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官局可都把寿材准备好了?”
“早在年初就备好了……”
“啊,若太皇太后去了,东宫岂不是少了好不容易得来得支持?听说行宫里太皇太后当众称赞了太子……”
“唉,这太子孩子也是不易,只怪天生命薄,命途多舛,她生母毒谁不好,偏偏毒了皇上的挚爱……”
那二人以为无人听见,却不知锦月的耳力比寻常人好,听得一清二楚。
锦月余光瞥了眼冷静的弘凌,又斜了眼另一侧的弘允。弘允也是平静不露声色,似乎天家的皇子天生就有这个隐藏自己情绪的本事。
终于,里头出来了些多余的女医、御医,以及侍女。
太皇太后贴身长秋监方明亮也出来,红着老眼睛,沙哑声宣道:“太皇太后醒了,请太子殿下、五皇子殿下、太子皇孙和尉迟锦月姑娘进去。”
太皇太后醒来喊的人是弘凌和弘允,别的皇子都受了冷落,皇家尊卑有别大部分人都觉理所当然,除了一人——废太子弘实。
弘实按捺不住脸上的不甘,哼唧声挪动了挪动膝盖,想说话却被方公公一语制止:“六皇子稍安勿躁,太皇太后若是想见您一会儿自会宣见,请您先候着吧。”
弘实哼了声继续跪着,心头满是火气,把弘凌暗暗咒了一遍,却被跪在那边妃嫔阵列的童贵妃警醒了一眼,才收敛了怒色。
锦月牵着小黎进内寝殿,重重纱帘围在床榻窒闷得让人难以喘息。团子软软的小手反拉了拉锦月的大手,小声:“娘亲,高皇祖母她是不是生了很严重的病?”
锦月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小黎忙小手一捂嘴巴,灵动的黑眼珠左右看了看有没有人听见,眨眨眼点头。
“太子弘凌。曾孙儿弘允。叩见太皇祖母。”兄弟俩齐道。
锦月拉着孩子跪在弘凌和弘允身后。
半晌那浅灰色纱帐后才几声轻嗽,一只枯槁的手伸出来轻轻一挥,闲杂人等都出去了,又是几声虚弱的喘息,才响起了太皇太后的声音——
“太子,弘允,你们过来……”
弘凌和弘允膝行上前,一同捧住这只枯槁的手,血脉绷着皱纹遍布的黄皮,那纹理像高山沟壑和河流的交织,尽是一世沧桑。
“哀家恐怕撑不了几时了,唉……哀家这辈子幸得高祖皇帝宠爱、过得平顺,若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唯有一事,让哀家放心不下……”
弘凌不似别的皇子那么假意哭泣,面色微沉重,平静道:“太皇祖母长命百岁,莫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太子皇兄说得是,待太皇祖母好起来,允儿给您弹箜篌,乐坊的舞姬新排了您最爱看的胡旋舞,等您这两日一好,就去甘露台看。”
纱帐里传出几声浅浅的喘息似的笑,小黎大睁着眼睛从缝隙里往里头瞧,被锦月拉了拉曲在地上的小腿腿儿,才忙收了视线垂下小脑袋。
太皇太后将弘凌的手和弘允的手交叠在一起,含忧道:
“你们父皇为着瑶华皇后过世而一蹶不振这么多年,也是常常卧病不起,时而身子骨还不如哀家,我大周的国力也由此弱下去,周边数国虎视眈眈……你们兄弟二人是皇上中最聪颖的皇子,往后这重任就落在你们身上了。往日的恩仇,就随风去吧……往后你们兄弟要合力将大周治理好,能否答应哀家?”
太皇太后说完这一串话已经吁吁喘气,弘凌、弘允一个低沉霜冷、一个高贵从容,对视了一眼,都颔首低头——
“弘凌定不负太皇祖母期望。”
“太皇祖母放心,太子皇兄与我一定竭尽所能,护好祖宗基业。”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嘱咐了弘允几句“何时娶妻生子”之类的话,弘允不觉余光扫了眼锦月,锦月如挨了滚水烫,忙低下脸,却不想忽然受到弘凌的目光,更不敢抬头。
“缘分到了,自会娶了。太皇太后祖母不必为弘允忧心。”
众皇子中太皇太后最爱弘允,一番慈爱的殷切嘱咐后让弘允先行出去了,留下弘凌、锦月母子三人。
太皇太后安抚似的轻拍弘凌的手背:“太子,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怨恨。哀家这辈子干过的最大的错事,便是二十四年前,没有阻止皇帝杖毙你娘亲、将你送入冷宫。”
太皇太后她似是含泪: “你是无辜的,从小恭顺温和……是皇家亏待了你,是皇帝对不住你……哀家请求你,看在本是同根生的份上,放过那些因为‘无知’、‘偏见’而伤害过你的人,可好……太皇祖母,还是心疼你的。”
太皇太后苍老的双手紧紧捧住弘凌的手,似想用临死前最后的温度,来温暖这双沾满血腥的冰冷双手——这双手不似别的皇子哪样养尊处优细皮嫩肉,因为经历风霜艰苦而粗粝,和战场留下的狰狞伤疤,都诉说着它主人这一世的艰辛。
冷冷一笑,弘凌毫不留情抽回手:“若我今日还是当年的冷宫皇子,无权无势,太皇祖母又会说这番话吗。”弘凌平静道:“您转而支持我,不是心疼我,而是心疼您的皇子皇孙,怕我伤他们罢了。”
枯槁的手一僵,太皇太后似被说中所想,愧疚得无言以对。
而后弘凌出去了,只留下锦月母子。太皇太后在弘凌方才的那句话之后,声音仿佛愈加苍老,她拉锦月和小黎手:
“太子回宫来便送了那一箱子敌人的首级,那凌冽的气势和眼神当真可怕,整个皇宫都在颤栗,幸好因为你们母子的出现,太子这数月来才变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世事多变,哀家真担心这皇宫会被太子搅出一池血雨腥风。”
太皇太后如握着最后的希望:“这世间,恐怕也唯有你能够触及他内心,令他停下来。锦月,哀家便把太子就交给你了……当年他因你而转变爆发,而今哀家也请求你,不要抛弃他,好好陪他过日子,就当为了弘允和无辜的宫人、臣子吧……”
锦月沉凝不语,倒是小团子一双小爪捧住太皇太后枯槁的手说:“高皇祖母放心,小黎和亲会一只陪在爹爹身边的。”
锦月见儿子满眼亮晶晶的认真,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几分。
太皇太后这日虽没有咽气,却也昏睡不起了,众人暂且散去,锦月母子跟随东宫队伍返回。
一路上,锦月思绪万千。
原来在行宫,太皇太后不是因为疼爱、接受了弘凌才当众说那番话,而是因为怕弘凌在她死后伤害她真正心疼的皇子皇孙们,才作出疼爱东宫的模样,想抚平弘凌心中的冷漠、不甘。
可,这样别有目的的关心,岂不更令人心寒?
·
下了马车,前头弘凌也从太子华撵下来,向母子二人走来,此时他平静的脸上才荡漾起些许温柔清浅的笑容。
锦月刚微微低首,大手便被掌心里的小爪子拉了拉,锦月俯下身,团子圆圆的脸蛋儿满是认真,黑黑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娘亲,爹爹好孤单,他们对爹爹都不好,我们好好爱爹爹,好不好?”
弘凌也刚好听见,和锦月都是一愣,不由对视一眼,都是些不自然。弘凌视线有些灼热,锦月撇开不看他而低眼看孩子,想起弘凌这些日子所为,道——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也不管眼前的弘凌身上散发的霜冷、嘴角的抽搐,锦月抱着孩子就走。她可不会再同情心泛滥了,这可恶的弘凌。
**
太皇太后重病之后的几日,九月初三,正是小黎的六岁生辰。
弘凌交代了人在凌霄殿中做席,歌舞丝竹、山珍海味,场面不小。
这是地位的象征,锦月也就没有阻止,安静地抱着孩子在一旁的小方几边坐着,只是对面映玉时而看来的眼神如冰刺,扎着她。
映玉身侧的青枫则比之那日稍微好了些,仿佛心头有些矛盾,既想和好,又碍于映玉不敢示好。
半晌,映玉忽然端了一盅乳茶过来:“才几日不见,姐姐在这后宫中仿佛越发如鱼得水了。”
她轻轻盈盈的蹲下身,看着与弘凌长相酷似的脸儿,眼中忍不住歆羡、嫉妒、渴望,“还是有个孩子好,哪怕不承宠,也能一步登天,姐姐当真是好命。”
映玉素手蓦地被锦月一捉,锦月道:“映玉,或许我是尉迟之后,可我的内心从未觉得自己是那边的人,你又何苦逮着这一点不放非要记恨我呢?我并没有做伤害萧家的事,难道我们一起长大的情谊都不算数了吗,我们和解吧……”
映玉猛地抽手,她孱弱、素白的身子仿佛无法承受眼中愤怒,冷笑道:“你可知道尉迟狗贼就是因为你们母子才仇恨萧家,将我们满门陷害致死?尉迟锦月,你还假惺惺的说没有伤害萧家!”
锦月见一旁的郑良娣、李良娣几姬妾已隐隐侧目看来,不好再辩驳下去,也就由得映玉哼了声回席。
映玉转身之际,深深看了眼孩子,看得小黎不禁缩了缩脖子,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声说:“娘亲,我怎么觉得,映玉姨姨好像变了……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
锦月揉揉团子毛茸茸的头发叹息:“是啊……”“小黎你要记住,只要是人,都会变的。所以,更要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因为总有一天,都会失去,不过早晚罢了。”
都会失去。团子望天想了想,似懂非懂,而后有婢女来禀告,说是六皇子宫的小皇孙女青澄来送恭喜了。
“快让她进来。”锦月道。
片刻,殿门口就来了个绿裙子小姑娘,不过看起来上次瘦了不少,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自然地笑,眼睛周围的青黑胎记隐隐约约。小黎忙过去拉她过来。
“小、小黎……生、生日快乐。”青澄从怀里掏出一只华缎锦囊,和她身上的旧裙子很不搭,可见这只锦囊是她珍藏的宝贝,竟然是一只成色普通的翡翠耳环。
一日为妃_分节阅读_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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