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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疑

    周培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他在赵家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对父子交心,虽然现在赵子迈睡着了,但另一个至少清醒着,只要他愿意稍改一二,赵子迈定然会如久渴之人遇到山泉一般,毫不犹豫地向他飞奔过去的。
    “可怜的孩子,早说出来多好......”
    周培心里默默叨咕一声,转到赵子迈身旁,把他的胳膊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将他搀扶起来,“老爷,我先送少爷回去,夜里风有些急了......”
    “父亲,您说我懦弱,可是您不知道,儿子我也是下得去狠手的......不过,我是不会告诉您的......这件事,会烂在我心里,我死了,就把它带到坟墓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赵子迈站都站不住了,摇摇晃晃挂在周培身上,口中却忽然说出一句似是而非的狠话。
    “少爷喝多了,莫要瞎说,老奴带您回房。”
    不知为何,这话让周培心中莫名慌乱,尤其是看到赵文安缓缓转过头来,一双喜怒不惊的眼睛被惊诧填得满满当当的时候。周培一只手攥紧了赵子迈的肩膀,带着他匆匆朝院外走,可是刚迈出去几步,忽然被一只胳膊拦住了去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赵文安的声音比树杈上的白霜还要冷上几分。
    赵子迈哼笑了一声,脑袋却又一次垂下,压在周培的肩膀上,很重。
    “老爷,少爷说的是醉话,醉话哪里能当真呢?老爷您还是让老奴将少爷送回房吧,您也早些回房安歇,露重更深,别真的受凉了。”
    说完,周培又一次想带着赵子迈逃离这间院落,可是挡在他们身前的手臂还是没有落下,他又哪里敢动。
    过了许久,赵文安喉咙中发出一声悲叹,像是浑身的气力都用完了似的,那只平举的手臂也终于徐徐落下,“你先将他送回房,一会儿再来见我,我有些事要嘱咐你。”
    简短吩咐后,他便朝屋内走去,周培回头看他时,发现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垮掉的背影竟也弯腰曲背,露出了佝偻之态,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年。
    ***
    酒醒的时候,竟已经日上三竿,赵子迈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依稀记起自己昨晚对赵文安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很激烈的一番言辞,但是具体是什么,他却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喉咙中火辣辣地疼着,他坐起身,“宝田宝田”地叫了几声,那小厮乐颠颠地从门外跑进来,手上端着一只盘子,里面盛着的是黄灿灿的一碟金糕。
    “少爷,快尝尝,还热乎着呢。”宝田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仿佛自己捧着的不是金糕,而是一盘金元宝。
    赵子迈轻轻喉咙,“我渴,要水。”
    “喝什么水呀,这金糕是老爷着人送来的,老爷说,他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祥禾斋的金糕,所以他出发去威海卫前,命人去买回来,放在蒸笼里热气烘着,就怕你吃不到这一口热乎的,您快尝尝看,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赵子迈顿时酒意全消:他还记得他小时候爱吃的东西,而这金糕,也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点心。
    他捻起一块送进口中,细细咀嚼。没错,酸中透甜,绵里带韧,是小时候的味道,不过,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他知道是什么,所以濡湿了眼角。
    “公子,你怎么了?”宝田看到赵子迈眼圈微红,灿烂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没事,”赵子迈揉着眼睛,嘴角也挤出一抹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穆姑娘也爱吃金糕的,你将这些包起来,咱们去看看她,她病了这么多日,也不知现在好些了没有。”
    “什么穆姑娘,她现在叫龚蘅了,”宝田将金糕用油纸包好,笑容重新在脸上弥散开来,“不过不管她叫什么,口味总归是不会变的。”
    周培站在门外,从窗户中观察着赵子迈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听到赵文安买了金糕给自己时突然而至的惊喜,像氤氲中滑落的一束亮光,将他整个人衬托得英姿勃发,倒有几分老爷年轻时的模样了。
    周培心里一疼:这孩子,太渴望得到那一点久求不得的温暖了,所以才喜极生悲,差点滴下泪来,这一点,宝田不明白,他却看得清楚。只是,他昨夜为何要说出那样令人生疑的一番话来,莫说是赵文安,连他都不免将这句话与大小姐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一层,周培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赵文安昨夜叫他到房里,让他紧盯住赵子迈的一举一动。
    “但凡发现了一点可疑的地方,都必须派人禀报于我。”赵文安说这句话时,声音几不可闻,可周培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彷徨和不安。他从未见过赵文安这幅模样,哪怕当时被奸人所害,差点就要被大理寺定罪,他也是安然若素,甚至还趁着难得的闲暇时光,和周培讨论了半日的《金漳兰谱》,准备在庭院中栽种一圃子兰花,以后院中畅饮时,便可以花前赏月月儿明,月下赏花花香浓。
    可是现在,这个周培眼中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在踟蹰彷徨了半夜后,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要去面对一个他永远都不想面对的真相。
    “当时,小少爷只有八岁,而大小姐已经是豆蔻之年,莫说他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有,以他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周培一遍遍地劝说,他希望赵文安能放弃,他不想父子之情稍有缓和,便又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赵文安反常地耐着性子,听他一遍遍地说这些车轱辘话,最后,见周培终于说不动了,他才抖动了几下肩膀,凄然一笑,“那口钟,他当时说,是和郑奚明打斗的时候被碰在地上碎掉的,可是你当时可曾看到他的神情了?他太淡定了,那口钟是子瞳最重要的遗物,所以把它弄坏了,他多少应该有点情绪的,害怕、后悔,哪怕是痛快都可以,但是他没有,半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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