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素棉冷眼瞧着映玉脸上的表情变化:“你不必再掩饰,而今才发现也是我太粗心。那次你给我一耳光我就该想到的,你平时多么的隐忍,可每次遇到这个侍女就会失了冷静,可见她对你是很重要的人。你孤苦无依,除了亲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你这般在乎……”
金素棉的冷静分析仿似捏着把柄的威胁,令映玉忍不住咬了牙、收了笑冷盯着金素棉:“我不管你在打什么算盘,都给我收好。若你敢动她,我江映玉不管你背后金家如何、你又如何,哪怕和你玉石俱焚,我也不饶你!”
映玉说罢不欲多言,重重提了被桃枝勾住的裙摆而去,走过金素棉身边的时候又低声说了句:“记住我的话!”
映玉刚走两步,金素棉随后亦回:“你们姐妹若再将东宫搅得鸡飞狗跳、再让殿下陷入危险,我金素棉也不饶你们。请你也记住我的话!”
映玉一顿,余光朝后一横,哼了一声而去。
*
博望门外,东宫侍卫与皇宫禁军羽林卫的对峙持续一个多时辰,直到皇帝亲自乘着御撵而来,两方才放下相向的利剑。
大乾宫是皇宫诸宫殿的中最广阔的,帝后妃嫔都居此宫中,殿群宫苑共有五十多座,其中正殿宣室殿为皇宫之中地势最高、建筑最雄奇的之处,风水上为众宫之龙首,远远凌驾于东宫凌霄殿之上。
此刻,宣室殿屋脊高耸,殿脊上用十三块黄彩琉璃砖堆砌雕刻的“吞脊兽”,在阳光下金光刺眼,尤其兽背上直插穿身利剑,仿佛预示忤逆上者,必死!
殿内,包括亲王在内的皇族宗亲和朝廷三公林立两边,上头龙庭上金銮宝座,四十许的皇帝秦建璋高座龙椅上,身穿正明黄色绣金云团龙纹的龙袍,头戴悬珠冕冠,只是头发已花白,像一条耗尽了精气的卧龙,气息奄奄盘在那儿俯视殿中站着让他又厌又忌惮的儿子。岁月在他脸上爬上沟壑,依稀可寻曾经的英俊神武。
虽是父子,容貌却和弘凌看不出几分相似,弘凌更像生母,或许也是他如此厌恶这个儿子的原因之一。
静默,绞着每个人的喉咙,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弘凌颔首立在殿中央,不动不摇。
一旁,弘实盯着他勾了唇暗自磨牙,被废之后数月的羞辱仇恨此刻压在他胸口几欲喷薄,他实在等不住、上前了一步正要开口奏本,便被对面那侧立着的某亲王一个眼色制住,安静退了回去。
“太子。”皇帝终于开口,绵长、低沉、威严,“你身为储君却闯入牢狱、私放嫌犯,有何解释……”
弘凌任低着眸子,抬手握交握:“启禀父皇,儿臣并非私放嫌犯,而是救人。儿臣前往牢中时发现有人对嫌犯私下严刑拷问,企图屈打成招,恐怕……”
“胡言乱语!”弘实上前一步、朝弘凌怒挥了袖子打断,“太子皇兄未免太不将父皇母后和宗亲们放在眼中,到现在还在说假话。分明是那日你见天将雷雨,知道那侍女要去尚阳宫,便匆匆跑回去将她招入椒泰殿吩咐,趁夜将不小心留在尚阳宫的证据取回!事实摆在眼前你还如此狡辩,如何能为咱们众兄弟带头起榜样!”
他回头看下手边林立一派的皇子兄弟们,“七弟、九弟、十一弟,你们说是不是?”
弘凌垂首不置可否,无声轻轻一冷笑,仿似不屑辩驳。
皇帝烦闷地叹了口气,睨了一眼弘实:“好了,朕才说了一句,你就说了一串。”
他疲惫地一挥袍袖,意思让弘实退一边别说话。
弘实几个月来早已打了满腹的草稿,而下却被皇帝这一挥堵住了。弘实不甘退后,瞧了眼对面的某王爷,那人亦回了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皇帝俯视着始终不动声色的四儿子——沉稳、收敛、不露锋芒,却更让人心生胆寒,连自己高座龙椅上也感受到他的威胁。再看看底下弘实之流那几个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思及此处,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冷眼望弘凌:“弘实虽有些话有失偏颇,但事实却没摆错。弘允……”提起弘允,他声音忍不住有些哀伤,“弘允意外殒命的案子,交由刑部、延尉监、宗正府三部会审,太子,你也协助吧……”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料皇帝竟似打算不了了之,让那些本打算大做文章都措手不及。与弘实递眼色的那亲王上前一步:
“皇上三思啊!太子涉嫌谋害五皇子之案虽还未证实,但令东宫侍卫反抗羽林卫,这可是确确实实的。”
他又对弘凌厉色道:“太子殿下,这是皇宫,可不是大漠的战场,羽林卫代表着我大周的皇族、代表着吾皇的威严,不是匈奴敌兵,你领军敌对羽林卫就是谋反大罪,太子……”
“太子应该不会!”皇帝突然打断亲王的话,并领向另一层意思,“东宫侍卫统领李生路,知法犯法,冲动用事,差点害得太子成谋逆弑君的千古罪人,即日,剥夺统领之职,贬为侍人。相关牵连人等,一并免职。”
弘凌轻轻抬眼,果然见龙椅下手边的凤座上皇后闪过急色,站起来:“陛下,若不责罚太子,恐怕往后难以为众皇子树立典范。而且太子救人之说实在牵强。”
那女人缓了缓,才重拾了母仪之风,和善地俯视弘凌,“太子,本宫记得上回甘露台你说救入凌霄殿的那侍女,也是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么紧张,生怕落到别人手里。若说她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只是个普通侍女,恐怕诸卿都不会信服……”
众人也想起来甘露台那日的事。皇帝亦微微侧目,重新坐回龙椅:“太子,你解释解释吧,那侍女究竟怎么回事……”
弘凌垂首微微冷笑,狐狸假装得再慈善,尾巴终是藏不住。心下几番思绪迅速划过,弘凌淡声开口:“是有些干系。她曾是儿臣……”
沉默蔓延满殿,只听弘凌一顿之后继续道——
“曾是儿臣五年前认的妹妹。”
……
锦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这一辈子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为人母亲都梦了一回,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在脑海里重复着,仿佛自己睁开了眼睛,又仿佛一直睡着,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梦里仿佛听见刀剑声,仿佛听见孩子吚吚呜呜的哭泣,还有个男人不多却每日都会准时出现的低低、沉沉的关切。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竟然已是五月初了,纸窗被阳光照得白亮,隐隐有蝉鸣和着暖暖的微风送进屋来。
“娘亲、娘亲娘亲,呜呜……娘亲你怎么了,怎么不理小黎。”
锦月脑子还有些迷糊,从窗户收回视线才看见床边有个小团子望着她呜呜擦泪珠儿。
“小黎……”锦月嗓子无比干涩,说着就干咳起来。
小黎一喜,小胳膊横了袖子一擦眼泪,亮汪汪地看锦月:
“娘亲是不是渴了,小黎给你倒水!”
说着小家伙就撒着脚丫跑去倒水,先把凳子放倒再踩上去,才够着水壶。
锦月喝了口水,才稍微好些了,放杯子门口便进来一双着侍女,浅绿色裙、绣淡橘色散花,一高一矮,高的端着热腾腾的药碗,矮的端着一小碟佐药的蜜饯。
二侍女见锦月醒了都是一喜——“姑娘总算醒了!”“快去通知映玉夫人和太子殿下。”高个子吩咐矮个子。
锦月睡太久,脑筋还处于混沌状态,高个儿侍女过来福身跪下介绍:“姑娘,奴婢名唤阿竹,刚才那个唤彩香,往后便随行伺候姑娘左右了,姑娘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奴婢二人就是。”
“你们……”锦月这才注意到屋子的摆设,有些眼熟,有几分像她在丞相府闺房的摆设,“这是哪里?又是谁让你们来伺候我?”
弘允的案子又如何了,自己的冤情雪了吗,锦月心中满是疑问,手便被一双胖爪子捉住——
“娘亲,是神仙叔叔让人把你移到这里来静养的,还说让这两个姐姐以后好好照顾我们,嘻嘻……”
锦月呼吸微乱,看盈盈对自己笑的婢女,和喜滋滋的儿子,心中的疑惑不但没解、反而更深,直到映玉像欣喜地百灵鸟儿扑进来——
“姐姐,姐姐你终于醒了!”
屏退了左右、又让阿竹领了小团子出去晒太阳,姐妹俩才说上话。
“我从金素棉那儿打听到说,当日大乾宫中形势凶险,殿下被弘实和宗亲围攻,皇后质问殿下为何三番两次救姐姐,殿下别无他法,便说姐姐是殿下五年前认的妹妹。”
锦月一个惊心,太子岂可认个舞姬作妹妹,皇族宗亲当是气炸了。
锦月又问了弘允案子的动向,映玉在东宫中也知道不详细,说是交给了刑部、延尉和宗正三部,太子、六皇子协助,东宫一切却还照旧,说是有惊无险。
锦月却有些不踏实,皇帝、皇后、太皇太后一干人等是什么人物,他们如此忌惮弘凌,好不容易抓到一点弘凌的把柄,不拔掉弘凌一层皮,怎么可能放过。
“东宫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事变动?”
轻抿了唇,映玉想了想:“东宫中的宫官、侍从倒是换了不少。陛下说这些宫官、奴才伺候不尽心,才让殿下险些犯了大错。皇上丝毫没有责罚殿下,只是将这些奴才换了。”映玉将耳际垂下的发丝捋到胸前,一笑,“看来皇上还是心疼咱们殿下的,是有心包庇……”
映玉心情不错,想着弘凌辉煌的未来微微笑出来。
可锦月却浑身一寒。
这哪里是心疼,分明是忌惮弘凌不敢鱼死网破,转而借机将弘凌在东宫好不容易培养的亲信、势力一举清扫,安插成自己的人!
想到此处,锦月便心中不忿又敬畏,皇帝哪怕卧病不起,这几十年江山终究不是白坐的,对弘凌,也当真没有看做自己的儿子……
但看映玉轻松的笑意,锦月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有说穿,淡笑道:“往后在宫中要更加小心,可知道?”
映玉握住锦月的手:“知道了姐姐,姐姐此番虽然受了大苦头,但也算因祸得福。宫中谁人都知道你是太子寒微时认的妹妹,以后再也没人敢随意践踏姐姐了,而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喊你姐姐了……”
她笑着,忽见锦月脸色有些僵,才知自己最后那句话恐怕勾起了锦月不好的往事,愧疚:“对不起姐姐,我……我失言了。但你既然和殿下都决定忘记前尘、确定无法走到一起,往后做兄妹或许正好,姐姐在宫中既可以有依靠,又不会违背姐姐心中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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