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的热水烧开了,杜桐娘拿木盆接了满满一盆,兑上冷水,开始给小乞儿洗脸。
那小乞儿乖乖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其实谢小蛮怀疑他是不是吓傻了,不然怎么从被杜桐娘领进门到现在,一直一声不吭。眼看盆里的水由清变浊,杜桐娘又打来一盆新的,被洗掉的污泥下面,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胖嘟嘟的又白又嫩,跟年画娃娃似的。
杜桐娘的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这孩子生的这么好,不像是乞讨为生的。
城人口稠密,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乞儿自然也不少。同福巷周围的几条街里,贯来乞讨的都是几个熟面孔。这陌生的小乞儿忽然冒出来,莫不是哪家走丢的孩子?
女人的手脚极麻利,给小乞儿洗干净了脸,就开始扒他的衣服。破旧的葛布袍子摸上去粗糙又黏腻,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沾了什么脏东西,可是那灰扑扑的衣料一被脱下来,杜桐娘就愣住了。
咦?蹲在一旁的灰猫也瞪大了眼睛,她虽然不像杜桐娘一样熟知各种衣料,可是一看那鲜亮的色泽,这小乞儿贴身穿着的衣服,明显是富贵人家才有能力置办的。
看来自己不是捡了个乞丐,而是个走失儿童。
杜桐娘手里不停,把小男孩脱光了放进浴盆里,一边给他搓洗身上的污泥,一边唤来顾昭:“明日我带着这孩子去县衙一趟。”
顾昭一眼扫过放在凳子上的丝绸褂子,心中了然:“何不问问展大哥,县里近日有没有哪户人家丢了孩子的。”
展还星虽说早出晚归的经常不着家,到底和顾家是门对门的街坊。一来二去的,两家人就熟悉了起来,连顾昭对他的称呼也改了。
杜桐娘一听,觉得有道理。若这孩子是城里大户人家出身,早些把人送回去,也免得他爹娘挂心。她三下五除二把小男孩搓干净了,让顾昭看顾着他,擦了擦手就要出门去找展还星。谢小蛮忙跟上去,爪子还没抬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小男孩突然放声大哭:“猫猫,猫猫……”
呃,谢小蛮只好把爪子放了回去。那孩子立刻不哭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谢小蛮。
谢小蛮又抬起爪子,“哇!猫猫,猫猫……”
再放回去,屋里又陷入了安静。
抬起来,“猫猫!猫猫……”
啥情况?敢情这是个移动的人形报警器啊,报警声还是熊孩子的哭嚎。
因为谢小蛮一走开那小男孩就开始哭,她只好待在家里。顾昭拿布巾给小男孩擦身,还找了把梳子来把他打结的头发都梳通。两个孩子靠在一起,看模样年纪差不多,一个瑟缩着不说话,另一个也不以为忤,耐心又仔细地照顾着他。
嗯,谢小蛮忍不住在心里点了点头,看来看去,还是自家的铲屎官最可爱。
不一会儿杜桐娘就回来了,顾昭站起来:“怎么样,桐姨?”
她摇了摇头:“没听说有哪家丢了孩子的,”纵是有,若人家没有报官,县衙也无从得知,“明日我还是带着这孩子走一趟。”
展还星怀疑这孩子是从外地拐卖过来的,本想过来看一眼,只是深更半夜的,他一个独身男子进寡妇家的门,传出去总归不好听。于是叮嘱杜桐娘把孩子领到县衙去,将这孩子的体貌特征登记在册,再做打算。
如果真是被拐卖的,那恐怕再难被找回去了。谢小蛮扭过头,被热水一熏,小男孩已经晕晕欲睡了起来。在这个交通不便,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幼小的孩童一旦被拐卖,面临的可能就是与家人的彻底失散。灰猫垂下眼帘,掩住眼底的怜悯,小男孩伸出的胖胖的小手打了个哈欠,杜桐娘给他掖好被脚,不一会儿他就睡熟了。
罢了,自己这操的是哪门子闲心,明日问一问他的姓名籍贯,既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说不定就能送回去了。
只是谢小蛮没有料到,杜桐娘费尽心思逗了这孩子老半天,他一句话也不说。因为谢小蛮一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就哭,杜桐娘只好把自家的猫也带去了县衙。衙役们早得了消息,展还星的副手,街坊们都唤作周小乙的半大小子走过来:“这就是捕头提到的孩子吧,”他弯下.身来牵小男孩的手,“小郎君,阿兄带你吃果子去好不好?”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两只手紧紧揪住杜桐娘的衣摆,低着头不搭理他。周小乙闹了个没趣,杜桐娘只好笑道:“这孩子怕生,也不爱说话,我倒现在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那可难办了,”周小乙挠了挠头,“他若是一直不说话,还怎么给他找家人。”
杜桐娘也头疼的紧,若说这孩子是个哑巴,可是他哭的时候倒中气十足。其他时间就紧抿着嘴巴,不管杜桐娘问他什么,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就跟没听到似的。
县衙里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走过路过的衙役书吏都忍不住打量那两人一猫,杜桐娘和周小乙说着话,没有注意到躲在她身后的小男孩面色发白,浑身好像都颤抖了起来。
“喵~”小男孩强忍着恐惧,含在眼眶中的两泡泪水已然要涌了出来。软软的猫叫声让他抬起眼帘,胖墩墩的灰猫抬起爪子,安抚似的在他小腿上拍了拍,“喵~”
“唔!”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把欲坠不坠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乖孩子,谢小蛮拿脑袋在他手心轻轻磨蹭,感觉到他抖得没那么厉害了,悄悄松了口气。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极端怕生,不喜欢说话,在人多的地方会害怕,这似乎是自闭症的表现。
古人不知道自闭症这种心理疾病,周小乙见小男孩呆呆愣愣的:“顾家娘子,你说这孩子,”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会不会这里有问题?”
“难道……”杜桐娘皱起眉,小男孩看年纪约莫五六岁,应该和阿昭差不多大,六岁的孩子表现得如此迟钝,说不定真的是天生痴愚。
不管怎样,白跑了县衙一趟,她只能又把孩子领了回去。
像这种无人认领的孩童,官府是有收养机构的。城作为大胤留都,同国都平京一样,在府治设有专门收养孤儿的慈幼局。若民间之人愿意收养,官府还会月给一百文钱,米三斗。所以杜桐娘倒是不担心家里多了张嘴,只是这孩子有家不能回,实在可怜。
第二日谭氏登门拜访,原来这事不知怎的被蔡安知道了,让妻子领个大夫来给那小男孩瞧瞧。
小男孩坐在床上,抱着顾昭小时候玩过的一个藤球。谢小蛮懒洋洋地趴在床头,藤球被他推着滚过来,灰猫伸出爪子在球上一弹,就骨碌骨碌地滚了回去。他顿时被逗得咯咯直笑,又把球推过去,一人一猫你来我往,倒是其乐融融。
眼见有陌生人进来了,他缩着小短腿往被子里躲。谭氏带来的大夫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家,慈眉善目的,可惜他还是怕的很。
大夫只好草草看了几眼:“这般诊治,老朽可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杜桐娘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实在是这孩子怕生,除了我和阿昭,谁近他的身他都要哭的。”
和谭氏一起来的还有蔡月莹,她见女儿眼巴巴地看着趴在床上的胖猫,口中便道:“无妨,左右林老就在施医铺子坐馆,等这孩子好些了,阿杜再领他去看就是了。”她侧过身,“咱们几个还是先出去吧,让孩子们自去玩耍。”
蔡月莹便顺势留了下来,虽说大胤朝民风开放,但她到底是个小娘子,不好经常跑出门。好不容易又见到了谢小蛮,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撸一撸灰猫那一身顺滑的毛。
谢小蛮肚里暗笑,看来这位小娘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猫痴。
蔡月莹想上前,又怕惹的小男孩哭,正踌躇着站在门口,灰猫从床上跳下来,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脚边,勾着她的裙摆示意她往前走。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谢小蛮已经明白了。床上那个好哭的小屁孩并不是不怕顾昭和杜桐娘,他判断的标准简单又怪异——谢小蛮对哪个两脚兽亲近,他对那人就不会表现出抗拒。所以谢小蛮趴在蔡月莹的膝盖上,小男孩眨了眨眼睛,蔡月莹以为他要哭,他却自顾自玩起了藤球。
“呼……”蔡月莹松了口气,心一下子放了回去,就开始心满意足地撸猫。这个年代的小女孩总是会比小男孩要孤单,馒头不会说话,但蔡月莹是把她当做玩伴对待的。絮絮叨叨地说着闺中的那些小事,灰猫的尖耳朵时不时抖上两下,好像在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
蔡月莹正说到自己和母亲出门拜访的事:“程府的游娘子给我娘下了帖子,馒头,过两日我就又可以来看你了。”
嗯?谢小蛮一下子抬起了脑袋。
蔡月莹一怔,眼前这只一贯懒散的胖猫忽然抱住她的胳膊,以全所未有的殷勤望着她,喵喵叫着直甩尾巴。
“你……”蔡月莹想了想,话刚说出口又觉得自己是在犯傻,“也想去程府?”
“喵!”
没错,我要去看看,程家那老头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22章 贰拾贰
第二日蔡月莹果然如约来接了谢小蛮。
谭氏坐在车厢里,见女儿掀帘子抱了顾家那只灰猫进来,忍不住笑道:“你若是这么喜欢猫,家里也养一只如何?”
小女孩的眼睛一下子惊喜地瞪大了:“真的?”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胖猫儿,“不过,我我还是最喜欢馒头。”
灰猫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满意地拿爪子拍了拍她的手。好姑娘,有眼光。
蔡家虽然家风严谨,谭氏对女儿一向还是很爱宠的。是以蔡月莹求着要把谢小蛮给带去程府,谭氏也准允了。女儿闺中寂寞,谭氏也心疼。家里虽有丫鬟婆子,但那些都是下人,蔡月莹与他们到底隔了一层。这猫儿既然乖巧,来往了一段日子,谭氏也知道顾家是清白规矩的好人家。她想了想,轻抚着女儿的发顶:“往后便允你来找馒头玩儿,不过丫鬟家人得带好,功课不能落下,而且,”她伸出一根手指,“也不能太过频繁。”
蔡月莹大喜过望,连忙规规矩矩地应了。谭氏见她这般乖巧的模样,心中更是满意,转而与一旁的严娘子说起了话,任女儿抱着谢小蛮好一番揉搓,兴奋得直乐呵。
谢小蛮也挺高兴,倒不是她盼着蔡月莹来给自己顺毛。在这个女子行动不自主的时代,能感受到些许自在,也只有在年纪还小的时候了。风气使然,谢小蛮也不能说那些把女儿拘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父母不是好父母,但她希望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能有一个色彩更为斑斓的童年。
对一个现代女性来说,穿越成猫,大概还是有些好处的,她至少还拥有自由。
蔡家的牛车很快就到了程府,一路驶到二门前,几个丫鬟打起帘子,殷勤地把谭氏母女迎了下来。谢小蛮趴在蔡月莹怀里,一路上转着眼珠子四处观望。
和她之前偷溜进来时的情况比起来,如今程府的气氛又为之一变。以前是冷清中带着晦暗,眼下是平静中隐藏着一触即发的紧张。仆从们来来往往的,面上看不出焦色,谢小蛮就是本能地觉得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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