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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景行行止

    岁月无声,仲夏将半。该过去的风波终会过去,该回来的人也已经回来。

    乾清宫外,带着几分凉意的风拂过,掀动起少年尘埃不染的青衣,在暮色中如清澈的涟漪荡漾。时黄昏已落幕,不远处的宫殿和山峦都变成朦胧的一道剪影,龙吟殿笼罩在晚暮的最后一缕日光之中,看上去少了几分严肃的辉煌,比平常要显得亲近许多。一个月的时光不过一转眼,而今,他又回来了。

    静候半晌,那侍卫又毕恭毕敬地折出来,微微一弯身,道了句皇子里面请。眉间流动着清浅笑意,微颔首,轻轻拢了宽大的浅青衣袖,提步走入乾清宫。不紧不慢地行走在长廊中,熟悉的地转踏在脚下,一步一步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去。龙吟殿三个字就在眼前,脚步微微一顿,迈入殿中,望一眼上座男子,行礼启齿:“行止见过父皇,父皇万安。”

    暮色四合,将阅了一下午的卷宗放下,敏锐听到一阵脚步声,缓缓抬了剑眉望去,那个由远而近的白衣身影,恍惚间,和昔日的自己影像重叠迷离,似乎分不真切。剑眉微扬,星眸抬去,黄袍一扬,眉宇间俱是霸者风范,听他问安,手间金樽搁浅,扬声一句:“别拘着礼了,过来坐。你快马呈来的折章朕已阅过,今日不讨政事,就好好聊聊,也一月不曾见你了。”

    流水行云,有顺有逆,得江山,拥天下,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比如亲情。一年又一年,当初那一点热血悸动,可还犹存?

    沉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依他言微颔首,上前落座于他身旁,上次来乾清宫的确是一个月之前,自己一走就是一个月,也劳他挂念自己。在一旁的侍者正欲上前倒茶,微微抬袖示意,唇边扬了一抹清笑,轻动长眉。“父皇想知道行止这一个月都在忙什么吗?前时趁着节气,督查茶业时亲制了些,固然是比不上进贡名茶,不过父皇,可要尝尝?”

    “哦?”闻言,侧目望了一眼这个只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年,他温文尔雅的性格一向是知道的,聪明却并不大露锋芒。身旁的随侍早已将那盒茶叶接了过去,退下煮茶了。近年来,每每见他多是因政事,而他在政治上的游刃有余也渐渐展现,只是还不知道他究竟是投情于政,还是从安在官。

    帝王之威渐收,只浅唠着家常,看他的身影在烛光中被拉得笔直而硕长,想起他曾经是怎么依偎着自己的,而今一不留神就这么大了……食指习惯性地揉揉太阳穴的部位,“你今年已满十九,可有想过成家之事?”

    皓月东升,清幽冰冷的月华透过精美的木窗,肆意地流进殿堂之中,满室冷清。不多时便有侍者走上前来,把沏了没多久的清茶撤去,端上一案新茶。冒着热气的茶水在玲珑杯内微微摇晃,犹如一块琥珀。长指轻轻揭开勾金瓷盖,淡嗅一味清茶,白烟袅袅,朦胧了眼前人微微带着笑意的脸。

    恍惚听见面前穿着一袭明黄的人,问自己年已十九,可曾想过成家,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轻抿而下,香茗一点点在舌尖蔓延,初涩而后甜。眸子如刚刚从清水中打捞而起的黑曜石,浓黑而纯粹。清薄的笑意染上眉目,清醇的声音从唇齿间轻散而出,在偌大的殿堂中寂寞地回转:“儿臣不是没想过……只是那是不可能的。”浓密的长睫轻轻垂下,掩住幽深的墨眸,几分苦涩掩藏心中,无人可知。

    殿内毓金九龙宝鼎香烟袅袅弥漫而出。掩去了眼前少年的容颜,尽管如此,他的一举一动还是尽收眼底。“哦?朕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女子让朕的行止看中了。”但是,听到他说的后半句,却本能地眯了眯眸子,寒气透体而出:“哪有夏侯家不可能的女子!”

    行止忍不住轻笑出声,磕了磕杯盏,触碰出清脆的声响。“父皇,有些事情得慢慢来,又不是急着抱皇孙。”眼眸犹如是由均匀的浓墨晕开来,深深的墨色之后,还流淌着几分温润如玉、儒雅似风的笑意,像溪水一样汩汩地浸润周遭,默而无声地移开话题:“还是先品茶吧。”带着些许冷意的夜风轻轻拂起他鬓边干净的碎发,黑眸有和煦的暖意渗出来,眼神安谧,清净无声。有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等再久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每当谈及娶妃纳妾之事,他都是一如既往地婉拒。座上的帝王剑眉微蹙,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哪家姑娘,让他的行止非她不娶?不过儿女之事,他一度不愿过多插手,但是若到了一定的时机他仍无法作出决定,那这个选择就要由他来完成了。

    谈话间,那茶已泡好,淡淡的茶香渐起,吹散了多日朝廷之事的烦心。啜饮一茗,清淡入口,留有余香流转于唇齿之间,安神而稍缓。行止涉猎广泛,在从政的同时还精习药理,许在这茶叶之中,添了什么药材,倒有几分贡品没有的清淡宁神,不禁叹道:“茶不错。”

    在龙吟殿中,时光似乎被拖得幽长而深邃,甚至乎是停止了。父皇话里的明理暗话都听得真切,却只当是听不明白,父皇对自己久未成家一事向来是颇有微词,但所幸他是明君,亦是明父,每每谈及提醒过后,也没有多加强迫。把话按下,暂且不提,只笑说茶事。“行止还怕父皇喝惯了名茗,不喜欢这坊间茶。父皇不知,这制茶之路,也出了不少趣事。”

    “原以为自己沉浸茶道日久,不敢说茶艺精湛,但也算拿得出手,可真要到了派上用场,那可真是叫人看了笑话。这小小一罐茶叶,行止也折腾了大半个月,本想着收获后给父皇品尝,最后却发现委实不易,后来又请教了几个茶农,好不容易才赶在回宫时送来。”不由得微微扬起唇角,回忆起来还有几分哭笑不得,那些茶农见到自己衣着言行,本还是恭恭敬敬的不敢多言,谁知及到了最后,个个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想来都觉惭愧。

    毓龙茶盏暂搁,听他笑语道来,龙颜微展,剑眉着了几丝缓,珠帘漫卷。这些年来,总有几分说不明的感情在心底潜藏着,模模糊糊,萦绕不散。那些情感,在如歌岁月中,早已渐渐走远,白驹过隙,难以分辩。自己何尝不想拥抱儿女们,让他们每日快乐。现在,荣华富贵,青史留名都有了,但他们却都不快乐。说到底,还是政务繁忙,疏于往来。那些年,小汐伊儿送来的字画诗词仍然被好好的挂着,甚至于舞儿送来的那张四不像画像,也承她意挂在显眼处。朕能给你们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国之君,国与家,若注定只能择其一,那为天下百姓,朕绝不悔。宽袍微动,面前的少年,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为这茶,也辛苦你了。”轻笑,再度细品,“只是朕想知道的,是这茶叶采植,较往年可有改善?”行止此次前去正是为了那夏茶的收成,可他毕竟年轻,纵使政论突出,也还是缺少实践。这些孩子们,还是太年轻了。

    夏侯行止安坐在位上,白皙的长指轻触温热的杯盏,清隽的眉间笑意流动,眸若星辰,声音清透:“要说这制茶,也是很有讲究的。比方说这茶叶,都知道饮茶时取新鲜的茶叶为上,可在制茶之时,倘若选取太鲜嫩的茶叶,茶味便会容易消散,炒茶时还会炒成一堆……废渣。”

    微微抿起唇角一笑,举手投足间的帝家风雅到了极致,执杯轻品,水色染上清淡薄唇。浅偏眸,犹如墨色点染的黑瞳晕几分清光,不是说不讲政事吗,怎么突然又绕到这点上。华衣雪袖微微荡着,牵起薄唇,唇畔流出清浅的笑意,带着几分稳重,声溢明朗:“行止有身份拘着,也不便与茶农走得太近,至多也不过是请教罢了。今岁天公作美,岭南收成颇佳,便是偏郊农作者,也多是平安喜乐。”

    话说至此,唇边弧度渐显,往来白丁却是见惯了皇贵出入,皆是以平常心待,处之泰然,不卑不亢,委实令人钦佩。长指在杯盏边缘滑动,轻扬唇角:“百姓所求不多,此番深谈之后,方真正明白这一点。只要有处安家,自给自足,而运气好的或是格外勤劳的,能够衣食无忧,这就已经很满足了。”而不似现在官场宫城中,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纵然有千金万银在侧,也寝食难安。

    “看来行止此番制茶,获益良多,不错。”听行止一席话,龙颜自悦,心也放下了不少。岁月长河永不停息,年轮滚滚不断向前,老百姓不过是想要有个奔头,能看到未来,能安居乐业。孩子们尚是年轻,让他们着几探民意总归不是坏事。想着本是聊家常,却又不经意涉政,往后靠了靠,把话头搁下。

    夏侯行止低抚着染上清茶温度的精致杯盏,长指一扣,低环上缘,不经意间染上了些许雾水汽。作为一国之君,所念所想不过是愿百姓和乐,山河无疆,这一点,父皇诠释得向来很好。“获益是确有,且多长了见识,是比只单单待在宫内要好。”

    大理石的华美地板被清幽冷凉的月光照耀得白茫茫的,少年站起身,素袍笼罩下的青衫,也被染成了浅亮的月白色。“天色已晚,儿臣便不打扰父皇休息,事务固然繁多,但也要注意龙体。”脚步一旋,青色的衣袂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缓缓落下后,龙吟殿中一切,重归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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