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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佛挡杀佛

    对于李泰而言,当初见着书中的所谓人,其实不过是一个个的数字罢了。
    可是,当这人生生在自己的面前,而后被杀戮,发出惨叫。
    而这些人,甚至可能就在不久前还对自己彬彬有礼,曾和自己有过欢畅的闲谈。
    只是现在,一切都已终结。
    人变成了没有意识的血肉,血腥气弥漫开,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更加湿润了,更多了些许的血腥气。
    这哀嚎的声音,越来越少,只偶尔还有几声****,李世民却是巍然不动,似乎对此充耳不闻!
    对于李世民而言,消灭掉自己认为必要铲除的人,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到了最后,这一个个邓氏族亲,已被围困至角落里,身边一个个人倒下,剩余之人发出了怒吼,他们眼眶赤红,举着武器,疯狂砍杀。
    只是可惜……
    他们的手中的武器,对于训练有素的骠骑而言,甚至有些可笑。
    骠骑们冷静地一拥而上,斩杀掉最后一人,而后收了长戈!
    有人默契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此刀并不长,只是比寻常的匕首长一些罢了,毕竟,他们远程有弓弩,近程有长戈,这短刀不过是防身之用罢了。
    他们在尸首之间来回逡巡,若是见着异常,便弯腰将这地上还未死透之人,直接短刀抹了脖子。
    这对于那些还未死透的人而言,与其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慢慢死去,这样的死法,倒是痛快一些。
    此外,三五人开始为一组,在邓氏宅邸之中巡视,寻觅那些藏匿的人。
    这个过程之中,甚至没有热血沸腾的喊杀,也没有那令人血脉喷张的金戈铁马,每一个头戴着钢铁头盔,浑身上下被铁甲包裹的人,除了呼吸之外,竟极静谧,没有任何的声响!
    只一炷香之后,有人按着腰间的刀柄,疾步到了苏定方面前,打破了这里的沉默:“已巡查过,宅中邓氏男子已尽数诛了,还有一些妇孺,暂时看管起来。”
    苏定方颔首,同样按着刀柄入堂,朝李世民行礼:“陛下,卑下不辱使命。”
    “很好。”
    李世民已在这堂中坐下,好整以暇地喝茶。
    这茶水乃是张千送来的,张千面色很平静,李渊在长安登基为皇帝之后,张千就一直侍奉李世民!
    那时候的李世民,尚还只是秦王,张千早就习惯了李世民的杀戮,只不过是这几年,李世民成了皇帝之后,这样的杀戮克制了罢了!
    因而,七八年前的记忆被唤醒,此时张千却并不觉得有丝毫的奇怪,他只是趁着外头哀嚎和惨呼连绵不绝的功夫,蹑手蹑脚地给李世民斟茶递水,而后站到了一边,依旧不发一言。
    摊在地上的李泰,身上不自觉地打着寒颤,自幼被保护得极好的他,第一次见到了李世民最残酷的一面。
    他汗毛竖起,牙关依旧打颤着,抬头看着父皇,看着陈正泰,看着那身上染血的苏定方,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已涌上心头。
    他忙从地上爬起,跪下,而后膝行至李世民的脚下,此时的他衣衫褴褛,浑身都是血痕,却什么也顾不上了,磕头如捣蒜:“父皇……父皇饶命。”
    李世民很平静地呷了口茶,只淡漠的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而后淡淡地道:“你说我大唐乃是皇家与邓氏这样的人公治天下。朕告诉你,你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朕治天下,不认邓氏这样的人,他们若是敢残害百姓,敢蛊惑皇子,敢借朝廷之名,在此为虎作伥,朕不吝杀这邓文生。倘若邓氏满门尽都横行乡里,那么朕诛其满门,也绝不会皱眉。谁要效仿邓氏,这邓氏今日,便是他们的榜样。”
    “什么诗书传家,什么钟鼎之家,什么阀阅,什么望族,什么祖先的功勋,你以为朕……会忌惮吗?朕东征西讨,图霸天下,乃至今日承天之命,凭借的,不是你口中所谓的世族,世族若是甘愿顺从,为朕安民,朕可以容他们延续血脉。可倘若自恃自己掌握了土地,拥有学识,而妄图借此来要挟朕,那么朕也不妨让他们去死。”
    李世民的话显然不带温度,李泰听得心里冰凉。
    而李世民已是豁然而起,眼带不屑地看着李泰:“你……李泰……也是如此!”
    这话可谓是诛心至极,李泰自觉得自己已跌入了万丈深渊,原以为一阵痛打,父皇消了气,看在骨肉之情的份上,自己再求饶几句,总还会认自己这个儿子的。
    可哪里想到,这一句你也一样,再联想到外头那尸积如山的邓氏尸骨,言外之意,岂不是说:便是杀你一个李泰,也没什么大碍?
    李泰的心沉到了谷底,心里的恐惧自是更深了几分,只得叩首:“儿臣……”
    李世民已是懒得去看他,经历了这几日发生的事,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一个极可怕的问题。
    而后,他脸色稍稍温和,朝陈正泰道:“立即传朕的旨意,让那些修筑河堤的人回去吧。立即给扬州刺史下达朕的意思,让他将府库中的粮放出来,限他三日之期,这些粮若是不能送至百姓们手里,朕同样诛他满门。此事之后,罢黜江南所有刺史,当初所有为李泰上书,赞许李泰的臣子,一个都不留,统统流放三千里送去交州。”
    张千不由道:“陛下,此时陛下尚在扬州,若用重典,奴只怕……”
    张千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只怕会有人狗急跳墙啊。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这些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别看他们在皇帝面前温顺如绵羊,可在百姓们面前,他们可是不可一世得很。现在陛下要将他们统统流放,谁能保证他们到了绝望的境地,会不会做出什么蠢事来呢?
    李世民却是半点顾忌没有,甚至脸上浮出不肖,笑着四顾左右道:“朕只恐他们没有这样的胆子而已,朕杀的人已够多了,不差这数百上千颗脑袋,你们见他们尚有部曲,有腹心死士,可在朕看来,不过不过都是土鸡瓦狗而已,若有人反,给朕百人,朕可直取贼首。”
    张千便不敢再言了。
    李世民的话,显然并不是吹嘘这样简单,他这辈子,多少次的险象环生,又有多少次破釜沉舟,现在不照样还是活得好好的,那些曾和自己作对的人,又在哪里?
    此时,李世民感慨地道:“朕当初听闻陈正泰的一些话,总觉得他是危言耸听,今日见了,方才知道,我大唐的太平之下,藏着多少人的血泪,若是连这样共情都没有,还能在此高谈阔论之人,是何等的猪狗不如。”
    说着,他闭上眼,脸上露出了几分痛苦之色。
    可很快,李世民又猛地张眸,口里道:“走,陪着朕,去河堤走一走,至于这李泰,立即囚禁起来,先押至京师,命刑部议其罪吧。”
    李泰猛地一颤,想不到竟还要议罪!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李世民,张口想要喊父皇,可很快,他便回想起就在不久前……自己在喊父皇时,李世民所表露出来的不屑,于是他忙将这两个字咽回了肚子里,再不敢言了。
    李世民自是不愿再理李泰。
    李泰所为,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这已非是天家父子私情了。
    对于李世民而言,触犯了这样的逆鳞,这情分自也凉薄了,似李泰这样的人,自己越是将他当做儿子看待,他在外头,便越要打着皇子的名头,愚蠢地招揽所谓的名士,去做那等毁坏大唐基业之事。
    李世民是天子,天家没有私情。
    即使这个曾是他所疼爱的儿子,可是在这一刻,他的心已经凉了,每当他有一点点想要心软的痕迹的时候,脑海里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更加可悲的人,那些人不是一个,不是邓文生这样的人,是千万百姓。
    他沉着脸站了起来,将李泰抛之身后,而后在陈正泰与苏定方等人的拱卫之下,出了邓家。
    这邓家现如今,早已笼罩了一层死气,望之森森,而在此时,早已闻讯而来的扬州刺史,会同高邮县令人等,早已匆匆带着属官,一脸死灰地垂立在宅外。
    李世民显然是对扬州刺史吴明是有几分印象的。
    扬州不是寻常地方,这里曾为江都,乃是隋朝时的几个都城之一,此地还是大运河的起点,无论是军事还是其他方面的价值,虽在长安和洛阳之下,可除了长安和洛阳,再没有什么城市可以与之媲美。
    因而,当初选择这扬州刺史人选时,李世民是特意留了心的。
    只是此时君臣相见,早已听闻这宅里发生的事之后,在外头胆战心惊的吴明见着了李世民,已是面如死灰。
    他跌跌撞撞的到了李世民面前,叉手道:“臣吴明,见过陛下,臣……万死……”
    李世民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三年之前,朕召问过你。”
    “是。”吴明颔首:“那是贞观二年开春的时候,臣敕为扬州刺史,陛下在太极宫召了微臣。”
    李世民淡淡道:“当初你说的话,很合朕的心意,朕当时以为你是一个颇有才干的人,可以独当一面。只是今日相见,朕觉得自己想错了,你与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口才略佳,仅此而已。”
    吴明已听得魂飞魄散,更是吓得脸色煞白,他刚想要解释。
    可李世民已翻身上马,率先绝尘朝着河堤方向去了。
    陈正泰等人也已纷纷上马,打马扈从。
    吴明回头看了身后的众属官们一眼,有人低声道:“越王在何处?”
    又有人道:“听闻邓文生先生已死。”
    “陛下因何而勃然大怒?”
    吴明现在只感到心乱如麻,他心里知道,陛下方才那一句对自己的评断,将意味着什么。
    他竟一时恍惚,猛地跺脚:“多言无益,陛下往河堤去了,快,快跟上。”
    于是众人连忙浩浩荡荡地追了上去。
    河堤里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一场巨大的变故已经开始。
    不过,赶在李世民到来之前,已有人匆匆下达了令役夫们解散回乡的旨意。
    这里的役夫们听闻,个个喜笑颜开,纷纷高颂万岁。
    人们急着要走,一时乱作一团。
    远处却见一队人马来了,役夫们便纷纷驻足,自河堤上下,遥望着来人。
    李世民到了河堤下头下了马,随即带人踩着泥泞登上了河堤。
    李世民一面上堤,一面对跟在身边的陈正泰道:“朕以为天下太平,百姓们可以好过一些,哪知竟至这样的地步,这样的天下,朕还自称什么圣明君主,实为可笑。”
    听着李世民话里透着自我嘲讽的意味,陈正泰道:“恩师现在既已知情,就是一个好的开始,总比迄今还在深宫之中,自以为天下太平不知要强多少辈!”
    “学生今日来此,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惨景,说实话,心中实在很不好受,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陈正泰的话,其实恰恰说中了李世民的心事。
    是啊,朕在深宫,锦衣玉食,受人称颂,今日见此,难道还不够惭愧的吗?
    民困或许可以推脱到天灾和其他的方面去,可是高邮县所发生的事,哪一个不是自己的至亲和敕封的官吏们所致?自己有着间接的责任,想要推脱,也推脱不得。
    李世民不禁感慨,看着沿途那一个个面黄肌瘦,见了高贵的自己,便纷纷躲避于一侧,战战兢兢的役夫,他们甚至不敢抬头,仿佛这恐惧之心,乃是与生俱来的一般。
    许多人因为要出力,所以虽是天气凉爽,却依旧大汗腾腾,因而脱去了上衣,露出了那皮包了骨头一般的躯干!
    那凹陷下去的身躯,看的让人触目惊心,身上的肤色黝黑,除了筋骨,几乎看不到一丝的肉,只一层如老榆树的树皮一般的皮肤覆盖在骨上,那面容上带着僵硬和麻木,只有一双双眼神,却多少可见其内心。
    这眼神,陈正泰一辈子也忘不掉,是那种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胆怯恐惧,分明有真情流露,却又毫无神采。
    陈正泰不得不承认,自己和眼前这些人比,确实根本不像来源于一个种族,甚至……说这是人猿之间的分别也不为过。
    李世民只拉长着脸,可很快,突然的驻足,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便指着那人道:“老人家,我们又见面了。”
    李世民口里所说的那个老人家……正是来时路上遇到的那个老妇人。
    老妇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李世民,她似乎察觉出,李世民的身份,可能要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她依旧显得战战兢兢,不敢靠近,毕竟李世民给她的印象并不好。
    倒是陈正泰看到是她,朝她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不必害怕。”
    这老妇人似乎觉得陈正泰是可以亲近的人,不似李世民那般凶神恶煞之状,哪怕勉强的露出笑容,也给人一种不可亲近之感。
    她犹豫了一下,总算微微颤颤地踩着泥泞上前,瑞瑞不安地想要说点什么话。
    那吴明等人官吏已追了上来,一见着这老妇如此,便讨好李世民似的,忙是拉长了脸,对老妇人呵斥道:“大胆,见了天子,还不行礼?”
    天……天子……
    吴明的话,带着威慑。
    所以他的声音很洪亮。
    一下子……这河堤上下许多人都听着了。
    这里的民夫,就算无法去辨认那数不清的大唐官职,可是天子二字,他们却是在熟悉不过的。
    这天底下,可还有比天子更大的官吗?
    这是皇帝啊,犹如太岁一般的人物,是天上降下来的神仙。
    小民的认知,大抵就是如此。
    他们更如惊弓之鸟一般,放肆又胆怯地偷偷去窥视李世民。
    竟不是四只眼睛。
    也并不事十分高大,比自己想象中矮多了,难道不该是身长三四丈吗?
    平日里一天不晓得要吃多少个蒸饼和几百米白米,原来也只是比寻常人高大壮硕一些而已。
    真是白糟践了这么多白米和蒸饼。
    那老妇更是吓得手足无措。
    李世民则是勃然大怒,狼顾吴明。
    吴明被李世民的眼神所摄,吓得早已面色苍白如纸,只是李世民此时不便发作,他努力使自己的脸色平和一些,这才将目光落在了这老妇身上,声音温和地道:“老人家,今日你可以回家,照顾你的新妇了。”
    “这……这河堤,不修了?”老妇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天子的话,未必可信,她疑在梦中。
    李世民摇头,叹息道:“不修啦,此处地势低洼,若是强行修堤,并不值当,而且还靡费人力,若是真有大水淹来,这一处田,淹了也就淹了吧,反正……这是无主之地。”
    老妇许多话都没有听懂,总觉得李世民的口音怪怪的,不过后头的话,她却听明白了:“这里可是邓家的地啊,明明有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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