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穆王,八月二十四日。
四艘巨型楼船,无声停靠在云梦泽东郊码头,于平静的大泽之上,两千船员满载十五万石军粮,准备扬帆起航,甲板上,全员整装待发,开赴两千里之外的北方腹地郑国。
众人依依道着珍重,码头上演离别。
从东郊送到码头,又从码头送到船上,芈凰送了又送,她明明不想再多看芈庄一眼,可是到了此刻才明白行道迟迟不愿回的空然。
心中空荡荡的,让她此刻竟然迈不开脚步,生出了害怕,害怕一场生离,变成死别。
更怕看见这双眼睛,即便只是笑,甚至连话都不会说,就把她给留了下来。
身后,成嘉驻足,薄雾将他的身影描的很淡很淡,他默默看着女子从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裹在了成贤儿身上,罩住她怀中刚刚出生的芈庄,免得他在河上受了风受了凉生了病……
叮嘱的声音,轻轻柔柔,从未如此过,一边又一边摸着芈庄的小脸说道,“路上要听几个姨姨的话,知道吗,庄儿?”
“过段时间,娘亲就去接你,你先去你父亲那里,他会照顾你……”
回应她的也只是芈庄“格格”无知的轻笑,一双羽睫如小扇轻眨,一只小手抓着她的玉手放在嘴中轻咬。
吐着泡泡。
看着他小小的身影,一个刻意被忽略的身影掠过脑海,俊美的容颜,睥睨的目光,还有那眼底永远炽热的火光,直直透过这双黑曜石的小眼睛望了过来,灼热滚烫无比。
如果若敖子琰在此。
会不会又怪她?
伸出颤颤的手,小心翼翼地抱住,而他快活地一头扑进她的怀里,用小脑袋使劲蹭了蹭她的胸口,发出小狗似的软软呜咽声,一双肉肉的小手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
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
微微抽痛。
月落日升,云梦泽上,水汽氤氲,阳光无法穿透重重迷雾,她将额头轻轻抵在芈庄的小脸上,无声辗转。
成嘉目光落在相拥的母子身上,看着她虽然在笑,听在耳里都是不舍,到底不忍心,就算明知她不同意,又劝着她和苏从他们一起离开。
孩子什么都不懂。
只是一双小手霸道地抓着她的手指,不容她抽出。
谁要是敢把他从她手边拉走,就立刻化身发怒的小狗拼命咬人。
还会“哇哇”放声大哭,黑曜石的眼中泪花飞溅,沿着她的面颊滚落,冰凉地划过她的心房。
芈凰看着怀中小小的人,死死掐着手心,火辣辣的痛,才缓解了心口间无法抒解的痛。
快速收回抱着芈庄的手,仿佛将他从身体里再生生撕裂出来一次,交给成贤儿,任他哭的撕心裂肺往后绝然地退开一步,轻轻说道,“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苏从,开船!”
“是,殿下!”
苏从不得不说此情此景,就算他一个男子也受不了,红着眼眶转身逃也似的去向船长发布命令。
芈庄挣扎着要跳回她的怀中,成贤儿裹紧了挣扎的小家伙,连连喊着“不哭……你娘亲,过些日子就来看你了!”不停哄着他。
可是他哭的更加撕心裂肺。
仿佛永不相见。
医老立在身后看着她带人转身下船,捂了捂袖子,流了几滴老泪,狠狠骂道,“狠心的臭丫头,等他长大,老头子一定会给他说,他有一个世上最狠心的娘,一出生就把他抛弃了!”
她知道,有很多人此时立在她身后,却依然觉得此时只剩她一人,在这样温暖的秋日里,四肢冰凉。
有人立在船头看着岸边的她,频频挥动小手,船板在他们身前收回去。
静静听着他们起航的号子声。
声音嘹亮,楼船吃水,浪花声不绝于耳,各种声音,哪怕多听一声,也是好的。
晨光在她身后的码头上拖下长长的影子,就像前后两世的人生,孤单又迷茫,迷雾将他们的身影越描越淡,只有小人的哭声穿透一切,飘荡在大泽之上。
芈凰猛地转身,“船开了!”
“我们走吧,出发去凤凰山大营!”
由苏从派人召回来的霍刀,欧阳奈带领着仅剩下的三千五百人的凰羽卫赫然领命,可是岸边十数骑战马突然而至,岸边的东郊百姓们看着来人铠甲上都是血迹,吓得四散。
有凰羽卫浑身是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朱红色,对着二人大喊一声,“太女!”
“成大人!”
“叛军来了!”
成嘉和芈凰双双面色一变。
立在码头之上,回头猛然看见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惊天沙尘暴直上九霄云外,一阵擂鼓声突然响彻天迹,像是白日里一道惊雷震动着芈凰,成嘉及所有人的心房。
看着不知从哪里涌来的百姓,二人愕然对视,一眼撞进彼此望过来的眸子。
晨光刺破河面上氤氲的水雾,露出一面黑色而狰狞的旗帜,巨大的狼首咆哮着撕破茫茫大雾,那是属于若敖越椒的黑色战狼旗取代了若敖六部的五尾金凤旗,在一片绿色的稻田上空撕碎一切,黑色的铁甲军士蹄声滚滚,刀锋染血,驱赶着无数百姓。
以百姓的性命为他们开道,叫嚣着冲进这片宁静的港湾和土地。
跑在前面的百姓浑身是血,一身衣衫同样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发出一声声脆弱无力的哀号,求救和惨叫,星星点点的黑影紧追在他们身后,就像是狼群追捕着猎物沿着地平线大片漫延开来。
“铮”的一声羽箭应声离弦,眨眼间如雨般落在跑的慢了的百姓身上,中箭者倒地不起,铁蹄,战车无情地辗压而过,然后弓箭手再度弯弓搭箭,开弓,放弦。
他们所过之处。
起伏的道路夷为平地,人命如稻田倒下,稻田沦为荒漠,惊天的哭喊声紧随其后,一路绵延。
大批的百姓惊慌失措地朝这边涌来,大喊着,“救救我们!”
“他们在抓太女!”
“说若是没人交出太女,就要屠光我们!”
……
大片的哭泣声响彻云霄。
远处楼船上的小儿涕哭声还没有止住。
杀戮却转眼即至。
……
有村民,还有越国工匠立在码头之上,停止了手边每日的劳作,看着这样的情景,惊呼出声,“发生什么了?”
“怎么来了这么多军队?”
……
骑在马上还来不及下马的凰羽卫没有时间多解释,对所有人大吼着,“大家都躲进屋里!”
“是若敖六部的叛军杀来了!他们要捉捕太女!”
“所有凰羽卫赶紧聚集起来,保护太女!”
芈凰眼见百姓如潮水般被驱赶而来,没有退路,咒骂一声:“越椒,你真是丧心病狂!”
居然拿百姓的性命逼她就范!
只来的及大喊一声,她拔出腰间利剑,大声命道:“欧阳大哥,霍刀,命全军先掩护百姓和村民撤退!”
“是,太女!”
只剩下三千多人的凰羽卫不用她多说,立即拔剑出鞘,掉头迎着敌人而去,没有一个人因为对方人数一眼望去是他们的十数倍而害怕。
退后。
霍刀冲在最前面,挥舞着他的大刀爆喝道:“兄弟们,所有人跟我来,保护百姓和村民!”
“杀!”
所有人冲向前面铺天盖地追着百姓而来的狼军。
战争来的是这么突然。
没有一点预兆。
袭卷了东郊。
……
一身黑甲的男人高立战车之上,黑色的披风在身后扬起狰狞的角度,随风高扬,目视前方,盯着他的猎物,嘴角升起巨大的笑意,手中长刀立车,目光微眯:“我就知道你们全部躲在这里!”
“射!——”
所有弓箭手静立成一排,拉弓,上箭,一阵箭雨排空,划破蔚蓝的天空,从远方射来。
利箭带着优美的弧度射落大泽上的水鸟,遮蔽蔚蓝的天空和初升的晴日,笼罩了整个东郊码头,有些还游离在码头外的村民还来不及往回跑就倒在了箭雨之中。
没有时间给芈凰思考,她就要冲上前,可是成嘉却突然拉住她,“你不能去,你还有伤!”
“我们快回船上!”
“不行,他们是来抓我的!”
芈凰皱了皱眉,此时更加恼恨女子之身,同时想要挣开成嘉的桎梏,沉声道,“我若是逃了,这么多百姓和村民怎么办?”
“东郊怎么办?”
“下半年的粮食全在这里了!”
“我有办法!”
成嘉不多说,拉着她往回走,“回船上!”
船头上,苏从他们也发现了岸边巨大的动静,刚刚启动的楼船,立即停止航行,派人放下小船去接他们。
芈凰却拉住他的手臂,直直盯着对面的人,“你不是骗我一人离开的吧?”
这一望,眼底闪烁星光。
星星点点。
……
成嘉低头看着拉着自己的一双温润的掌心,紧紧的,没有分开,灼热的温度触及心底,他知道自己若是说出一个“是”字,她就更加不会离开,突然笑道,“既然越椒只带了这三万人来,今天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当世最厉害的武器!”
“什么武器?”
芈凰峨眉微挑,心头一跳。
但是对于成嘉突然口出狂语,没有惊讶,只是询问。
“你来,我带你去看!”
“咚咚”的脚步声,芈凰被他一把抱起,护着她们的静安,养由基,阿信紧随其后跳上小船,划船。
一路上他不停对众人发布命令。
全员各归各位。
……
借着绳梯登上楼船的二人,快速地登上楼船最顶层的爵室,诺大的楼船的驾驶室配有巨大的无敌窗景,360度无死角的视野将对面若敖越椒的军队尽收其中。
楼船上层的爵室(指挥室)中,芈凰眼见推门面进,船长自发地让开舵手的位置,而他站了上去,拿起一件青铜器皿,放在嘴边,对着它开始发号施令。
首先命令苏从组织所有女眷带着孩子和老人伤员下到地下舱室避难,从内反锁舱门;所有船员上甲板扬帆,起锚;桨室中,所有桨手手持木楫就位;成氏水军沿楼船甲板竖起半身高的女墙进行防御。
最后,弓弩手揭开藏于飞庐之间的甲板,露出隐藏在甲板下的重型机关。
“轰然”一声推出。
露出如巨大的木弓,没有见过的人纷纷注目,惊呼,“这是弓箭,这么大?”
成嘉没有解释,只是深呼吸一口,开始指挥着船长挥动令旗。
她的目光灼灼发热,落在那只快速转动船舵的双手,修长如竹节,同时拿起一个类似于传声筒的木器,置于唇边,只听他大声命令道,“桨手缓速前进,等待敌军进入我军射程范围以内!”
不久传声筒中传回嗡嗡的说话声,吓了芈凰一跳,只听舱室中,有传令兵的声音传了回来:“是,公子!”
“弓弩手上箭,等待敌军进入射程范围以内,候命!”
甲板上,同样有传令兵立于传声筒边上传回话来:“是,公子!”
……
一条一条命令发布下去。
立于发令台的船长听命不断变换着手中令旗的颜色,挥动令旗,其余三船上见到红旗落下,蓝旗升起,绿旗挥动,黑旗高举,同一时间起锚,发船,推弩,上箭,只等他号令万箭齐发!
不只芈凰看的眼花缭乱。
就连紧紧跟在她身后护卫的养由基和阿信,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指挥作战方式。
阿信摸着脑门问着养由其,“一箭统领,我们凰羽卫中,你见识最广,你来说说成大人这是在干吗?”
“还有那个青铜器里面怎么有人声嗡嗡响!”
“是我耳朵幻觉了吗?”
“我好像听见苏从那书生的声音了……”
不仅阿信纳闷,就连养由基也一时间没有看明白,只觉得眼前一切都特别新颖。
芈凰知道这令旗就跟战场上战鼓为信是一个道理,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成嘉的每一个动作和指挥,观察着他们所有人和船之间的配合,虽然匆忙间有些许凌乱,但是乱中有序。
可见成氏这只数量不大的水军训练有一段时间。
并非临时抱佛脚。
也并非王室用来“撑撑门面”的水军。
而芈凰所不知道的是成嘉所建的这四艘成氏楼船之规模,已经超出100年后吴楚大战所用最大楼船之长宽高,媲美后世汉朝楼船水军,放到现在,吴越水军还没有扬名天下,世人更是见所未见。
堪称当世水上霸主。
而且一次是四艘。
可以说是耗费了成氏的大半人力,物力,经年累月所造,并不比若敖子琰建造凤凰山行宫所费要少。
若是它们可以驶上陆地,简直是碾压一切的存在,就连高楼都可以夷平,战场上最难以对付的象兵,犀牛兵都可以射杀。
静安嘲笑道,“怎么样,两位凰羽将军没见过了吧?”
“我们公子可牛了,花了十年时间,造了这四艘水上霸王,绝对的,只要谁敢入江入河,绝对要被我家公子的楼船给打落下来!”
“吹牛吧!”
阿信虽然也在东郊待过一段时间,这楼船,也见过好多回了,要说它能把船撞翻,他信,把其他战船打落,怎么打?
大家抱着船板冲到对面船上?
水战他当过兵,渡过黄河还是知道些。
何况他们现在还是水军对陆军。
静安指着那从甲板下面拉出来的重型机器,“看到没,那是船弩,比我手臂上这个十字弓弩要厉害五十倍,别说人了,一架能把对面那些战车,战马,都射成筛子,串成葫芦串。”
“而我们这四艘楼船,前后各配了八架这样的超大船弩,机身长达五尺,核心部件为青铜弩机,弓弦,弓背,配有望山瞄准孔,矢道,牙钩,容三人同时操作,左右两人同时用脚开弓拉弦,一人对准望山瞄准发射。
不同于我手臂上的这个小型弩臂十字弓。
我一人操作就可以。
而且我知道一箭大哥有“百步穿杨”的神射手称号,我就凭手中这把十字弓,可以做到二百步射程噢!
准头虽然差点,穿杨是没问题的。”
养由基不信,这个时代的箭术高的,都是臂力非凡者,他如此,司剑如是,而若敖越椒亦是。
可是静安这细胳膊细腿,想要百步穿杨?
开玩笑。
只听他继续轻松地说道,“而甲板上的一架船弩同时可以发射出二十只我背上这种短臂弩箭,射程达一千二百步之远,近600米火力输出范围,穿透力是弩臂十字弓的50倍,可直接射穿厚达一尺的实木树干,土墙和任何青铜铠甲战车。
四艘楼船,两面作战时同时可以发射640只弩箭,单面作战时可以连发320只弩箭,只用96个弓弩手就可操作!”
“这么厉害?”
阿信和养由基齐齐惊讶,砸舌。
“我家公子曾经说过,如果我们成氏的船弩有一天被投放到战场,将会是当今诸侯国间最强的,是骑兵和战车战场上最大的克星,是冷兵器时代,步兵进攻最有力的掩护武器。”
阿信,养由基听着一愣愣的。
甚至只见静安毫无害怕地凭栏远眺,谈笑间,指着对面奔袭而来的三十辆战车,五百匹战马,将近八个方阵的若敖越椒的野狼军,以一种指点沙场的气势道,“你们看他们现在只有八个方阵,按每个方阵三千六百人算,他们只有三万人,可是我们这艘船上各配了五千只箭,再加上你们三千五百凰羽卫和我两千成氏水军,按现在这情况,等对面的敌人大面积从一侧涌上时,估计我们一轮弩箭齐发,就可以无差别射杀近500士兵连人带战马战车。”
“难道不能和他们打一场?”
“谁输还不知道呢?”
看静安那嚣张不屑的模样,活像这场反击战已经被他说赢了。
“行,静安,只要今天这场战赢了,以后你做我老大!”
阿信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养由基也勾起了他的肩膀,“我们所有凰羽卫兄弟今天跟你混了!”
静安轻松笑笑,挥挥手。
“简单。”
医老眼见芈凰她们折了回来,跟进爵室,恰好听见静安这通大放厥词,“哎哟”大叫,“静安,没想到你小子也能耐了!”
“跟着我家公子的都能耐,你还不是?”
医老龇牙挥拳。
亚抱剑而笑。
刚刚突来的紧张,一下子就被静安三言两语给冲散了。
芈凰闻言更加好奇地问着没有说话,却听了静安的话嘴角直乐的成嘉,“这船弩到底是什么?”
成嘉回头神秘一笑,“保密!待会,你就会明白全盘操作的方式和它的厉害了!”
芈凰闻言更加像是被猫抓了一把。
痒痒的。
还不说了。
这么神秘。
他毫不谦虚地指着整艘“穿越号”轻轻一笑,“放心,“穿越号”“”“”“”是这些年我和越国工匠还有阿年他们一起造的当世第一战舰!其威力——绝对堪称当世冷兵器之王!”
“五十年内,无人可以超越!”
第一三零章 航空母舰(感谢恰似你表哥C的4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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