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志是太学博士,前世与宋昀意气相投,倾盖如故,一直保持亦师亦友的关系,两人时常煮茶论道,畅谈至夜阑而不自知。不过若按前世时间推算,两人结识却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如今赵明志自然不识得他,萍水他乡被一个陌生人喊出名字,实在是件怪异之事。
眼前这个年轻人眉目俊逸,气质温和洒拓,叫出他名字那一刹,眸中分明是久别重逢的惊喜之色。年轻人玄青色杭绸暗云纹锦袍的袖口沾染了斑斑血迹,那是他方才吐血时无意中溅上去的,那人却似浑不在意,一双眸子上下打量着他,满面关切。
“请恕在下眼拙,足下是……?”赵明志撑在地上的身子微微绷紧,暗生警惕。
宋昀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暗道一声糟糕,前世两人是在太学中以师生身份相识,而非眼下这种狼狈情形下偶遇,他只知赵明志原不是京中人士,却甚少过问他的出身来历。君子不问出身,眼下他倒实在想回到过去问完他的出身再回来作答。
来不及了,只能现扯个谎:“足下与我的一位朋友长得颇为相似,方才险些认错,至于名字……我也是听刚才那伙人说的。”
赵明志刚被一通胖揍,脑子尚且有些发懵,宋昀的话他听了进去,却一时反应不大过来,正琢磨着,又听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赵兄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吧。”
他确实被打得很重,尤其双腿站立不稳,便也不虚与推辞对方好意,爽直答道:“赵某居于城东的宜遂坊青花巷。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宋昀笑道:“大名不敢当,敝姓宋,单名一个昀字。”
“有劳宋公子,救命之恩不敢相忘,来日必有重谢!”赵明志出言诚挚。
“赵兄不必如此客气。”宋昀实在怀念两人拊掌笑谈,酣畅饮茗的美好时光,可惜今生初见,只能彼此恪守规矩以礼相待。
他搀起赵明志,扶着他一瘸一拐到路边树下坐下,自己则去车马店雇了辆马车,一路将他送回城东。
路上宋昀忍不住问道:“赵兄与何人结怨,竟被毒打至斯?”
赵明志叹道:“唉,世事无常,一言难尽……”他与宋昀仅有一面之缘,却觉此人有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心中感激,便将他当做至交好友吐露心肠。
赵明志原是洛阳人士,双亲早亡,被叔父收于家中寄养。他幼时聪慧绝伦,三岁断文识字,七岁下笔千言,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三甲第七十六名,后被编到家乡当地县衙做了主簿。
原本也算是每月按时领俸的美差,可惜他这人身上一股读书人的浩然正气,看不惯官场中的肮脏龌龊,蝇营狗苟,彼时连一个小小县衙都是各方势力拉帮结派,互为犄角,他这个茅坑里的臭硬石头看不惯旁人,自然也不受旁人待见,没个三五年,便被众人使计挤出了公堂。
官场失意,却不灰心,只因志不在此。没过多久,正逢家乡白寒书院落成,他便进书院当了讲师,从此找到人生中真正乐趣所在。
可惜天不遂人愿,两年之后,叔父家中又遭变故。他家原本有一子一女,堂弟才中举人不久,正是前程似锦的时候,不想一朝染上肺疾,家中为筹钱给他治病已是倾尽积蓄,连赵明志自己每月微薄的束脩钱也都填了进去,却到底也没挽回一条人命。
堂弟去世后,叔父家中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不久之后,路经当地的一名游商偶然见到堂叔家小女,觊觎其年轻貌美,又闻他家中遭变潦倒败落,便即刻觅了个媒婆去赵家投了拜帖,许以五十两银子、二十匹彩绸的聘礼,欲迎娶赵家女儿。
叔父以游商奸猾,且不愿卖女求荣为由力拒了这门不靠谱的婚事,岂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妻子张氏向来重儿轻女,悭吝薄情,平日里连做顿面条都是一锅里下了两份面,筋道细白面的盛给儿子,粗磨黑面的盛给女儿。如今儿子没了,更是将女儿视作白吃家食、早晚要泼出去的那盆水,眼下这么划算的买卖找上门来,却被自己那一根筋的死汉子给一口拒了,教她如何咽的了这口气!于是赶忙将那媒婆请了回来,暗地里做主应了这门婚事。
有知情的邻居见状不忍,将消息递给赵家女儿,那女儿闻讯连夜奔逃离家出走,翌日叔父得知实情后勃然大怒,将妻子怒扫出家门,自己则急火攻心卧病不起。
弥留之际,叔父仍惦记流离在外的女儿,留下遗言让赵明志将女儿找寻回来,不然自己在地下亦难安心,赵明志允诺,将叔父安葬之后,从此踏上了寻亲之路。
他从一二个打工回乡的人那里得知,自己堂妹可能身在京城,于是收拾包裹细软带着为数不多的家当只身赴京,一面寻了个书院监书库的闲差,一面仔细打听堂妹下落。
他的堂妹从小心思活络,能弹会唱,一个小女子若想在偌大的京城谋生,怕是只有酒楼赶趁这一行当做起来才能得心应手了。于是他空闲时间几乎寻遍了京城七十二家正店,更兼数百家小的脚店食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方才那家店里找到了自己亲人。
可他堂妹此刻早见惯世情冷暖,心灰意冷之际,见到久逢后泪流满面又大笑失态的堂哥,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反而颇为厌恶,仿佛透过他就能看到自己当初那个悭吝无情的母亲,一时在众人面前矢口否认两人关系。赵明志极力劝说,心绪激动难抑,周遭人见那小女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只把他当做疯子,遂叫来一群酒保将他逐了出去。
但他不死心,隔三差五的便要来看一次,有时看到妹妹被酒客调戏便会上前大闹一场,书生面薄,只会大声申斥,哪里能拨动旁人的一根手指,结果自然只有挨打受伤的份。
便如今日这般。
马车颠簸地行在路上,夜市街道两旁仍有商家尚未歇业,门前彩棚上灯笼随风扑摆,细雨微风卷过遮帘,灯光映入厢中,宋昀偏头看着这个比他大了十岁的老师,衣着单薄,发丝微乱,颊边还有几处红肿未褪,但眉宇英挺,目中隐透刚毅,明明历经沧桑饱尝冷暖,但他话中并无酸涩厌世之绪,多的却是一份坚守忍毅之心,让宋昀从心底又多生出几分欢喜钦佩。
马车在青花巷口停下,赵明志费力地下了车,宋昀原想将他扶回家中,却被对方婉拒:“今日蒙多宋公子施救帮助,原应留贵客到家中一叙,只因屋舍浅窄逼仄,怕唐突了贵客,还请见谅。宋公子可否将贵宅家址告知赵某,赵某来日定当过府致谢。”
宋昀自然知晓赵明志的心思,他一人在京中艰难谋生,糊口已是不易,避身之所定然更是简陋,七尺男儿的自尊心让他宁愿怠慢客人也不愿将自己潦倒失意一面示人,故宋昀想通此节,同样不想将自己是将军之子的身份告诉他,自然是怕他因自觉身份悬殊而疏远自己。
心中忖度片刻,开口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赵兄别再同我客气了。今日有缘,我与赵兄一见如故,在此有个不情之请,若蒙兄不弃,小弟可否唤赵兄一声大哥?”
赵明志先是一愣,随即便觉眼角有些酸涩湿润,好在巷口光线昏暗,倒辨不出他神色变化。他敛了敛心绪,重重点头道:“好,赵某今年二十有七,应该虚长贤弟几岁。”
宋昀笑道:“大哥正好比我大上一旬。”又问,“不知大哥的堂妹年方几何?身形相貌如何?大哥这两日且在家中仔细养着伤,我朋友多,可以帮大哥探听留意着堂妹的消息。”
赵明志心中甚是感动,忙将堂妹的情况如实告知,原来那女孩名唤赵林儿,年方十六,身形瘦削,柳眉杏目,右嘴角边有颗黑痣,靠在酒楼给客人弹曲讨生,宋昀一一记在心中,不知为何,脑中却突然浮现出顾熙那雀跃欢笑的身影,便笑着暗自摇摇头,心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该那般如花灿烂吧,只是这姑娘背负太多怨恨,看惯太多冷暖,便是有心也笑不出来了。
宋昀辞别赵明志,回到家中,将阿烟唤了过来,吩咐一番之后,阿烟便领命退了出去。
宋将军晚时在书房中阅着兵书,宋昀敲门进了屋。宋临瑄道:“最近功课学的如何?我听你娘说这次月试你经义成绩一般,策论却被判了第七名,可见还是有些进步的。”
宋昀答道:“儿今后定会更加勤勉。只是先前贪玩落下的功课实在太多,一时怕难以追上其他同窗,所以想请父亲出面给儿子择一良师,每日太学下课,儿子再去良师府上讨教课业。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宋临瑄有些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好好,你若这样想,我哪有不成全的道理?说吧,想拜何人为师?你这厢说完,明日我便将拜师帖投出去,想来这满朝文臣大儒,无论何人,总是会卖你爹爹这几分薄面的。”
宋昀眯了眯眼,眸中闪着笑意:“儿子想拜的良师,便是翰林学士顾绍洺,顾大学士。”
第13章 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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