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研竹不言语,赵戎索性往后一躺,望着天空道:“自发现老师家后面有这么一个好去处我便总爱来这……开阔,看着就舒畅,心情再是不好,到了这儿,都觉得天大地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如白驹过隙,除了生死,哪一桩都不是大事。二妹妹你觉得呢?”
宋研竹起初没听清他说什么,他却撇过头来,看着她的侧脸。阳光之下,他甚至看得清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长而微卷的睫毛轻轻颤动,像蝴蝶的翅膀。
他看了一会,忽而心疼起她来。
他们两家是亲戚,建州城也就这么大,时常能听见各府的闲言碎语,他虽知道不多,却也曾听赵九卿说起来,宋研竹在府里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前些日子,宋府才送走了一个宋喜竹,听说对宋研竹姐弟二人都下过黑手。
他说那些话,原是想劝慰宋研竹,仔细想想,却又觉得真是没意思。多少人听了一辈子的大道理,最后过得却依旧潦倒。能说会做,那才是真本事。
他顿了顿,对宋研竹道:“二妹妹,往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还是那句话,谁敢让你不痛快一时,我就让她不痛快一世。你且记得,你不止有宋承庆一个哥哥,我也是……我也是能为你撑腰的!”
宋研竹怔了怔,忽而笑得如花儿一样灿烂,“好。”
二人正聊着,天上的云渐渐黑下来,方才才觉得天气晴朗,转眼间噼噼啪啪就下起大雨来。赵戎脱了外头的长衫遮着宋研竹,带着她一路狂奔,跑了好些时候,就见朱珪府上的丫鬟带着初夏撑着把油纸伞寻来。
初夏见了宋研竹,焦急道:“二小姐这是上哪儿去了,让我一阵好找……咱们赶紧走吧,夫人正等着您呢!”
宋研竹一回头,赵戎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走了。她忙瞧瞧自个儿,上身衣裳倒还算齐整,可裙摆湿了一大片,沾了不少淤泥,若是这样见人,着实不合适。她拉住朱珪的丫鬟,低声道:“这位姐姐,我的衣裳脏了,不知能否借套姐姐的衣裳,改日再还您。”
丫鬟恭敬地行了礼,道:“二小姐唤奴婢蜜藕就好。奴婢出来前,夫人已经让奴婢备下衣裳,二小姐随奴婢来。”
宋研竹连忙道谢,随她走了一会,走到一个园子前,抬头看,门上匾额刻着“解意园”三个字。丫鬟迎她进门,解释道:“这园子是我家夫人为我家大爷和大奶奶备下的,屋里一应物件都是新的……”
里头早有旁的丫鬟备下了好些衣裳等在一旁,垂眉顺眼地站着,宋研竹心中大叹朱府丫鬟训练有素,朱夫人心思周到。蜜藕笑道:“这衣裳也是夫人照着大奶奶的尺寸提前备下的,都是簇新没穿过的,夫人吩咐了,这屋里的衣裳,姑娘可任意挑选。还有这里的首饰,也全是新的,只要姑娘喜欢,皆可拿走。”
宋研竹放眼望去,所有的衣裳皆是上等布料丝绸制作而成,看着就是京里时兴的款式,在建州并不常见,每一件的做工用料瞧着都是出自京里的天衣坊,光是这些已经让这些衣服价值不菲,更别提每件衣服上货真价实的金丝纹、银丝纹,还有珍、绢花……花色缭乱,锦绣如霞。再看首饰,更是件件精品……
纵然宋研竹前一世见过些市面,如今也只得在心中咋舌:所谓大富之家,不外如是。
可惜这些衣裳首饰不是自个儿的……宋研竹心中暗自摇头,重生之后她每日都想着如何赚钱,如今见了这些,竟没想到她若能穿上能如何,而是,如果卖掉这些,能换多少钱……
真是穷疯了。
宋研竹有些失笑,扫了一圈,只见最边上的丫鬟手上捧着一件暗花细丝褶缎裙,样式简单,颜色也素雅,看着虽很普通,却很对她的眼缘。她指了指那衣裳道:“就这件吧。”
蜜藕略为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姑娘喜欢这件?不再选选么?我家夫人说了,这些衣裳姑娘若是喜欢,尽可拿走……”
“不用,”宋研竹笑道,“我平日里便爱穿素净的衣裳,这身合我眼缘……即便再贵重,不适合也是枉然,蜜藕姐姐觉得呢?”她淡淡一笑,又道,“今日借贵府衣裙,改日洗净了定当送回。”
“那首饰?”蜜藕又问,挑一件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递到宋研竹跟前道:“奴婢瞧这件首饰倒是极配二小姐这身衣裳。”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宋研竹不由地打量了她两眼。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是一副真诚的淡然样子。
宋研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摇头道:“不需要,我这发饰配这身衣裳也是极好的,谢过姐姐了。”
一壁说着,一壁到屏风后头换了衣裳。
宋研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她选了一件衣裳的功夫,她的命运又在岔路口转了个弯。
蜜藕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径直走进隔壁的屋子。
屋里点着淡淡的杏花合香,里头添了些安息香的成分,让人不由觉得心旷神怡。朱夫人斜斜靠在贵妃榻上,蜜藕恭敬地站在下首位置,轻声道:“奴婢按夫人吩咐备下了那些衣裳,也按照夫人吩咐点明了,若是二小姐看上了便能拿走。二小姐不过看了两眼,便挑中了其中一件……”她一五一十将方才宋研竹的言行举止说了一遍。
朱夫人端正地坐着,垂询一般问跟前的婆子,“你怎么看?”
婆子淡淡道:“我瞧这姑娘倒是个端庄持重的,也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那些个不懂规矩的姑娘。”
朱夫人轻轻地“嗯”了一声,道:“进退有礼,不贪不嗔,确然不错。”一只手轻轻点着桌上的黄梨花木首饰盒,盒子发出闷闷的“咚咚”声,朱夫人低了声音,道:“日前老爷便对我提起过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婆子摇摇头道:“好不好,也得看她的命。万贵妃命我寻合适的妙龄女子,我也是没了法子,才想到你这个老货……我瞧她很是不错,若是能嫁给九王爷,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喜事一桩。”
朱夫人默默点点头,眼神却飘向窗外,挣扎道:“都说当今九王龙章凤姿,可我却早有耳闻,殿下风流成性,极为荒唐。你在贵妃身边多年,自也知道九王性格。普通女子若是嫁给他,当真不知是福是祸……又听闻九王对宋家大小姐甚是有意,我在想,不如算了……”
“你……”婆子失笑道:“成为皇亲国戚,旁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她外祖如今好歹也是个巡盐御史,嫁给九王那可是锦上添花。你又不是她,又怎知她不想飞黄腾达?宋家大小姐?九王也不过随口问了一句罢了,不到最后时刻,谁能知他选中了谁?一切看命吧。”
“也罢。”朱夫人顿了顿,点了点首饰盒子,道:“不论如何,她是个好孩子。不是个眼皮子浅的,值得我下这份厚礼。
第67章 鱼蒙
宋研竹换好了衣裳,跟着蜜藕到了金氏和朱夫人跟前。那一厢,金氏显然等了许久,有些焦急地拥上来,责备道:“你一个姑娘家做客,怎好在府里乱走乱窜,若不是有陶大少爷指路,都不知道要上哪儿找你去……劳累小少爷和赵戎四处找你,夫人还要替你备衣裳,真是!”
朱夫人笑道:“不怪二小姐,只怪文儿顽劣,说要带着客人逛园子,自个儿倒跑没了!”
宋研竹颇为羞愧道:“我打小便是个路痴,在自家园子里都能走迷了方向……谢谢夫人借我衣裳。”
朱夫人摆摆手笑道:“二小姐不嫌弃就好。”
朱夫人打了个眼色,身边的婆子拿出个黄梨花木打造的镂空雕花的盒子来,打开后,拿出件赤金盘螭璎珞圈,下头缀着银镶玉蝴蝶,玉蝴蝶下的翡翠水滴绿的似是能掐出水来。
朱夫人拿起那璎珞,对宋研竹招招手让她站到自己身旁,牵着她的手对金氏道:“我瞧这孩子很是喜欢。宋夫人或许不知,文儿原本也是有个姐姐的,前些年不慎落水,害了一场大病没了……这几日我总想起那孩子,今日见了二小姐才明白,为什么文儿见了二小姐就觉亲厚,实是二小姐与我那孙女儿年龄相仿,眉眼相似,性子相近。更难得的是,二小姐还是我文儿的救命恩人。我同你父亲金御史也有数面之缘,我暗想,许这就是咱们两家人的缘分!这璎珞只当是我这个做长辈的给晚辈的见面礼,请二小姐一定要收下!”
宋研竹唬了一跳,忙要摆手,金氏也拦着道:“这璎珞实在太过贵重,万万不能要!夫人也说是这是咱们两家人的缘分,更何况,夫人与我父亲又是故交,更不必这样客气!”
“这只是见面礼,可不是什么谢礼!”朱夫人笑着拉过宋研竹的手,道:“你这身衣裳过于素净,配上这璎珞才正正好,小姑娘家总要打扮的色彩鲜艳些才不负这韶华……”一边说着,一边亲手为宋研竹戴上璎珞,宋研竹被她按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求助地望着金氏。
金氏一看那璎珞便知价值不菲,心中暗叹好在今日备上的拜师礼够丰厚,眼下若是不收怕是拂了朱夫人的颜面,也不妥当。只能略略点头。
宋研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面上大大方方地福了福,道:“夫人拳拳盛意,研儿便却之不恭了。”
“好,好!”朱夫人欣慰地笑笑。蜜藕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只道宋研竹不知是傻人有傻福,还是朱夫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若是宋研竹若当真不管不顾挑了件贵重的衣裳,那衣裳或许就是宋研竹的,可是却定然没有后来的赤金盘螭璎珞圈——要知道,即便宋研竹把那屋子里所有的衣裳都拿走,也顶不上那个璎珞圈值钱。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宋盛明才派人过来催促金氏二人下山。朱夫人亲自将金氏二人送到了垂花拱门处,直到二人远走才返身回屋中。
马车一路狂奔向下,刚下过雨,雨停后,山中却渐渐爬上了一层雾。宋研竹戴着那璎珞项圈,轻声道:“娘,我总觉得这璎珞太过贵重,我无功不受禄,收这么重的礼不太妥当。”
金氏道:“是这个道理,可当下的情况却是骑虎难下,娘想好了,朱大人朱夫人毕竟来自京中,又是见多识广,普通的东西也送不出手,等回府,就把咱们家中的那根千年老参当做回礼送给朱大人,这样也算不失礼。”
“那老参可是娘的嫁妆!”宋研竹道。
“虽是嫁妆,可放着也是放着,送出去娘不心疼。”金氏满不在乎道,搂着宋研竹道:“旁的都不打紧,我看今日朱夫人很喜欢你,私下里还问过我你许了人家没。若是能托朱夫人的福为你寻一个好人家,母亲就是把嫁妆都送出去都不觉得心疼!”
宋研竹心中一暖,转而却变得酸楚,想起上一世出嫁时,金氏拖着着病体,几乎将自个儿所有的体己都给了宋研竹,只为让她在婆家不被人轻视,只为了她能过上好日子。只可惜,最后她却芳华早逝,也不知金氏后来过的如何……
“娘,女儿一定为您争气。”宋研竹扑进金氏的怀里,低声道。
马车在大雾中前行了许久,车将行到了将近建州城时,宋盛远、宋盛明、宋合庆三人的马车早已经没了踪影,宋研竹和金氏两人落在后头,只有宋承庆一人骑着马护着。
宋研竹和金氏在马车上晃晃荡荡,险些睡过去,正打着盹,马车忽而停了下来,宋研竹和金氏齐齐打了个趔趄,差点摔趴在马车上。金氏眉头一皱,掀开帘子往外望去,车夫老王哎呦了一声,道:“坏了,这是哪儿来的后生,专往人车轱辘底下钻!”一边忙下车去查看。
这会车就停在路边,金氏宋研竹被金氏强留在车上。宋承庆驱马上前对金氏和宋研竹道:“娘和妹妹莫慌,有个过路人饿晕在咱们马车跟前了,老王喂他喝了点水,已经醒过来了,并没什么大碍。”
宋研竹撩了帘子去看,就看一个男子穿着破旧的青衣,许是因为跌了一跤,衣服上全是泥土,脸倒还算白净,斯斯文文的样子,就是脸色不大好,看着有些憔悴。
她正出神,男子从前头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作揖求道:“这位公子,在下瞧您气宇非凡,必定出自名门……您就买下我吧,我会管账,也能劈柴,还会做饭,只要您能给我些钱让我把老母亲入土为安,您就是让我当牛做马一辈子都成!”
宋承庆瞧他落魄至此,说起话来却是不卑不亢,又念他一份孝心,早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可是到底带个人回家,不是带只狗,他也做不得主。他看了一眼金氏,问道:“娘,这个……”
金氏扫了一眼书生,问道:“我瞧后生不似本地人。不知你这是打哪儿来,又要去到何处?”
男生见一旁站着位夫人,忙避嫌地略偏了头,看向一旁的地面。他原是心中难过,此刻听金氏问起,更是悲从心中来,红着眼将这几日的遭遇说了一遍。
原来,那男子姓刘,名世昌。自幼丧父,一直由寡母抚养长大。前些日子家乡遭受雪灾,他带着寡母想要北上京师投奔亲戚,没想到行到建州,寡母突染疾病。为了救寡母,刘世昌几乎将所带盘缠花销干净,没想到又遇上了小偷,所有的盘缠行李都被盗走了,寡母更是一命呜呼。他求了许久,才求来了一张草席,将母亲草草包裹,放置在板车上。
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几日,刘世昌为了寡母的殓葬费想尽了办法,不吃不喝才攒了一些,却没想到再次遇上了小偷。方才他倒在老王的车前,正是因为追小偷到脱力,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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