟茶端水。”
    他很快便托了茶水出来,令狐蓁蓁方饮一口,却听他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的绝学琢磨得如何?”
    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修行上?她有点头大:“这三年我没时间修行,不过没事,我马上就搞定绝学。”
    三年没修行还想一下搞定绝学,真不好说她是轻狂还是信口雌黄。
    秦晞支颐看着她喝茶,忽然又道:“一脉你的师兄姐们都已当了长老,至于我,现在是九脉主,你见到我们以后要自称‘弟子’,知道吗?”
    原来是要这样玩。
    令狐蓁蓁一骨碌又滚进他怀里,悄声细语:“弟子恭喜九脉主……”
    一语未了,天旋地转,成了九脉主的秦元曦带着他脉主的气势,要将这惫懒无赖大逆不道的弟子狠狠责罚一通。
    令狐蓁蓁没骨头似的泡在浴池里时,霞光已透过木窗窗楹倾泻在清澈池水中。
    秦元曦在后面替她将洗好的长发绾起,没一会儿,脖子上一凉,一条项链被他细细系上来。
    “既然成了神工君,今日又是你生辰,送你的。”
    他勾去她脖子上细碎的湿发,犹有点滴恨意,在她后颈上咬一口。
    项链全由细小花朵拼就,无数五彩宝石点缀成花瓣,既漂亮又精致。令狐蓁蓁爱不释手地把玩半日,忽觉那些宝石触感并不像真正的宝石,顿时恍然:“这是魔气?”
    秦晞握着双肩把她扳过来,项链搭配她如雪的肌肤甚美,他目中流露出愉悦之色:“你四处奔波,这样我总能放心些。答应你师父要好好照顾你,我不敢偷懒,回头记得替我向前神工君多说好话,别一见我就发火。”
    令狐蓁蓁在他肩上蹭了两下,很快便从金雕镯内取出一只同样金光灿灿的镯子,上面雕了只小狐狸,可爱又灵秀。
    “我也有贺礼送你。”她将金雕镯套在他左腕上,“你不是一直觉得宝具镯子比袖中乾坤好用?镯子和里面的好东西都是我亲手做的。”
    什么好东西?秦晞好奇探进金雕镯,里面是十几件男子衣裳,已绣好避字诀真言。
    衣服上还摆着两件拇指大小的物事,他捞在手中一看,一支是小巧玲珑的白瓷狐狸,莹润而略带翠色,正是当年元狐狸的模样。另一支却是绒线做的毛茸茸的小红狐狸,大大的耳朵,长长眼长长尾巴。
    令狐蓁蓁急忙去抢:“怎么会放在这里?这是我的。”
    秦晞将胳膊抬高,因觉水花四溅,便将她两只手箍在背后,只问:“是什么?”
    “我做的狐狸。”她挣不动,索性放弃,“我不回中土,你也不来大荒,只能这样在一起。”
    秦晞不说话,漆黑眼底那些清透的火焰像是要燎烧去睫毛上,先盯着她看了许久,又盯着两只小狐狸看了许久。
    心底残存的些许乌云彻底烟消云散,他抬手将它们又收入金雕镯:“归我了。”
    令狐蓁蓁只觉他两手来握腰,正欲抗议,却听他低声道:“长老脉主随意去不得大荒,不过下次你要还是几年不回,得罪四位荒帝我也只能多去几趟。”
    她摇头:“不会,以后我时常在中土。”
    “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已经是神工君了。
    秦晞吻去她唇珠上的水滴:“那以后住我这里,我负责你的修行和绝学,你负责挡退我的甲乙丙丁。”
    难道不该是反过来?
    令狐蓁蓁又觉他脑袋往怀里钻,紧紧贴在心口,双臂收紧,仿佛要揉碎她似的,过了许久,他才轻轻说道:“蓁蓁,别离开我那么久,我受不了。”
    *
    成为九脉主的永曦君,莫名在洞府窝了好几天后,终于又一次如常出现在千重宫。
    辰时不到,守在半空回廊前的年轻女修士们多了数倍,九脉主惊人的年轻隽秀令她们十分难忘,更难忘的是那抱猫离去的传闻。想象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对毛茸茸的小狸奴生出满脸宠溺的模样,少女们心尖儿颤得厉害。
    水色的挺拔身影很快出现在回廊,并不是一个人。
    被修长手掌牵着的也不是小狸奴,而是个服饰华美的妖姬,浅碧衣裙上绣满桔梗花,随着步伐款行,千万花朵像是也随着缓缓摇曳。
    廊上风雪环肆,拂动妖姬色泽稍浅的长发,永曦君抬起长袖替她遮挡,顺便将白珍珠发簪翻了个面,低头不知和她说笑什么。
    年轻的女修士们慌了,原来这位九脉主有爱侣?以前没见过,难不成昨日堪堪一见钟情?她是谁?
    入门未满三年的少女们很快便从自家师兄师姐处得知真相:这位名叫令狐蓁蓁的一脉修士是半途被大脉主从大荒带回来的,最开始甚至为她安排“小师姐”这一甚高的辈分,盖过所有一脉修士,后来多半是抗议声太大,她便成了“小师妹”。
    能进一脉的都是天之骄子,与令狐蓁蓁一拨的一脉修士个个入门二十余年便创立绝学成为长老,她却并不专心修行,时常要离脉,这次更是一去三年之久。奇异的是,大脉主对她的行径似乎十分纵容,从不过问,就连其他脉主长老们也视如不见。
    为了什么缘故?难不成她是大脉主的血亲?
    在年轻修士们纷纷猜测令狐蓁蓁有什么攀亲带故的关系时,她却坐在千重宫属于九脉主的雅室里,对绝学的事焦头烂额。
    秦晞摆出谆谆善诱的慈师模样,与她讲解:“所谓绝学就是你自创的厉害术法,多数绝学只能为己所用,少数可以传承,譬如神和宫的一尺墙可传承,你父亲的龙群飞刃则只能他自己用。”
    令狐蓁蓁一时没有头绪,只好问:“你的绝学是什么?”
    丝丝缕缕的电光立即充斥雅室,秦晞用下巴指了指它们:“冷电就是。”
    “你那么早就有绝学了?!”她倒抽一口凉气。
    “那时候只能叫自创术法,破绽和缺陷都很多,称不上绝学。”
    秦晞心念一动,雪亮的冷电登时变成了明艳的翠绿色,他信手捻起一根电光丢去窗外,外间冰雪霎时“呜”地一声旋起巨大旋涡,四下里炸裂弹飞,露出漆黑地砖。
    “经过多年演化改进,现在才能叫绝学。”
    见令狐蓁蓁还是没有头绪,他安抚道:“虽说修士并非世间行当,不过个中原理与手艺人差不多,都是熟能生巧。你先静修一段日子,对自己所学彻底了悟掌握,不用着急。”
    说着他又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弹过来:“计划列好了,照着做。”
    令狐蓁蓁见上面所列计划无比详尽,连每日什么时辰该做什么都写的一清二楚,终于有些佩服:“好,我知道了。”
    她素来尽责且专注,一旦决心做好什么事,马上就会投入全部精力,不想他这计划白天安排得极有水准,到了晚上却全部指向“秦元曦”三字。
    与秦元曦说话,与秦元曦沐浴,与秦元曦枕一个枕头。
    令狐蓁蓁只觉一言难尽,下一刻他便来轻揉脑袋,声音温柔:“你别练太快,慢慢来。”
    她懂他的意思,秦元曦颇爱这调调,一路从师弟做到师兄,从师兄做到脉主,现在要跟她玩师徒游戏了。
    果然他下一句便是:“下回叫声师尊听听。”
    令狐蓁蓁不为所动:“你叫我声师尊,我教你手艺人的东西。”
    秦元曦在她面前向来能屈能伸,当即蹲下来轻软地唤了声:“师尊。”
    她将手艺人的书册递过去,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晚上再叫一遍。”
    过了片刻,偏头去看,他的耳朵尖红如玛瑙。
    明明每次是他先挑起,还要红耳朵,还摆出“你怎么可以这样”的眼神。
    秦元曦,无药可救的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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