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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幼年拾趣

    长乐公主要出嫁了。这一次,驸马招的是长孙皇后的内侄,国舅无忌的儿子,宗正少卿长孙冲。

    长孙冲先世为鲜卑族拓跋氏,北魏皇族支系。喜诗赋及书画,与以美闻名又擅长书画的长乐公主倒是相配。

    汝南公主的死,牵动了太宗作为一个父亲的慈念。嫡女出嫁,不惜动举国之才,照妹妹永嘉长公主出嫁时的嫁妆规格翻倍置办。

    幸而魏征以汉明帝分封皇子,只半数于先帝子的例子极力劝谏;加之长孙皇后软语相阻,太宗适才作罢。

    。

    宫闺,一派喜色之中,李泰着一身淡黄金边衣袍缓缓走入,轻轻来到了正在梳妆的长乐身边。

    看着菱花镜里,比往日丰盈了些许的妹妹,阵阵感慨便自心底生出,不无担心,低语:“小丫头,你到底是长大了。只是,心当真能变成石头吗?你忘得了他么!”

    长乐回眸,淡淡的笑了一下。抬手,抚平香肩之上,略微有些褶皱的流苏金边锦缎华盖,又叫侍女簌簌打散额前刘海:“四哥,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忘得了,忘不了,又能怎样呢!活着的,还不是得继续活着,难道日子就不过了不成?”边说,边轻轻舒动玉指,沾于胭脂盒中,于眉心处淡淡一点。丹红血泪映于正中,妖娆。

    李泰喉中一堵,厚唇闭合,不再言语什么。

    并不是每一钟爱,都能存活在阳光下。也不是每一种爱,都是大志的。

    。

    华姑心知李治与驸马长孙冲有过过节,加之,汝南公主前不久刚刚去了。心下不放心,便扮作晋王府婢女,陪着李治一道进宫赴宴。

    夜色阑珊的星空,夹杂着些许隐隐约约的梦幻意味。放眼漫探,浮云摒弃了华彩,幽幽的跌宕、起伏。所经之处,便为浩瀚无边的青冥拢了层薄薄的明纱。隐隐约约,含糊不清,一如心境。

    李治本无心,亦无力为同胞妹妹感知那一份喜悦。象征性的落座、入席。

    才过须臾,便推说胸口发闷,要出去走走。

    华姑见了,想告知他应合些场所时宜。却又不好开口,只得迈步跟上,凭他去哪里。

    月色如霜,候鸟啼鸣,呼应晚风几许,清凉怡人。

    宫廊甬道,梅花含娇怒放,开的正浓。

    笙歌醉梦间,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李治穿行其中,漫无目的的随意游走,竟是不自觉的走到了湘清宫外。

    素色衣袍于融融月夜里,翩舞如蝶。

    他站在拱门之内,眼带痛楚。

    彼时,她就是坐于这拱门梅树之下,纤纤抚弄柔弦,红袖添香暗消魂,那么浅浅一瞥。。。。。。

    如今,猝不及防的,她离合的神光倏然便散去了,再也寻得不到。

    飞花碎玉般,追捉不成。

    “殿下,殿下。”华姑见李治似有进去之意,忧心这里一草一木于不经意间触动他悠远的回忆,便柔声唤过,一笑:“这里不是湘清宫,你认错门了。湘清宫,在前面呢!”

    “认错门了?”李治皱眉,喃喃,澄澈、幽深的清眸闪过一阵憔悴委顿,“这才几天,便不认得门了!”语尽,折回,又向前走去。

    华姑只怕他想起银妆,积郁越发排解不得,适才骗了他。谁知,李治竟是偏要往那湘清宫里寻去。

    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跟上。

    这样走了一会儿,也不见停歇。

    华姑忖度一下,敛了步子,定身在当地,语气沉下:“治,人冲不破命运的轮回,但可以超越命运的轮回。”

    “超越?”李治豁然便将身停住,眼中浮上淡淡的疑惑与思索。

    华姑波光看向他,隐约可见他眸中的自己,干净、明澈。倒映出一昆仑凛凛的清韵星光。

    “悲是福的源头,福是悲的归结,不幸是最好的大学。人自出胎起,至断气止,不是淘神、便是费力。其间多有琐碎、磕绊,更是免它不了。死了,却是挣脱了,又何苦为死者悲?活着,却还得活,又何苦为自己累?”

    一抹虚白的月光,投在了地上。合着几声苟存的蝉儿鸣叫,四野静谧。

    李治听了这话,心弦一动,却是一派恍然:“悲后有福,福中求悲,便是人生。其乐无穷啊!”

    华姑蜻蜓点水般一笑,莞尔,叉开先前话题,留他自己品味:“这不就是了?——哎人家在欢欢喜喜的赴着婚宴,你且跑出来悲天怨地作甚?”

    “好姐姐,你切莫说我!”李治将那股酸酸浓浓的情绪压下去,盛在心底。面上,又恢复了往日在华姑面前,惯有的孩童心性:“那里头喧闹的紧。我知道姐姐素来是喜静不喜闹的,既出来了,莫不如我们便不回去了!在这里坐坐聊聊可好?”

    “也罢。”华姑嫣然打趣,“今天啊,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李治顺势俏皮的点点头,拉了华姑,二人坐于凉亭之内绘棱上。

    “姐姐,你自小在宫外长大,一定见到过不少好玩的事吧!且讲来于我听听可好?”

    “你还别说,却有几件趣事呢!”华姑妙目闪闪,莺莺说于李治来听。

    “我小的时候,家境并不富裕。父母以经营茶楼为生。在我父亲没有到四川广安县为官之前,我们一家曾是在晋阳湖经商的旅客。

    一天,黄昏时分,来了两位相貌奇特的波斯人。

    他们手里拎着两条从晋阳湖里打来的鱼,跨进了我们家开的茶楼,大声嚷嚷着,让我娘亲把这两条鱼给他们烧熟。说要清蒸的,不要剖肚、切断。

    我娘亲提着这两条大鱼,走进后面小灶房。待她准备做鱼时,却发现这两条鱼很特别。

    一来,鱼的个头大得很,每条鱼有四、五斤重;二来,鱼的长相很奇特。

    鱼头上有12颗星,鳞片金光闪闪,每片鳞刮下来,都有碗底大小,大似金钱。”

    “还有这等鱼吗?”李治玩心大起:“那这便不是鱼,是水怪了!”

    “可不?”华姑边回忆着:“我娘亲吓得都不敢动手了呢!但为了赚钱,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刮鳞、洗鱼了。”

    李治秀气瞳仁眨了一下,半打趣,半感慨着:“姐姐幼时在晋阳一带安居,那里可是我的封地呢!当初姐姐不认得我,若是认得我了,定不叫姐姐一家吃这般苦楚!”

    “若认得你,那还了得?长安与晋阳隔了十万八千里!”华姑笑笑,说了句玩话,顺腔继续道:“且说,这两位波斯人见时光尚早,就走出茶楼,沿路闲逛、看风景。见到这晋阳湖边有座小山,形似海螃蟹,十分惊喜。

    他们快步登上山去,又见半山腰有个井潭,更是喜上加喜。

    这个时候啊,刚巧,有个生得十分灵巧、明丽的小女孩儿在那儿玩耍,便招呼她过来,说他们到山顶去,用脚蹬这山的两个山峰。让小女孩儿帮他们看着,若这井潭冒水泡了,便告诉他们一声,他们会有酬谢的。

    小女孩儿当时心里好奇,便忍不住问道,这井潭冒不冒水泡,同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个波斯人以为这小孩子家不懂事,就把真相告诉了她。

    说这座山是座‘紫金山’,山形像个大螃蟹。名为,‘紫微蟹’,是出贵人的好地方。这山顶的双峰,即为两个蟹钳。井潭,就是蟹肚了。

    如果他们蹬动蟹钳,紫微蟹的蟹肚若往外冒水泡,则证明这蟹是活的。若有人在此作坟穴,将他的祖先埋在蟹肚里,那么此人后代必定是富贵荣耀至极。

    小女孩儿心思向来缜密,灵眸扑闪着,又问说如果这井潭不冒水泡,端的如何呢?

    小孩子的提问,向来不会有人狠心拒绝。于是,两个波斯人便又告知,说那就变成一只死蟹了!风水宝地被破坏了,没有用了。

    小女孩儿闪动着晶亮的瞳仁,笑了笑,告诉他们,‘好,我帮你们看着,你们快些跑到山顶去好了。’

    波斯人递给她三个铜板,便上了山。

    他们各自跑到山的两峰,连蹬了几脚。果然,从井潭里突兀的冒出一连串水泡。

    小女孩儿见了,心下里又惊、又喜的。心想,这两个大胡子的波斯人说话真灵呢!如果把真相告诉他们,岂非让别人得到了好处去?对,不能告诉他们!

    这样想着,当两个波斯人满怀希望、风尘仆仆地下山来问时,小女孩儿晃动着两条稚气的角辫,连声说着‘没有冒水泡,没有!没有!’”华姑说于此,不禁嘻嘻笑了,定下语气,又继续道:“波斯人听了之后,又细致地探看了山形、地势,疑惑地径自念叨,‘奇怪,我们跑过很多地方,从未看花过眼呀?看这山形,明明是个活蟹形,为什么蟹肚里却不冒水泡呢?’

    他们不放心,又问那小女孩儿看清楚了没有。小女孩儿点点头,很可爱、坚定的说看清楚了。

    听了小女孩儿的话,波斯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是可惜啊!要是个活蟹山,东海边上就要出贵人了呢!”

    “那个小女孩儿,就是姐姐吧!”李治哈哈一笑,“姐姐自小便伶俐!怪不得现如今,侧身垂睫,便显现出低回婉转之态;张目嗔视,又叱咤风云呢!”

    “去!”华姑推他一把,笑颊璨然,“又跟我凑趣饶舌。”

    “好了好了,我不开姐姐玩笑,姐姐快讲来!”李治嬉笑着催促。

    “未等波斯人下山,我已经一溜烟地小跑着,从后门跑进茶楼的小灶房里。

    我娘亲正在蒸鱼,大鱼快蒸熟了,飘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开来。

    由于我是独女,自小便被大人们宠惯着,加之当时又小。因此,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掀开蒸盖,便要下筷子夹鱼。

    娘亲看见,忙上前劝阻我,说这鱼不能动,这是波斯商人下大价钱叫蒸煮的。他们不让剖肚,不让切断,更不能缺头丢尾。蒸熟后,鱼必须身形完整。若我一动筷,岂不毁了鱼形?娘亲得罪了顾客,赔钱不说,且坏了茶楼的名声。”

    “是这个理儿。”李治点头。

    华姑垂眸继续:“起先,我倒并不是非要吃鱼不可。只是玩得累了,有些饿了。又见这蒸笼里的鱼生得怪异,金头银尾,肥嫩鲜美,很是有趣。听娘亲说是波斯人的,不知为何,便更吵着非吃此鱼不可。

    可是我娘亲任凭我怎么闹,就是不答应。

    我见死磨硬缠吃不到鱼,本有了作罢之意,但面子却不肯拉下来。就灵机一动,对娘亲说这样吧!我不吃鱼,只吃鱼胶,总可以了吧!

    那个时候,也真是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未等娘亲同意,我便迅速下手,把含在鱼嘴里的肥大鱼胶用手揪出来,急急地吃下去。

    那个东西真是腥气得很,吃到一半儿,我差点吐出来!但我还是勉强着,硬吃了下去。

    太阳落山之后,娘亲在店堂里燃起了烛台,摆好筷子、酒杯,端上两盆刚蒸熟的、热气腾腾的鱼儿,招呼两个波斯客人上桌吃鱼。

    这两个波斯人却怪的紧,说什么吃鱼要暗坐、暗吃,便把灯火吹灭了。

    店堂里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

    两个波斯人吃着吃着,却居然吵起来,越吵越凶,到后来,竟拍桌子、抛酒杯地厮打在一起。

    这可吓着了我娘亲,她急忙点燃灯火,上来劝阻。

    一问,才知道那两个波斯人双双指责对方偷吃了鱼胶。

    娘亲听了,才知是怎么回事了。

    她想,既然波斯人为了两条鱼胶吵得这般凶,可见这鱼胶的分量定是比鱼肉还重。女儿偷吃鱼胶的事,想必不能实话直说。

    这样想着,便上前来,笑盈盈劝住两人,说无非是两条鱼胶罢了!有必要大动干戈吗?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捕鱼人是只吃鱼,不吃胶的。蒸鱼的时候,我把鱼胶挖出来丢给野猫吃了。

    一席话,说得波斯人哑口无言,沮丧地坐了下去,叹着气道‘老板娘,你有所不知啊!这两条鱼非等闲之物,乃是鱼中珍品。俗名“皇帝鱼”是我俩花了十年时间,才从东海一渔翁处用重金觅得。鱼肉虽然珍贵,食之能增寿百岁;但更珍贵的,是这两条鱼胶。食一条鱼胶者,后代会出个贵人。食两条鱼胶者,后代就有人拜将入相、富贵至极。若把他们的祖先之坟安在紫微穴中,则食此鱼胶者,必定是帝后之身!罢了,这也都是天意。该是谁的,便是谁的,扭转不得啊!纵是觅得这老虎鱼,不该称王的,却没福气吃呢!’”华姑眸子暗了一下,“后来,我的父亲到四川广安做官。不久后,挟母亲回乡探亲,母亲却在中途不幸染病而逝。我便怂恿父亲,把母亲的遗体埋在紫微蟹山的井潭里。再后来,我随父亲辗转到长安。一晃,这么些年过去。想想当时,真是幼稚、单纯的傻气!如今倒好,把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抛到了那遥远的晋阳。”

    “亏姐姐当时这么做了,天意,天意!”李治见触动了她尘封于心底的伤心之事,故意高声回复她:“姐姐你想,若当初没有这般,我岂会有缘得遇姐姐,日后给姐姐富贵?”

    华姑双目垂下,淡淡:“当初,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一心觉着什么最高,什么便是最好。现在想想,玉玺、权杖,不过象征着俗世的权威,使百姓对于君主的尊严凛然生畏。莫不如好山好水,游乐一生来的欢畅,一笑置之便罢了!亏得是波斯人的玩笑话,若当真了,我还不累得心死魂死的?我可不要!”

    “姐姐!”李治急了,拉过她的手道:“我可不管,总之我要给你富贵荣华,长康自乐。爱你、惜你,一生一世!”

    华姑面上飞红,扑哧一笑,侧眸看他,婉约道:“也不觉稚气?听得我都发颤!”

    李治见她自往事中排解出来了,却欢心一笑,牵起华姑,向那梅花丛中奔去。

    “姐姐你看,这一片香雪海多么瑰丽!美的傲、且张扬。以后,我们在院子里种满它们可好?冬风一来,满庭飘香。。。。。。”

    华姑笑而不语,双目似是罩住一般,不言悲喜。

    夜风吹过,花瓣轻扬、张弛。

    于月夜中,幽幽远去。落了满身、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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