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领们扪心自问——确实,比打建康时那孤注一掷好多了。但那会儿他们都是些穷光棍,浑身上下就一条不值钱的烂命。拼了这条命谋富贵,没什么可惋惜的。这会儿他们却有满身的富贵前程,反倒舍不得这条命了。不由都犹豫动摇起来。
李斛却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缓缓道,“别一个个的都觉着你们现在富贵了,就和当日有什么不同——都忘了二十年前的教训了吗?”
将领们俱都悚然一惊——二十年前他们归降萧守业,初时也换得权势富贵,但结局如何?
“汉人有句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烛火明暖,李斛的眸光却越显深沉阴鸷,“何况,我们杀了多少汉人?萧怀朔的心腹重臣,有多少人的兄侄叔伯死在你们手上,有多少人的母女姐妹还在你们后院儿里?他们会放过你们?”
“明日要是赢了,一切好说。要是输了——”
营中一片缄默,李斛踞坐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面孔。片刻后,他忽的笑起来,“别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老子还没死呢。只要老子在,你们的身家性命、富贵前程就在!只要听老子的——你们什么时候赌输过?!”
依旧无人做声,但营中气氛已截然不同。火烛噼啪作响,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着孤注一掷的狂热火光。
终于有人道,“大帅,你下命令吧,兄弟们都听你的!”
李斛目光再度扫过众人,这才站起身来。道,“好!”
他将几案扫空,摊开地图,随手拈起一把潮湿的沙土,在那地图撮沙为山,指划为河。他圈点着其中一处,道,“这里是十里坡……明日我们就在这里设伏。”
姑孰城中。
这日天阴,难得的没有落雨。早些时候还有迷蒙细雾,但在士兵们点起篝火后,附近细雾散去,空气很快便澄澈起来。牛羊一头头的分发下去,炙肉的香气随着木柴的烟火袅袅升起。营官、队主们维持着秩序,吆喝声此起彼伏。
不知是谁领头唱起了歌。在夜色笼罩的军营里,扑啦啦的篝火声里,汉子的嗓音如沙砾打石,干哑得似要扯破了。却又奇异的令所有人都停下喧嚣,凝神去听。
“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这是几百年前后汉人唱的歌。他们唱着这首歌将匈奴单于打得连夜遁逃,勒石燕然山而后凯旋而归。若不是两年之前那场导致江山巨变却又充满豪情和野心的那场北伐,早就没人会唱这首歌了。
几百年北伐的进度和对战的战绩让这首歌透出别样的讽刺来,但在这个热火朝天的夜晚,这充满豪气的战歌却无比契合此刻的情景。那汉子一遍炙肉一边扯着嗓子唱歌,梗得笔直的脖颈上,青筋一条条突起。
那战歌中洋溢着的独属于战士的袍泽之情和无畏之心迅速引起共鸣。
和声渐渐汇聚起来。无数人用各种口音,各种在调不在调的唱法,唱着同一首战歌词,“披铁甲兮,挎长刀。同敌忾兮,共生死。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心无畏。”
萧怀朔营帐中。
歌声杳远,只闻余音。萧怀朔和麾下谋士、将领们聚集在一起。面前地图摊放。
“十里坡,”萧怀朔说,“我若是李斛,就在这里设伏。并且,决战。”
“决战?李斛的目的,不是拖住我们,好趁机退回建康吗?”
萧怀朔道,“带着八千人就敢攻打建康帝都的人,会在眼下选择逃跑吗?就算一时拖住我又有何用?不趁最后的机会各个击破,等我和徐仪会师后,他就更无胜算了。明日必定是一场决战。”
李斛道,“咱们不是逃跑。明天我要拿下萧怀朔的人头!所有人都要出阵,这是一场决战。”
萧怀朔道,“十里坡上的伏兵只是先手,李斛的主力必定随后压上来。问题是,他会在什么时机出动主力。”
李斛道,“中埋伏之后,萧怀朔必定拼命突围,兵力就会集中在谷底,”他撒米作兵,目光阴鸷,“这时我们从坡顶一举压下去——”
萧怀朔手指推入十里坡,“既然是寻求决战,恐怕会在我军深入之后才发动——若这么打起来,敌方居高临下,地利上于我不利。”
李斛道,“萧怀朔他也就能躲在城墙后头打攻防,他手下那些南兵在陆上正面对阵,我们一个能打他们三个。这次没了城墙,我看他怎么打。”
萧怀朔道,“所以,我们不能在李斛选的战场上,按他的谋划去打。”他说,“我们要用一支军队冒充主力,抢先将李斛的主力引诱出来。我军主力则从侧翼包抄,打他个措手不及。”
萧怀朔手下将领中,有人主动请缨,“末将愿意去诱敌!”但谋士们大都默然不语。
李斛手下有人忍不住问道,“……万一萧怀朔分兵呢?我们打哪个?”
萧怀朔摇头道,“这个诱饵,只有我才能当。只有我出现了,李斛才会认定那是中军。”
李斛大笑道,“他若敢分兵,我们正好各个击破!当然——先杀萧怀朔。只要杀了他,我们就赢定了。”
第八十二章 (下)
五更时叛军便起灶用饭,天色不亮就开始了大撤退。
萧怀朔当然不会轻易让他们走脱,即刻点兵追击。
随即他们遭遇了李斛提前安排好的殿后部队的截击。
初战结果并不顺利——就如李斛所说,这些漠北士兵一旦以铁甲和骏马武装起来,在陆地上便近乎无敌。萧怀朔投入了近两倍的兵力,才湛湛压制住他们。但最终还是被这些人突围而去,没能将他们同前方主力分隔歼灭。
首战失利,出战的将领前来告罪,萧怀朔只传令回去,“咬紧了,别放他们走远。这场仗才刚开始。”
叛军这支殿后的军队突围之后,一如预料之中,直奔十里坡而去。
——他们并非只是殿后,很显然也肩负着诱敌的任务。
而萧怀朔的追兵也如他们所愿,就像逐血的鲨鱼般始终逡巡在他们身后不退,随时准备再度咬杀上去。
一切看似顺着李斛的谋划进行,负责殿后和诱敌的叛军将领贺札却并不轻松。
贺札是个肥硕的军人,有虬结的络腮胡。坐在马上犹如一尊铁塔,但此刻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稳重无忧。
虽然初战小胜,但结局却并没那么称心如意——这些南兵展现出了超乎预计的战力,他走脱得十分惊险,几乎是拼尽全力才从包围中脱逃出去。不止杀伤敌军主力的目的没能达到,反而自己损失的兵力令他胆战心惊。一旦萧怀朔再度发动攻击,凭这支军队残存的战力,他很可能就无力脱逃了。
这令他不得不一路快马加鞭,不断敦促士兵赶路,指望能尽快赶上前方主力。
所幸萧怀朔大概也有所顾虑,虽一路咬在他身后,却始终没有趁机再次发动攻击。
走过又一片短狭的山间平原,道路开始随着四面交错连绵的群山而蜿蜒起伏,抬目已可望见前方树林。那树林生在两山交错处的狭窄谷道上。过了这条谷道便是绵延十里的一条缓坡,那坡势平坦缓长,草茂而树稀。正是当地人所说的十里坡。
——十里坡已然在望了。
贺札心中骤然一喜——只要将身后这支军队引入十里坡,就能得到主力部队的照应,他便可稍稍喘一口气了。
他忙再次传令下去,命士兵加紧赶路。
军令却淹没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鼓噪声中。
叛军军中起了短暂的骚乱,一番推挤踩踏之后,后方有令官催鞭上前,匆匆用马鞭推着头盔,来不及擦一擦脸上的血迹,便急报道,“将军,他们杀上来了!”
——紧追了一路都没有动静的敌人,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再度发动了进攻。
贺札心里便是一沉。
他本能的想法是不接战,直接逃入十里坡。横竖他此刻的任务是诱敌深入,“诈败”也是一种策略。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行不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先前才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儿却忽然不战而败退,恐怕会令萧怀朔心生疑虑,更是因为地利不在他这一边——谷道处道路狭窄,大军的行进速度势必受阻。而后方已然接战。除非他抛弃大部分兵力,只带少数精锐退入十里坡,否则根本来不及逃脱。
不过片刻犹豫,就又有人高呼,“杀上来了——杀上来了!”
贺札下意识回头张望,便见左右两翼有敌人的骑兵包抄上前。铁蹄所经尘土飞扬,那蹄声如雷鸣般翻滚在群山之间,回声交错、铺天盖地——分明是想将他们截杀在十里坡前。
而这些骑兵究竟是什么时候迂回至此处的,他竟毫无察觉。
贺札原本就底气不足,此刻更是毫无战意。只能硬着头皮匆忙下令,“不要接战——都跟我冲!只要进了十里坡,我们就赢了!”
——是的,只要将萧怀朔的主力引入十里坡,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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