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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_分节阅读_9

    上头安排了一人一席,席间坐的不是天子嫔妃就是公主皇子,氛围又如此,侍女们谁敢发出半点声响?结果还是免不了无辜受牵累。忙都噤声跪到地上。

    如意见她们受罚,心中着急,却不明白是哪句说错,才要开口辩解,大皇子已抬手轻轻按下她,示意她不急出头。

    果然便听徐思笑道,“这却不怪她们,如意正学着用筷子,故而我让她们不必喂她,由她慢慢尝试着自己吃。”

    大皇子也笑道,“四妹妹持著虽笨拙,却又像模像样,吃的努力踏实,又自得趣味。倒让儿子舍不得给她一柄勺子了。”

    一言带过,满座人都忍俊不禁。

    他出言回护,大公主也终于开口笑道,“四妹妹这么努力,阿爹便别生气了吧。”

    就算这么多人为她说话,如意也直到最后都没明白天子究竟为何无缘无故就对她发脾气,又是如何消气的。

    她毕竟太年幼,尚还不懂得什么叫迁怒,什么叫替罪。

    所有人总算都其乐融融起来,但她却不知为何无法跟着欢喜起来。仿佛有一道不可见的鸿沟,将她同众人隔绝开来。

    不过她再看向徐思和二郎,便觉着自己也不是孤身一人。便安心下来。

    她安安静静的专心吃东西。但乳母们经此一吓,俱都战战兢兢,服侍她时候简直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令她们紧绷起来。

    水边多飞虫,仲秋时节依旧可见。喂如意饮汤时,乳母忽瞧见汤勺中撞进一只飞虫,她驱赶不及,眼看着那飞虫落入汤中。她怕再激怒天子,不敢泼去,一时犹豫便愣在当场。

    如意张口等喂,见她一顿,眼睛也跟着一垂,便瞟见那乳白鱼汤里一点黑。

    她一楞,不由对上乳母的目光。乳母手都有些抖了,但如意竟然控制住了表情。她恍若没察觉一般,略一向前,就将银匙中汤喝了下去。乳母眼圈一红,却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略有些抖,那声调却轻柔安心,“您还想吃什么?我帮您夹。”

    萧怀猷在一旁看着。

    先皇后去世早,真正抚养他长大的其实是先皇后的妹妹沈贵人。渐渐懂事后,他便也明白,沈贵人待他虽很好,但也只是面上而已。论说她心头所爱,恐怕就连殿里那只狸花猫都排在他前头。但他毕竟自幼就当沈贵人是他的母亲,心里还是亲近她的。

    他六岁时,因为如意被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野猫冲撞了,天子便大张旗鼓的要逐猫。

    他其实也不喜欢沈贵人殿里那些猫——她太喜欢猫了,含润殿里满院子都是猫食盆,一到饭点,十几只野猫聚集过来。令整个院子都阴森森的。夜间猫叫如婴儿凄厉嚎哭,令他怕得睡不着觉。

    但沈贵人想留住殿里那只狸花猫时,他还是开口帮她求情。

    结果天子反而更加震怒,对沈贵人说出要么猫走,要么沈贵人同猫一起走的话。

    沈贵人对天子怀恨已久,闻言竟真的跟猫一道走了。虽事后沈家好说歹说的将她送回来,但天子已然厌恶了她,不肯令她再抚养子女。

    于是萧怀猷长到七岁上,终于被送回到生母身旁。

    不止他对生母感到茫然,连他的生母也感到很茫然。仿佛他只是个暂住的贵客,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一面还在寻摸能将他送回给沈家的法子。

    不过他也果然没有在生母身旁留多久。

    没多久,徐思生下二皇子。朝中有奏请天子立太子的声音,天子便干脆将两个儿子都封了王,以示不急。大概看他同张氏相处得实在艰难,不久便授官给他,令他出宫开王府、选幕僚。

    在见到徐思和如意之前,萧怀猷对她们是心怀敌意的。

    但如意同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想象中如意同琉璃近似,娇俏可人,有些小聪明,但大旨是被惯坏了,举止任性嚣张,犯任何错都能拉住父母的手用撒娇代替认错。而父母溺爱她们,还真就会因此原谅她们。

    但事实上,如意虽然年幼,却已很是进退有度。她知礼节,从容大方,并不畏惧场面。能坦率的应答,既不会矫饰浮夸,也并不畏畏缩缩的去偷看大人的脸色。尽管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他已觉出如意的教养,在她这个年纪上,这是很难得的。

    这都是家教,倒也未必同人之善恶本性相关,还触动不了他。

    但刚刚她明明看到汤中飞虫,却还是立刻喝下去以帮着侍女消灭罪证免入处罚,那分明正是慈悲之心。

    这样的“敌人”,不免就令人心生亲近。

    他便对如意笑道,“我也吃过。”如意懵懵懂懂,他便指了指汤勺。

    ——他确实曾做过和如意类似的事。

    见如意回味过来,他便又说,“可以吃,很好吃。”

    如意果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又仿佛心底大石落地,“真的?”

    ——她见乳母手抖,下意识就知道这东西不能吃。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真的。”萧怀猷便笑道,他见她反应有趣,不由就起了逗弄之心,道,“在江州之南多虫瘴,当地百姓便选肥满的虫子炸制成菜肴,听说鲜美更胜牛羊,不亲口尝一尝难以备述其味。”

    如意似懂非懂,不明觉厉。萧怀猷见她喜欢听,便又说,“宁州之南也有百虫宴,其民将蚁卵、竹虫、蝎子、蜈蚣、蜻蜓炸熟,作飨客的佳肴。”

    这次如意至少明白了那些虫子能吃,竟不由咂了咂嘴——她虽已过了刚学走路时,抓起什么都往嘴里填的年纪,但也正无知无畏,正眼观其形、耳闻其声、口尝其味的昂首阔步探索着世界,你跟她说什么好吃,她都会想尝一尝。

    萧怀猷一时就有些停不下来,“青州、莱州之民,善于吃蝉”,“闹蝗之年,百姓也多捕蝗为食”,“沙虫是海味珍品”……

    说到最后,尽是些如意不认识的虫子,萧怀猷也说上兴致来,便细细描述某地产某物,其形状色彩如何,怎么烹调之后,怎么吃,其滋味如何。而萧怀猷也不愧其聪敏善文之名,说的逸趣横生,不多时就连旁边的大公主、距离近的侍女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如意听了许多地名,又询问那些地名具体指哪里。她对距离还没有直观的感受,听他说自建邺往四面去有万里之遥,只觉得天下辽阔无边,令人壮志满怀。而这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吃的哥哥,也就立刻成为如意心中有数的大英雄之一。

    她不由就问道,“你都吃过吗?这么多东西,要尝几年才能尝完啊。”

    萧怀猷也笑着感叹,“我也不知道,这些我几乎都没吃过。”说了这么多,他竟有些不舍得打破自己刚刚在如意心中树立起的形象了。却还是坦率的承认,“扬州刺史顾公南征北战多年,入京述职时常同我说起外间趣事。这些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他目光柔和的看着这个最年幼的小妹妹,道,“对了,他有个儿子和你同年。待下次他入京,我带你去找他听故事吧。”

    如意眉眼弯弯,用力的点头,“好啊,我们说定了。”

    他们说的兴高采烈,有两个人却倍感委屈。

    一个是坐在如意对首的琉璃,她是萧怀猷的同母妹妹。虽没有同萧怀猷养在一处,但张氏时常提起她的哥哥,言谈间颇引以为傲。琉璃耳濡目染,心中对哥哥也充满憧憬。

    何况萧怀猷确实值得亲妹妹为他感到自满,他是天子的长子,美姿容,善辞令,年六岁能属文,七岁开府,天下文士尽归之。年方十岁,已堪称独步天下,同龄人无人可与之媲美。

    明明宫里只有她同萧怀猷是同母所出,萧怀猷也一度接回到张贵妃身边了,但他不喜欢琉璃,反而对两个异母姐姐多有推崇。

    琉璃不喜欢两个异母姐姐,她们看她和她阿娘的目光,简直就像看两个小人得志的奴仆。琉璃莫名的就知道,她们瞧不起她阿娘,连带着不愿亲近她。但这些人既然瞧不起她们母女,为什么又非要抱养她的哥哥!

    琉璃不能服气。

    她使劲浑身解数,想把哥哥抢回来。但她越是亲近他,在人前回护他,萧怀猷便越是对他不假辞令。他简直就像个被强梁逼迫到墙角的弱女子,满心满脸都写着,你抢完东西就快走,我不情愿跟你。

    但为什么他就能和颜悦色的同如意说笑?莫非她还比不上一个不知道亲爹是谁的“野种”吗?

    琉璃心中不乐意,便甩手起身,往上座去找天子和张贵妃去。

    但这一次天子没空替她做主。因为,等了足足两年之久,他小儿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二郎当然就是第二个倍感委屈的人。

    ——他难得出一次远门,还是在水滨,又有这么多没见过的新面孔,正打算撒丫子四处狂奔一番,结果一入席便被徐思箍住腰,硬是在这两尺见方的小坐席上被困了一整夜。

    还让如意同他分开坐,隔得这么远,他伸手向如意求救都做不到。

    而且他明明还有旁的事急着去做,徐思喂起来却没完没了。他左躲右躲,徐思都能准确的把食物塞进他嘴里。他左挣右挣,徐思都能使巧劲卸去他的力道。

    二郎一身本事都无用武之地。

    偏偏如意的目光渐渐也不看过来了,他这边水深火热,她那边竟同旁人说笑起来,显然已将他抛之脑后。

    小孩子都是有些独占欲的,自己的东西却被别人抢了,这怎么能忍,当然就要拼命抢回来。

    二郎只能火急火燎的任由徐思喂到她觉着他饱了的程度,才终于瞅准间隙,忽然发力,自徐思怀里挣脱出来。

    他撒腿便要往如意那边去,却又被天子一把捞住腰。

    二郎简直悲愤欲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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