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道,“嗯。”又笑道,“我只是出宫去住,又不是天高路远回不来。看您叮嘱这么多。”
徐思便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道,“你若像二郎那么混账,我也就不担心了。”看了她一会儿,又不放心,“你也别总是顾虑这边、顾虑那边。一个人顾全不了全世界,有时都顾全不了两个人。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只先照顾好自己。”
如意道,“嗯……我记下了。”
从宫里回来之后,如意依旧每日清晨去向徐思请安。她往往都在萧怀朔早朝时到东宫、下朝前离开,这阵子便没有同他碰面。
回到长干里后,处置完舵里的事务,她便去探望庄七娘。
她和庄七娘虽是母女,可共同的回忆几乎没有,彼此间的性情爱好也迥然不同。要骤然亲近起来如意也做不到,唯有尽心而已。
但她只是去探视庄七娘,陪她吃吃午饭、听她追忆一下被卖之前的往事,庄七娘已十分满足和开心。也许还有不必再继续背负秘密的原因,这阵子庄七娘心里拨云见日,精神状况便一日强过一日。
虽依旧絮絮叨叨、战战兢兢的模样,可至少不像发病时那般一刻都离不开人。
十月里,梅山村郑婆的孙子娶亲。也不知他从哪里打探到了庄七娘的住处,竟亲自送了小礼来。
郑婆显然没觉着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她大概以为自己不过替牙子说了句“乐府收了许多孕妇”,想来就算是谎话也无伤大雅。因此全然不觉着心虚,和庄七娘走动得十分坦然。
庄七娘也还记得郑婆。得知她挂念自己,心下感激并且高兴,特地跟如意提起来。
如意只能耐心的听着——就算是庄七娘这样的性格,心底也渴求旁人的认可。告诉如意“还有人记挂着我”,也仿佛在如意跟前证明了自己也是有些成就的一样。
这是好转的征兆,如意不愿打击她难得恢复的自尊心,便不戳破什么。
可没几日之后庄七娘便提起,郑婆的孙子“有心进城找些差事,就是不知道该托谁帮忙”。开口求如意帮忙,她显然也心中惴惴。眼睛如惊鹿般,手脚俱不自安。
如意对上她半盲的双眼,亦说不出拒绝的话。便道,“我倒是知道有掌柜的在招工。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取用,得先考试。选拔虽严格了些,可待遇很好。不知他愿不愿意。”
庄七娘很高兴。如意心下稍慰,又有些心疼她——庄七娘大概从不知道贪婪是什么。她固然一世悲苦,可也一直自食其劳,从未想过走什么捷径。可她这样的人,往往也过得不好。
郑婆的孙子没通过考试。郑婆又来向庄七娘抱怨,“那掌柜的根本就不给大姑娘脸面,明知道我们是大姑娘推荐来的,还故意刁难。也许是瞧不起我们庄户人。”又说她孙子聪明好学,能不能不考试直接进去当个学徒。学一学就都会了。
庄七娘再向如意开口时,便有些抬不起头来。
如意心中有数,照旧轻声细语,“他们是不收学徒的。这样吧,我在城南开了家私塾,专门教人识字算账。我让人免去他的学费,让他去学一阵子再来考怎么样?就算他不愿意再考,能识字算账,也好找旁的活计。”
庄七娘向郑婆转达了,郑婆倒是愿意。然而没多久之后就又抱怨,“他快三十了,学里一个个都是他儿子辈的年纪。天天被人笑话,我们丢不起这个人……不是我说,七娘,大姑娘不愿意帮忙就算了。本来去读书这种事,我们岂不知道是好的?可是庄户人,你知道,家里穷,就这么一个劳动力……虽说把大姑娘给的银子兑了,家里不至于揭不开锅。可也不能坐吃山空啊。大姑娘生来富贵,咱们穷人的日子,她不懂。我再说,就让大姑娘瞧不起了。”
这些话庄七娘就不肯和如意说了。
但她显然是心有戚戚焉的——当年她家里也是,能干活的阿爹病倒了,弟弟又没长大。她和她阿娘天天做针线贴补家用。但到底还是落魄到要卖女儿的地步。
便又替她求道,“……且找个不用识字算账的活,庄户人,还是有一把力气的。”
庄七娘身边下人都是如意聘来的,郑婆说什么,如意能不知道?
这一次她就没那么多耐心了,“我若让他去卖力气,只怕要有人说我瞧不起他,不肯尽心。罢了……”她便唤了庄七娘身旁厨娘来吩咐了几句,又对庄七娘道,“我不是掮客,哪知道这里招工那里不招?郑阿婆再来,你就说我已经安排好人了,让阿赵领她过去。那里专门给人牵线招工,报出我的名号,他们定然尽心竭力的帮她找。”
如意以为,把人牙子的事点明了,郑婆该消停了,可她还是低估了人生的奇妙。
郑婆竟真用她的名号,逮着那牙子帮她孙子找了个十分顺心的活计。这件事反倒更拉近了她同庄七娘的关系。
郑婆是能张罗开的人,渐渐竟又带着梅山村旁的妇人来探望庄七娘。
那妇人显然也是庄七娘当年的故交,年纪和庄七娘仿佛。如今死了汉子,儿子又不孝顺,和庄七娘一凑头便两眼泪汪汪。
如意去探望庄七娘,便又多了个听她讲婆媳、母子之间如何因为一针半线引发恩怨情仇、邻里大战的待遇——也许是生怕和如意在一起没话可说,她总是絮絮叨叨的想说些有趣或是令人感慨的话。只要如意表露出些许性情,她就很开心。
如意当然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却也不打击她。
庄七娘同这两个故人相处时,病情最有起色。因为这才是令她感到自在和习惯的人生。
而如今,她正不知不觉的将这些人生图景带到如意跟前。
如意不动声色。
一直到庄七娘受了这些老姊妹、姑婆的影响,开始挂念起,不知家乡的爹娘和弟弟是不是还活着,如今过得怎么样。
她能恢复到这一步,如意不能不欣慰。可是她能忍受郑婆她们是一回事,能忍受卖女儿的那家人是另一回事——庄七娘人生最悲惨的时光,甚至都不是被五代光虐待。而是被卖给人牙子后,生生从一个正常的女孩儿被调教成一个日后能心甘情愿的接受五代光这种渣滓摧残的女奴的那段过往。而狠心将她推进这魔窟,吮吸她的脂血的,就是这一家人。
如意竭力克制着不对庄七娘发脾气,只诱导道,“想他们做什么?有我陪着你呢。”
庄七娘却察觉不到——也或许正是察觉到了,才会寂寞,“人……人都是有根的。我阿娘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她要真这么想,如意便真的无可奈何了。她猛的起身,想出去透口气。
然而一时不查,竟将桌子带倒了——庄七娘习惯并腿而坐,家中陈设的都是矮桌,极容易碰倒的。
桌子倾倒,杯盘破碎,如意又面色低沉。庄七娘下意识便抱住头缩到角落里。
如意心上怒气霎时就憋了回去。她呆了一会儿,原本想好的道理一句都说不出口。只能上前抱住庄七娘,轻声安慰,“我只是不小心碰倒了,你别害怕……”
她一向举重若轻——毕竟身份在那里,她本身也足够聪明和淡泊。一直到开始和庄七娘相处,才开始被交际所困扰。
但她确实从没想过要丢开庄七娘不管。
第九十五章
冬至月,徐仪五日之内送了两封信来。
虽说一直都没断了联系,但如意并没有将庄七娘的事告诉他。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在信上说的事。她原本打算等庄七娘病情再平稳一些,她便北上淮南,亲自去见徐仪。到时候再慢慢的向他解释这件事。
可是徐仪仿佛已经听说了些什么——他的第一封信还如往常般闲话琐事,第二封信却写那年早春雨花台上,他曾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如今磐石如故,方寸未移,只有思慕更深。年底他会亲自回京述职,希望到时能与如意相见。
如意将信贴在胸口,深深的叹了口气。她想我心匪席,亦不可卷也。可是是否真的只要矢志不渝,就一定能心愿得偿?是否只要两心相许,就能不顾一切的在一起。
明年便要改元。
冬至前,各处的封奏册书便都已拟好。前朝公主们俱都要晋封长公主,玉华玉瑶亦要正式册封为公主,唯独如意的册书被压下了。压得久了,朝野上下就都有人议论。
如意府里出身的官吏最多,也有不少人知道如意身世存疑——却大都往她可能是李斛的女儿上想。为了避免民议伤及她的名声,早有人提醒萧怀朔,舞阳公主是先皇亲自册封的公主,名正言顺。这会儿再计较,未免有违孝道。也容易伤及太后。但萧怀朔始终没有表态。
自萧怀朔回京以来,如意便一直炙手可热。不少读书人都想走她的门路。虽说她的志向不在于朝堂,生活不奢靡、作风也很正派,堪称她这一辈公主的表率。但势力在那里,她的一举一动依旧是最招惹眼睛和闲话的。
萧怀朔有所动摇,坊间关于她的流言便骤然泛滥开来。
五代光去公主府闹事的内幕,再度众说纷纭、甚嚣尘上。甚至有似模似样的贫女换金枝的说法流传出来。直说舞阳公主就是五代光的女儿,因徐思的孩子早死,先皇为免她过于悲痛便以贫女替之。如今身世被揭破,舞阳公主贪恋权势不肯认下贫父,故而杀他灭口。天子知道公主不肖,这才不肯册封……
而萧怀朔偏偏在这个当口,将五代光放出来了。
如此,如意杀五代光灭口的谣言当然不攻自破,但五代光哪里是什么本分人?这一次他也听说了如意是他女儿的流言。不敢再到如意跟前去闹,便以悔过的姿态,赖在了庄七娘家门口。
庄七娘于是再度发病了。
但是看戏的人同情的反而是五代光,纷纷指指点点的说男人都已经悔过了,夫妻之间什么恩怨还过不去?难不成还真要让他露宿街头?只见过男人将女人赶出家门的,还真没见过女人霸产驱夫的。
连庄七娘的两个老姊妹都心软了,想来劝说庄七娘。
如意去探望庄七娘,正撞见郑婆在骂五代光,说是骂,话中却多有“别怪你娘子心硬,实在是你过去太混账了。你也别有怨言,好好的认罪赔礼诚心悔过,等你娘子回心转意”的言辞……如意听出她话中倾向,胸中一口闷气咽不下去,便直接从公主府调派侍卫过来,将院门围得水泄不通。
郑婆想要进去时,被侍卫的恶脸一吓,连声也不敢吭一吭,讪讪的退走了。
五代光倒是想闯,直接让侍卫拎起来丢出去。闯了两回,便不敢再靠前。然而依旧徘徊在街口不肯离开。
如意便令人雇了几个流氓去羞辱他,也不打不骂,只有空便去街口嘲笑他当年如何坑蒙拐骗,为了骗取富贵人家的小寡妇,而虐待谋害一直供养他的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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