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歌的脑袋一片空白。
然而伊崔的动作却凝固了,凝固在唇与唇的距离仅一寸之距的刹那,然而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一声。
顾朝歌听见了他的叹息。
“对不起。”
他轻轻地说,又懊恼又鄙夷自己。他缓缓直起身来,顾朝歌感觉他将某个硬硬的带着体温的长条形东西塞进她的手中。紧接着,她感觉到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还有抚摸她下巴的手,都收了回去。
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留恋一般。
“褚将军在找你,你去吧,莫让他着急。”
伊崔的双手置于他自己的腿上,长长的睫毛轻垂,平静地说。他知道禇东垣为何着急找她,为了她好,他不该缠住她不放。
可是顾朝歌不知道。
她愣愣地看着他。
他让她走?
那刚刚、刚刚的事情,算什么呢?
顾朝歌想问,可是褚东垣又喊了她一声:“小泪包!”他的声音很近,毕竟她就在林子的边缘上,一站起来就很容易发现目标。褚东垣看见了站在灌木丛后的顾朝歌,却因为天黑的缘故,并未及时发现石碑后的伊崔。褚东垣奇怪地看着顾朝歌:“小泪包,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说着他便要过来。
“你别进来,我出来找你!”顾朝歌急急道,她有种背着家长做坏事的心虚,并不想让褚东垣发现这里不止她,还有伊崔。她瞥了伊崔一眼,后者低着头看地面,好像根本毫无反应,顾朝歌咬了咬唇,提着裙子匆匆跑出去。
“一个人躲在那里头做什么?头发都沾湿了,脸怎么这么红?”褚东垣替她擦掉发丝上的水珠,又发觉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由得奇怪地捏了捏:“发热了?”
“才不是,是酒气未散的缘故,宴席上我喝太多了。”顾朝歌拨开他的手,心虚地对师兄说谎。她从小就是个乖孩子,说起谎来目光游移,一看就有鬼,好在褚东垣的目光被她手上的东西吸引住,一时没注意她的表情。
“这是什么?”她拨开他的手时,褚东垣发觉她手中攥着东西,掰开她的手一看,原来是一把匕首。
鱼皮包裹的匕柄和匕鞘,长七寸,匕身寒光闪闪,极薄而坚韧,匕刃带着血槽,看出来曾见过血,是柄杀人利器。匕柄的底部刻着字,褚东垣随手一摸,没摸出来是什么字,于是放弃,转而问自家师妹:“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谁给你的?”
顾朝歌没想到伊崔给她的竟然是这个,这把匕首……有什么寓意吗?是对他刚刚那种行为的答复?她很想转回去问他,他就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他肯定能听见她和师兄的对话。
可是她不想让师兄知道伊崔也在。
所以她缩回手去,将匕首藏在袖中,嘟了嘟嘴:“难道我有任何东西都要向你汇报不成?”也只有对褚东垣,她会这样无理取闹地撒娇。伊崔躲在黑乎乎的林子里,躲在石碑后,听她这样对褚东垣说话,满心的不是滋味,好像只有褚东垣能和她青天白日大大方方走在街上,他却只能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见不得人。
褚东垣想了想也是,师妹的物件具体都有什么,他也不清楚,不过……
“你带把匕首进林子干嘛?”
他又往林子的方向张望,顾朝歌一把扯住他,迫使他视线转移:“从会盟宴逃出来,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嘛!所以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下,可是里头黑,我又害怕,所以拿把匕首防身。”她跺了跺脚,推着褚东垣往驻营地走:“好啦好啦,师兄你的问题真多!外面好冷我不想呆了,这么晚找我干嘛呀!”
褚东垣被她推着不得不走,颇为无奈,口里则不忘嘱咐她:“你自己有匕首也好,随时带着防身,最近可能……不太平。”
什么不太平?顾朝歌不明所以,她眨巴眨巴眼睛望着褚东垣。林子里那个躲在石碑后不敢出现的大蜘蛛,偷偷探出头来看,他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看着驻营地的火把将两人的影子照亮,拉长,看起来像亲密地贴在一起。
大蜘蛛的心里又涩又酸。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顾朝歌和褚东垣的影子颜色深了许多,这意味着火光更亮,可是驻营地的火光,不应该有这么亮。
“着火了,着火了!”不远处,巡逻的士兵敲击铜锣,焦急地奔走呼告着。伊崔拄着他的拐杖站起来,透过树丛的掩映向火光燃起的方向看去。
浓烟滚滚,火光四起的地方,是会盟宴的主帐。
此时,风向突变,主帐燃起的火焰往张遂铭驻营地的方向吹去,许多帐篷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很快,张遂铭的巡逻士兵们也开始敲击铜锣,忙不迭地找水灭火。
薛先生料事如神啊。
伊崔的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会盟宴结束,但是好戏才刚刚上场。
另一侧,褚东垣望着着火的地方,唇边勾起类似的笑容,唯有顾朝歌不知所措地拉拉师兄的衣袖:“怎么回事?”
褚东垣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揽,低低道:“别管,接下来听我的。”
什么?顾朝歌一头雾水,却被褚东垣推着往营帐的方向疾走,与此同时红巾军的士兵纷纷冲出营帐,提着水桶看起来像要去救火。顾朝歌和褚东垣逆着人流而行,她看着一个个和自己打过照面又匆匆离去的士兵,隐约感觉他们是按照队伍的次序在前进,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古怪的兴奋。
莫名的,顾朝歌感觉到风雨欲来的不安。
而褚东垣竟没有带她回自己的营帐,他自己也根本没有回去。
顾朝歌裹在褚东垣的披风中,随他共乘一匹马,褚东垣的身后,一队百人的小队尾随他而来,在深夜的林中无声疾驰,如幽灵驭风。
“师兄,去哪儿?”她一手揽住褚东垣的腰,下意识握紧伊崔给的那把匕首。
褚东垣一扬鞭,马跑得更快了些。他低低笑起来,那是一个战士血液里对即将发生的事的兴奋和渴望,他的笑声随胸腔震动,让贴在他背后的顾朝歌也感受得到。
“小泪包,要开战了。”他说。
☆、第53章 无限C
褚东垣一上船,便如游龙入海,张遂铭的步兵们再也奈何他不得。停在泗安塘、长兴港等多处,伪装成过路商船的红巾军水军纷纷撕开伪装,以被称为“白日焰火”的信号弹为准,南下同褚东垣的主力会师,共赴一场充满刺激和疯狂的盛宴。
张遂铭万万没有料到,一贯以仁厚爱民著称的红巾军竟会在会盟宴结束当晚翻脸。以张遂铭派人刺杀酒醉的燕昭为由,趁火势凶猛,突然发难,夜袭张军营地,幸好张遂铭身边诸将反应迅速,及时带着张遂铭逃跑,即便如此,张遂铭带去会盟的精锐也损失掉三分之一。然而红巾军凶猛的追击并未结束,张遂铭匆匆逃回自己的地盘组织军队抵抗,幸好他早有准备故而调兵迅疾,抵抗亦很顽强。
可是对方如同一只终于露出獠牙的恶狼,不满足于一城一地的收获,不将张遂铭的地盘如数尽吞,这只恶狼绝不撤退。
事实证明,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红巾军不存在任何仁厚之心。张遂铭盘踞江浙富饶之地多年,红巾军早已派许多探子潜入要地进行打探,此次会盟是为更深地探探他底细,见他战力不如己又防备极弱,燕昭几乎是毫不犹豫就下达当晚发动进攻的命令。
至于开战理由?
这种东西,事后去想就好了,赢家才有说话的权力。
燕昭不再是那个因为义愤而在南谯冒然起兵的青年,红巾军这两年多的逐渐壮大和几次逢危,让他深深明白在这个乱世,过硬的拳头才是生存的根本,没有拳头,就没有说话的权力。而张遂铭的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让他看见这个曾经称霸一方的土皇帝即将到来的末日,而伊崔随后转告他,顾朝歌诊出的张遂铭身体的问题,则让他信心倍增。
赵南起领陆兵从后方发难,逐步占据一城一地,如同碾肉的巨石缓慢倾轧过每一个曾属于张遂铭的重镇,燕昭则亲自领兵在前方扰乱张遂铭的部署。至于褚东垣的水军,恐怕是整场战役中最让张遂铭料想不到的地方。
突然发难和快速进攻意味着战线拉长,进攻方难以前后彼此照应,张遂铭本来打着从中间截断赵南起和燕昭联系的策略,欲先从粮草供给线下手。谁知道此次红巾军竟然未使用一贯稳扎稳打的粮草供应策略,他们只给赵南起派粮,至于燕昭的军队供给,全靠一个字——抢。
以战养战。褚东垣的水军在太湖流域各大水系之间,如蛇一般灵活游走,不以占据某地为己任,而专门揪住张遂铭军队的粮草屯集重镇突然发难,上岸突袭后,抢了粮草就跑,张遂铭想派水军去追都追不上。
燕昭军的补给,就来自褚东垣的水军。每一次迅猛的突袭和抢掠都来自前期详实无比的探子情报,而燕昭在进攻太湖流域沿线重镇时,褚东垣的船队从船上给予的策应,尤其是□□和燃火箭对城墙的轮番攻击,堪称精彩。面对如此滑不留手的褚东垣,张遂铭气得几近晕倒,日进三碗独参汤都无用,对手下诸将下了死命令,务必割下褚东垣的人头来见他。
命令是下了,但是去哪里捉他?毕竟水上不比陆地,广袤无边而且驶过无痕,只要有粮,褚东垣可以随意选一个偏僻的水域躲上三四个月,张遂铭的水军根本拿他没办法。为今之计,居然只有祈祷天气快点变冷,然后下雪,下大雪,能封住河面的那种大雪。可是,江南的水估计百年也难被封冻一次,这种祈祷实在不切实际。
望着茫茫的银白太湖水,张遂铭旗下几个水军将领都一筹莫展,他们深深感到了恐惧。对方有备而来,对己方了解甚多,而他们的探子对红巾军的理解,还停留在稳扎稳打的行军风格、来自后方的稳定补给、不屠城不抢掠的军队守则,这些老掉牙的情报,根本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水陆联合攻击,抢掠军屯,以战养战。
这……这哪里是他们所设想的温顺大猫,根本就是一只……豺狼!
打不过,要不要跑?要不要投降?省得、省得被日益暴躁的张王斩首抄家……
当这片富饶之地狼烟四起的时候,顾朝歌正在一个小城中给伤兵正骨。
这是红巾军的后方,这座小城在七日前刚刚被赵南起占据。因为靠近水港周围又良田众多,在褚东垣的命令下,护送顾朝歌回扬州的士兵们,选择在这里稍作停歇进行补给。
同样,因为这里较为良好的地理条件和资源优势,赵南起将拖累行军速度的大量伤兵留在小城。这里成了临时的伤兵营,随着伤兵一同留下来的医官不停地在各个用木板搭建的简陋病床前穿梭。顾朝歌背着她的竹箱笼走进这片临时划就的伤兵营时,当即便决定留在这里。
当她用细细的猪毛刷给一个伤兵清洗背部的新鲜伤口,将那些掺杂在皮肉间的砂砾泥土一点点刷干净,倒上去的凉水浇下来变成红色,而疼得肩膀不停抖动的士兵大哥牙齿紧咬破布发出压抑嘶吼时,顾朝歌忽然有了“我身在战中”的真实感。
离开长兴的那个夜晚突然而混乱,她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跟着褚东垣到达码头,旗舰停在港口,在等着他们的将军。顾朝歌以为她会跟着褚东垣一起上船,然而他却摇了摇头:“小泪包,你要回去,回扬州,这里太危险了。”
国手朝歌_分节阅读_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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