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风大,两人各站船的一边,尤其是孙粲,就在船边边,一个不注意便能掉下去。
更何况她瘦,风再大些,应冀几乎以为她要被刮走,或是被风推到湖里。
“你好好的,听话!过来些,我若真要害你,那为什么不一早就动手呢?非要坐船游湖在这地方动手?”
应冀好说歹说,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劝过来了,她的手一放开船杆,脚往船中间挪了几步,应冀便迅速地将人拉了过来。
心里吊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抱着孙粲好一会才道:“以后不要这样拿自己去开玩笑,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命还重要的。什么仇,什么怨……只要活着都有机会。”
这话很熟悉,那日在相府,应冀说过类似的话。
可她的应冀是个少年郎,眼前之人……
“你说你是应冀,那你为何和我认识的不一样?性子也不一样,好多都不一样。”她被抱着挣脱不得,只得闷闷地问。
“我当然是应冀,只是我是多年以后的应冀。这儿是几十年后的大殷。”
几十年后……孙粲轻轻念着,微眯着眸子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不证据的很重要吗?阿粲你不是也信了!”他见孙粲身上穿着的还是厚重的冬衣,便命下人靠岸停下。
“屋子里还有你以前的衣服,你且先换了,一会咱们慢慢说。”
他虽是商量的口气,但靠了岸便拉着孙粲往正院里去。
婢子带着她来到一件屋子前,开了锁,极为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她惯用的香料——拿来熏染衣服的!
那屋子很大,里头放着许多首饰衣服。
一个个木匣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她面前,教她心惊的是,里面还真不少是自己现有的簪子头面,有的她还就戴着!
尤其是她瞧见一个托盘上盛着个长命锁,孙粲是真的有些信了。
因为那锁,是她除沐浴以外,片刻不离身的。是大萧氏给她,给孙祁留的。
姊弟俩一人一个,据说是从庙里请来开过光的。
她不觉将其拿起细看,果然那锁上有几道刮痕,且位置都与她身上戴着的一样。
甚至还有多!
那锁面上的花纹细看刻有个粲字,再找找那花瓣深处还有个徽!
孙粲虽然信佛,可这种事情实在诡异。
换了衣裳,应冀坐在暖阁里等她,瞧见她过来了,不觉松了眉,命下人都退下。
“里头的衣裳可都喜欢吗?有的是我后来叫人做得,都放在里头了。”他依稀看见了那个记忆里的孙粲,提着裙摆,赤足跟着他在沂州的山野溪边捉鱼摸虾。
“这里是哪?瞧着不像国公府,也不像相府。”孙粲先问了个问题。
“相府?相府早早就空着没人了,里头谁敢住?一个个的都说闹鬼!至于国公府么……那地方小,你我住着逼仄。这儿嘛——是我们回京后新建的府邸,你自己也另外建了一间,就在对门!想看看兔子么?我们还有个兔山,用来狩猎的。”应冀懒散地往杯子里倒了茶,说着说着竟兴冲冲地要带孙粲去看看那劳子兔山。
方才还没注意,到了院子要出去时,孙粲才看清那墙上镶嵌着一颗又一颗的珠子,看着倒是像……
“是夜明珠,你素来怕暗,故而我叫人把府里弄得亮堂些。”应冀拉着她的手覆在颗颗夜明珠上,“从前你总抱怨说家里黑,就是点了好几盏的油灯还是黑……等天暗了,你再瞧瞧黑不黑,如果觉得好,我再叫人添上。”
“你为什么要叫我看,未来的我呢?”孙粲还是不习惯他,欲挣脱离开。
“未来的你……”应冀怔怔地盯着孙粲,似乎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未来的你很好,只是身子不适,所以先去南郡那养身子了。过段时日我也会去那……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他声音突然轻了,含在嘴里不知念着什么,孙粲有些不耐,随口道:“我身子向来不好的,去那地方住着也不错!从前我也在那住过,山山水水的也很漂亮!是了,我阿弟呢?”
“孙子靖?他——他很好!他可比我好多了,前不久也去了南郡,以后不回来了。”应冀突然冷了脸,孙祁那厮与他作对多年,若非看在孙粲的面子上,他早就——
“他也去了南郡……看来南郡那地方还真是不错的。我们……我们是不是还有个孩子啊?”孙粲突然想起那个梦,梦里的自己好像在和人写信,信里写了她与应冀有了孩子。
只是后来……后来怎么了?为什么她记不清了……
“对的,我们有孩子!那孩子也很好,是个小郎君!长得像你,很好看!皮肤很白,刚生出来的时候小小的,我都不敢用力去抱他。”应冀比她高许多,说话时会低头望着她的眼睛。
孙粲突然有些羞,红着脸问:“那……那现在的我是不是也老了?是不是变丑了,有好多皱纹了啊?”
“不会,很好看。”
怎么可能会丑呢,在应冀心里,孙粲是全天下最美的,无论什么时候……去的时候也很美。他知道孙粲爱漂亮,爱干净。于是亲自为她换了精美的华服,别上她最喜欢的头饰……面上匀了胭脂,唇上抹了口脂,额间的花钿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
可再夺目的珠宝首饰都比不上孙粲。封棺的时候,应冀沉默地守在边上,一如过去沉默地看着孙粲念诗讲话。
他多希望下一刻,下一刻孙粲会笑着睁开眼,同曾经无数次一样趴在他的背上,挽着他的脖颈,缠绵的香味带着她的体温沾染在了他的衣上。
“阿冀,你怎么又被我骗了啊?”
他的时间不多了,该准备的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可孙粲,唯有孙粲!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放不下。
“铛啷,铛啷……”诡异的铃铛突然想起,应冀的脸色大变,吓得孙粲不禁道:“怎,怎么了?”
他安抚着拍着孙粲的背,轻声道:“时间不多了,本以为这次可以久一些,可——你很快就要回去了。”
兔山也去不了了,游湖也闹得没兴致,他特地准备的晚膳,还有满墙的夜明珠……
都无用了。
回去的时候也是在那间佛堂,同来的时候一样,应冀叫她躺在那张小榻上,那张阴郁的面掩在昏黄的光里,教孙粲看不清,也看不透。
“睡吧,醒了也就回去了。”他抚着孙粲的背,身上穿着的又是来时的冬衣。应冀知道,这次一别,到死也再见不得面了。
可唯有死了,才有见面的机会。
“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好些都是哄我的对么?”她渐渐有了睡意,模糊间出声问他,“其实我已经不在了,孩子也没了,那面牌位就是我的对吗?”
应冀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眼睛酸疼得难受,“我还是骗不过你啊……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你流血了!”她突然瞪大眼睛,看见应冀的嘴边不停地淌出血来,可她没有力气了,意识也逐渐被抽离。
最后,她感到一双手覆在她的眼皮处,应冀低哑的声音也似烟似雾,“吾妻孙粲,吾以半生之命,换汝来世安稳,无病无灾。吾愿为汝吃斋念佛,愿汝事事顺遂,一生无忧。”
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眉心,在病白的面色下更显妖异。继而那滴血逐渐融进了孙粲的眉心,直至最后不见。而孙粲的身子也愈来愈透明,甚至慢慢消失,应冀最后握住她的手,在那嫩白的掌心,用方才刺破手指而流出的鲜血画了一道繁密的符案。
“下次再见,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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