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觉不妙,先不论他们撇下我出行这事,苏木作为我初来此地唯一的依靠,怎能不说一声便抛下我!
于是我也不顾淑女不淑女,趴在窗头朝外吼,因为焦急,最惯用的德语冒了上来。
“你们去哪?”
能听懂这话的,也只有苏木了。他正手忙脚乱结着领带,听到声响后吃惊地抬头望向我。
“出去见人。”他配合地用德语回话。
“等等我!”趁着苏木一脸迷茫,我蹭蹭地跑下楼。好在方才我一直为换哪套睡衣犹豫不决,否则可不能这般整装待发赶出去。
冲出大门时,苏木仍保持着掐领带的姿势,如我预想那般愣在原处。其他人也是愣的,他们愣在听不懂我们说了什么。
“带我一起去吧。”我不晓得他们去哪,只管望着姑父哀求。
“不成!我们是去谈生意的!”姑父摇头摆手,生怕稍稍迟疑就拖上我这条尾巴。
于是我只能憋着嘴,走到苏木跟前,边帮他打理领带边用德语抱怨:
“我在这熟悉的只有你一个......你都走了,我害怕......”
我父母的跨种婚姻,始于妈妈的狂轰滥炸。坐拥成功事例的她传授了些应对男人的妙招——若男人认为自己是女人唯一的依靠,莫名的责任感会侵占他的心尖。
作为妈妈养大的孩子,苏木显然按着妈妈的预想行事。他斟酌一会后,抬头对姑父说:
“要不带上她吧,建云叔叔一直念叨她呢......她长得也行,带出去算给我们长长脸......”苏木论了很大串情由,却一条比一条失理。
姑父眼珠滚滚着打量紧紧依偎的我们,末了无奈叹了口气,点了头。
我见状即刻撇开苏木的手,火速奔进屋子,留下一句交代:
“我去拿包!”
一路上,姑父一直催着司机开快些,我挤在苏木大腿上忏悔:他们本就赶时间,拿个包而已,我还偏偏耽误他们许久......
“说是去见投资方,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苏木悄声问着身旁的宏哥。
我听完瞥了他一眼,哪有出门了还不知去见谁的?小心他遇上个丑八怪,白白将摩丝打得这般厚!
离得近,苏木当然将我的表情一览无余。他面容可善的看着宏哥,底下却狂掐我的屁股!
“有好几位,说起来......元序你见过的,在广州的时候。”宏哥给苏木出了个猜人游戏,愣得他渐渐松了手里的力道。
“元序?”
“你这也能忘?你们那时候打茶围,还为一个小倌抢起......呜呜......”苏木听了会,急用掐过我屁股的那只手堵住宏哥的嘴。怪只怪他记性不好,再怎么着急堵,前座姑父厉色射来,我还是听懂了。
“苏木,回去你那份邮票归我了......”我仍旧斜着眼,用德语娇声道。他这次若还敢掐我,我便等不到回柏林再告状了。
“那人不是叫程井然吗!”苏木漠视我的话,大声斥责我的宏哥,他的宏弟。
“呀!是呀,几年前他还没取字号呢......”敏宏全然不介意表兄恶劣的语气,恍然大悟道。
他不介意,我却很介意苏木的刻意忽视,于是我摸到他的肚子,掐住一块肉后,左右辗转回旋。
“嘶......我记着他很喜爱电影艺术,又是个大地主,你们交情这般好,还要苦苦求着他投资?”苏木边问,边用那只沾了敏宏唾沫的手,桎梏住我下作的指。
“他倒是很乐意投,可是没条件啊......前些年的二五减租还没喘过气,六月土地法新一出,生生抠了他那大地主爹爹几块肉。他自己吧,上月和美利坚合作搞了个中航,你晓得花了多少钱不?天杀的,百万还不止,媳妇本都进去了!”
我听完率先嘶了口气,姑父缺得那十万,算钱吗......
“那你们今天还找他谈什么?”苏木倒不为数字所动,他正为前后因果寻思着。
“嘿,他投不起,不代表他那些叔叔伯伯哥哥弟弟投不起......他这回是做引见人的,本来约的是明晚,谁知他舅舅养在乡下的相好提前生了,急着赶回去看新儿子呢......”
我听完长叹一声,这十多万都不用金主施舍,光他边上的银主铜主都能担待住。可苏木的神情,看似已明了,却不大舒畅呢......
在姑父三五不时的催促下,车子很快停在一栋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前,可姑父哪有耐心等我细细观看,一下下赶羊似的把我们往楼里催。
尽管气氛如此紧张,我仍不慌不忙着徜徉在精致的中式装潢中。也不知一连上了几楼,等我晃过神来,正对厅室的门都请开了。
室内坐了几个人,正轻声交谈,直面门口向的是位长袍老伯,胡子续得比爹爹还浓密。他旁边的男子约莫和姑父一般大,看着像是中年发福的年纪。背着的那位看不清,徒留腰杆笔直。
“井二爷,程五爷,元序,久等啦!”姑父热情的开口招呼,我亦赶紧备上满脸笑容。
这一来,背着的男子自然要转过身来打招呼。尽管日后我常望着程井然的脸,痴痴夸他帅气,但我向上帝发誓,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只觉他很是奇异。
我身边的中国人,除了爹爹外,皆洋气地打着摩丝,将头梳的一丝不苟。张扬的如苏木,乖巧的如敏宏,不太入眼的......如新表哥,他们都是这般打扮。
只有他不一样,没上一缕摩丝,短短的额发任它垂着,还有些交错凌乱......不过我不大好意思继续打量,因为他也正打量我。
“张叔,不急,您慢慢来。”额发男子和姑父打了个招呼,随后拍了拍宏哥的肩膀。
“你是......苏木?”温尔的笑容在看清我哥哥的那刻分崩离析。
“好久不见,程井然。”苏木却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弯着嘴角伸出手......左手?
这位程井然没有吃惊太久,他同样伸出了左手,但眼却没落在与苏木交握的手上,而是漏过他的脑袋,打量着站在苏木背后的我。
“这位是......”他看着我发了问,目光灼灼,害得我羞着别过眼。
“我的小妹,第一次来中国。”我低头盯着他俩紧紧相连的左手,不知所措。
“嫡亲的?”
“当然。”
我的余光仍留意着这位程井然,他听完眉一挑,有些诧异。
“和你不大像,长得很是东方呢。”他笑着评述。
自小爹爹亲自教导我中文,多年习下来,中文交流于我并无大碍。但在特定语境的理解及中文书写的方面,爹爹却无能为力,常常他拐个弯骂人,我都听成夸奖。爹爹无奈,将此归于为习语环境当负的责任。
我当时以为爹爹纯是推卸责任,此刻倒过去想想他的话,甚觉有理。我才到中国半日,却能听出这程井然虽在评点我,实则暗讽苏木不像东方人,借以戳到他的痛处——洋鬼子。
但我并不因为他损我哥哥的面子而讨厌他,他的模样很对我的胃口,作为一位坦诚的“东方人”,我的心转告我的脑袋:“主人对他很有好感。”
“呵,那只怪你眼神不好,连个拉人力车的都一眼看出,她是个洋鬼子。”
苏木果然有些生气,他悄然扯开左手,用它轻捏我的下巴,展示着东方人少有的深邃五官。一想到他的手刚触过程井然,我忍不住脸红心跳。
“站的久了,我们坐下聊。”程井然大方地笑了笑,将此处冲突搁置。
主人发了话,客人当是乐从。一步一坐间,我脑里却满是他寥寥数句话......比照他与苏木的一来一回,苏木的明讽显然输他的暗嘲一大节,哥哥大概正怪爹爹教导不力呢。
“郑先生与周先生呢?”刚一落座,程井然便开始忙着布茶,手上动作不停,嘴上闲谈不落。
“这几日暑热,正秋身体欠佳,我便让剑云亲自去接他来。”姑父坐在程井然手边,见状帮他摆好小茶杯。当中几个一一刻着春夏秋冬四字,再另配上四杯兰荷菊梅,很是精致。
“郑先生定是为新剧本忙坏了吧......有声片的先机虽要夺,也不是拿命抢的......”
我听这程井然一本正经的“推测”,实觉好笑。上海这日头狠辣,暑热是人人皆易染上的,他怎能拉扯到为新剧本受累的罪上?
我这头揣度他的医盲程度,那面的姑父却不住猛点头,那方圆脸可见都快甩尖了。
“可不就是元序想的这般,前几日天一公司也开始筹拍有声片了,剧本投资皆已完善,正秋听了怎能不急的上火?”我见姑父的眉头一紧一皱,那揪心劲演得十足逼真。
“哦?那郑先生的剧本写的怎样了?”场上也不是全都围着他俩看双簧的,胡子爷适时插了句问。
“大体已写的差不多了。”这问没难到姑父,他自信满满着即刻答上。
我和其他人一道,转过头等胡子爷回话。他却只摸着胡子,脑袋微打着圈,久久不开口。
“那便还是未完成。”等得急了,发福爷不耐地补了话。胡子爷听完这句,倒是很利索的补上:“是了,是了”
我即刻转过头看姑父的神色。
我自小观摩妈妈指导话剧课,她常说喜怒哀乐有很多种,比如笑着哭,哭着笑,笑着气......她最喜爱的学生安妮可以将这些都演的很好。但现在我看来,安妮也远不如姑父的来得生动,笑着哭就该是他现在这表情。
想到这,我忍不住要被姑父逗笑。但现下是万不合时宜笑的,因此我只能紧抿嘴,竭力拉长脸清洗表情。却不料本该专心煮茶的程井然,正一边摩挲着手里的打簧表,一边戏谑盯着我。
我撞见后心倏地猛跳,不知是因为他的神情,还是他手上那块表。那与半日前,苏木对姑父吹嘘的那块刚下线,上海滩独一无二的,正巧同款。
“我手头也有一个很新鲜的剧本,早拿给郑先生改了......改完必定不差,五爷二爷,您们信不信元序的眼光?”
程井然开口问着两位长者,眼珠却未离我这。
我再次觉着此人很不一般,他既能边煮茶边推测,又能边盯我边问两位长者,且都能将话扯得不太搭上句。对了,他还能买到德意志的新款表!
“这......元序挑得必是好的......可这有声片,业内人多不看好啊......”
听胡子爷开了口,我赶紧转看向发福爷,等他续上这温吞先生未完的话。可我不得不承认,自始起,我的余光便一直属于程井然。此刻,我当然不会漏下他盯着我,嘴角弯出愈大的弧度......
难不成,他同样在留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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