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落下。院里的梧桐枝上只留着几片枯叶,被风雪无情地吹刮着,打压着。梧桐原本强壮的树枝被厚厚的积雪压弯,然而并没有折断。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暖暖的咖啡,小口吮吸着杯中苦涩而又醇香的液体。冬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手机响了,是子衿给我的短信。“芷汀,今天是我的生日,来家里和我过生日吧!什么礼物都不用准备,尹老师马上就过来接你,就咱们三个人,一定要来哦!”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把杯中略烫的咖啡一饮而尽。子衿说的咱们三个人,应该就是我、她和尹老师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去尹老师家,即使平时和他在办公室可以天南海北地聊,我却从没想过甚至不敢想过闯入他的生活。
我冲上楼去换衣服。我把冬天的衣服几乎试了个遍,最后决定穿一件红色的大衣。这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爸爸从国外寄回来的。这件衣服穿起来会很喜庆,爸爸过世已经快三个月了,我每天穿的不是黑就是灰,今天就穿它也无妨。在里面,我找了一件黑色的长款毛衣,下面略有点裙摆的样式。再穿一件黑色的裤子,一双白色的及膝长靴。又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在镜子前把长发挽成发髻,再用大红色的蝴蝶结点缀。我刚想薄施粉黛,却听到汽笛的“嘟嘟”声。容妈妈匆匆的脚步在楼梯上响起,却被我拦住:“阿姨那是找我的,您就别管啦!对了,我中午有事儿出去,您和哥哥在家吃饭吧!”
我跑出家门,跳上了尹老师的车。“尹老师您久等了!”我拘束地坐在尹老师身后,低着头说。尹老师嗤嗤地笑着,说:“呦,小孩子害怕了。别怕,那天晚上我送你回来时都不怕,现在可怕什么?放心,今天我不是你尹老师,绝对不会像在学校一样。我呀,都是为了我那个不省人事的妹妹!”尹老师一路上跟我讲着早起子衿如何央求他同意接我来给她过生日,又如何逼他来接我。“看来,老师是不欢迎我了?”我垂下眼睑,小声问。尹老师转头看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怎么不欢迎了?老师是怕影响你学习。你能常常来,老师求之不得呢。”我和老师一路上且谈且行,很快,车子驶入一家高楼林立的小区。尹老师把车子左拐右拐,终于停在了一栋楼下,子衿就站在楼门口。子衿一直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今天她穿了一件短短的红色羽绒服,头发随意地放在肩上,发际间点缀着一两朵白色的雪花。
“哦,亲爱的!”我刚一下车,子衿就热情地跑过来和我拥抱,“你总算来了,我等好久了!”她这么一叫,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尹老师看着我们俩笑了,宠溺地嗔怪道:“行了行了,子衿,你都多大人了!”子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牵起我的手走进了电梯。“哦,亲爱的,你今天可真漂亮!”子衿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牵着尹老师。“哥哥,”子衿突然转头看着尹老师,“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天伦之乐啊?”“才不算呢!”我争着替尹老师回答,“天伦之乐一听就老,尹老师和子衿姐姐还这么年轻,哪里就天伦了?”子衿和尹老师咯咯地笑了起来,尹老师摸了摸我的头。
进了尹老师家门,一股茉莉卷着栀子的香味扑面而来,连呼吸都是一种享受。“好香啊!”我惬意地笑着,子衿说:“尹老师喜欢。”我这才想起,尹老师桌上的确摆着一盆茉莉。我当时还说,尹老师怎么像姑娘一样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你尹老师啊,喜欢茉莉的颜色。他说那颜色多恬淡,多清新,就像你一样!”子衿把我按到沙发上坐下,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子衿的呼吸伴着花香暖暖地吹在我的耳朵上,很舒服。我细想子衿这句话,方觉出不对来。脸“唰”地一热,从沙发上弹起来。我垂下眼睑,小声说:“姐姐你乱说什么呀?尹老师是说像你一样吧!”
尹老师捧着一个精致的彩虹蛋糕从厨房里走出来。蛋糕果然如彩虹一般是七种颜色,小巧而别致。蛋糕中央插着一支“18”字样
的蜡烛,还有用白巧克力做成的“happybirthday”。“在说什么啊,什么又像你又像芷汀的?”尹老师微笑着把蛋糕摆在我们面前,弯着腰问我们。我和子衿都笑着绝口不提。尹老师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坐下来,掏出打火机把蜡烛点燃。“尹老师吸烟啊?”我惊讶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几乎是尖叫着问。尹老师笑了,按了按我的肩膀让我坐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不吸,不吸。这打火机还是上届一个男生的,高二时他吸烟被我抓住,我就把他的打火机和烟没收了。后来他也没要,高三毕业时我也忘了。这个还没用过,今天第一次给子衿点蜡烛。”尹老师一边讲着,一边看着子衿,眼神中的溺爱不言而喻。蓦地,尹老师的眼神转向我这边,四目相对,我惊了一下。尹老师笑了:“老师吸烟你那么激动干什么?”我垂下眼睑,说:“我怕,破坏了老师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
“好了,子衿,许愿吹蜡烛吧!”尹老师把蛋糕推到子衿面前。子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唇边。我想,子衿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因为她的表情是那样虔诚。大约过了三分钟,子衿慢慢睁开眼睛,嘴唇缓缓靠近蜡烛,轻轻地吹灭了。我和尹老师鼓掌,我问她:“姐姐,你许了什么愿望啊?”子衿还没说,脸上已经漾上了幸福。她甜蜜地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许愿,我要哥哥一辈子都健康快乐,我要我和芷汀能做一辈子的朋友。”
突然,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像被笼上了一层纱。鼻子酸酸的,眼睛里有热热的东西,已经滑到唇边了,咸咸的。“芷汀,你怎么啦?”子衿收却脸上的笑意,搂着我的肩膀问我。尹老师也看着我,眼神中透露出了担忧和好奇。我的肩膀一耸一耸,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我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三个多月前,尹老师还是那样不可一世。没想到仅仅三个月,我就可以坐在他家里,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幸福。今天是子衿的好日子,我不能扫大家的兴。“噗嗤”一声我破涕为笑,尹老师和子衿更看不明白了。“我只是在想,刚开学的时候,尹老师就好像那个谪仙人,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没想到现在,尹老师就坐在我面前。老师,能和您和子衿姐姐一起分享快乐,我觉得好幸福!”子衿笑了,尹老师却陷入了沉思。他的手掌在我的头上摩挲着,说:“是老师不好!”为了缓解氛围,子衿先“哈哈”地笑出了声:“哥哥,切蛋糕吧,我都饿了!”尹老师的眼睛一亮,顿时又有了笑意。他拿出刀叉,先切了一块蛋糕递给我,又切了一块递给子衿,给他自己的是很小一块。我看了看他自己的蛋糕,问道:“老师怎么吃这么少?”尹老师笑笑,说:“你们小孩儿吃的东西,我可不爱吃,留给子衿吧!”子衿挤到尹老师身边,说:“呦呦呦,谁是小孩儿啦?”尹老师摸了摸子衿的头,说:“怎么就不是小孩儿啦?你才十八,芷汀更小,才十五!”子衿忽然站起来,举着吃蛋糕的叉子指着尹老师,说:“我,尹子衿,正式通知你尹子谦,我今天成年了!”尹老师把子衿拽到自己身边坐下,指着子衿的鼻尖儿说:“成年了又怎么样?我还是你哥,我还是得管你。六月份高考结束了你才算自由,现在高兴未免太早了。不是我说,人家芷汀这点儿上就比你强很多……”“哥哥!”子衿打断了尹老师的话,娇嗔道:“今天这么高兴,能不能不提学习!”尹老师笑了,看着我说:“你说说,我能拿她怎么办?”说着我们仨一起笑了起来。
一个上午的时光就在我们三个人的欢声笑语中度过。中午的时候,尹老师说带我们出去吃饭,却被子衿拦下了:“哥哥,芷汀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就不能给我们做一顿饭啊?”尹老师笑了笑,没说话,系上围裙转身进了厨房。子衿牵起我的手,说:“尹老师做饭很好吃的。趁他忙着,咱们俩去看看尹老师的房间好不好?”“这样,好吗?”我犹豫着问道。子衿笑了,说:“有什么不好?别忘了,那是我哥!”
子衿拽着我的手推开一扇茉莉色的门,门后的房间里一切都是茉莉色的。茉莉色的窗纱轻轻地垂在地上,三四缕阳光透进来打在一张木质小桌上。我走到桌边坐下,尹老师的桌子上放着好多封“尹子谦老师亲鉴”的信封,有清华的,有北大的,有南开的,有复旦的。“这些都是尹老师的?”我问子衿,子衿说:“这些都是尹老师的学生寄给他的。”“桃李天下啊!”我笑了笑,默默地赞道。子衿倒在尹老师的床上:“以后啊,你就是这些高材生中的一个。而我呢,是没什么希望了。”我把信封收好摆回原位,在子衿身边坐下:“怎么会?子衿姐姐那么优秀!”子衿坐起来,把我的手攥到她的手里:“当年,文理分科的时候我没听我哥的话错选了理科,现在上课老师讲哪里我都很难找到。上课听不懂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玩手机。这倒好,这学期刚开学我们班主任就把我手机没收了,还交给了我哥。我们班主任那个脾气我最清楚了,他不定在办公室怎么编排我哥了。晚上回家,我哥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没了手机我上课还是照样听不懂,你可以看看我上次月考成绩单,应该就在我哥抽屉里。每次月考后,我哥都要骂我好几天。芷汀,不瞒你说,我觉得我挺对不起我哥的。你应该看到了,我哥对我有多好。”子衿一边说,一边起身在尹老师的抽屉里乱翻。不一会儿,她拿出一沓32k的白纸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子衿从高一到现在每一次的月考成绩单。
我细细地翻看着子衿的成绩单。高一的时候,子衿还排在班上的十名左右。几乎所有科目都在优秀,除了八十多分的数学和六十多分的化学。到了高二,子衿的排名一下子落到了五十多,而且总在五十上下徘徊。一百三十多分的语文和一百四十多分的英语特别扎眼。除了物理勉强六十多分外,其余统统不及格。“高二怎么会差这么多?”我问子衿。子衿走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膀说:“高二分科了,高一本来都是靠文科拉分的,高二选了理科,就没文科了。当时尹老师正带高三,每天忙得不着家,我也就没人管了!”我点点头,看着子衿高三三次的月考成绩,每次都在四十多名,比高二好一点,可是还是一百三十多分的语文和一百四十多分的英语特别扎眼,除了物理勉强六十多分外,其余统统不及格。
“姐姐,你当时为什么要选理科啊?”我把成绩单放在桌上,拉着子衿的手问她。子衿突然笑得很甜蜜:“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喜欢物理。后来啊,是因为他选理科,所以我便跟他去念了理科。”我大致可以理解子衿口里的“他”,应该是他仰慕的男生或者是她的男朋友。我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子衿又笑了,说:“他不是很帅,个子比你高不了多少。可是他理科特别好,每次都是我们班第一名,还得过几次年级第一名呢!每天自习课上,等我们班主任一走,他就会偷偷跑到后面来和我坐,给我讲物理。要没有他,我物理可能也就和化学一样不及格了。他要上清华,要上北大,我也就只能默默支持他了。”看来,“他”应该是子衿的男朋友了。“姐姐,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我也忍不住八卦了一下,子衿脸微微一红,说:“两年多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天。当时他那么优秀,也有好多人追我。可是我们俩谁都没向谁表白,经常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他经常给我讲题,就这样自然而然在一起了。”“那……尹老师知道吗?”子衿一听这话,把我的手攥得生疼,严肃地说:“你千万不能告诉尹老师,否则我就死定了。”我被她吓了一跳,使劲点头,她才渐渐松开了我的手。
“子衿,芷汀,”尹老师在房间门口探了探头,“吃饭了!”子衿牵了我的手走出房间,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子的佳肴。“哇,都是老师一个人做的?”尹老师得意地笑笑,连连答应“对啊”。尹老师坐在我的左边,子衿坐在我的右边。“来,为子衿的生日干杯!”尹老师举起自己的高脚杯,我和子衿也举起自己面前的高脚杯,杯子里都是橙汁儿。三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房间里又荡漾着我们的欢声笑语。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尹老师一边夹菜一边问我们。子衿说:“在聊你的得意门生啊!”尹老师说:“白颖星啊?”子衿是:“没有,芷汀问那些信,我说都是你的得意门生寄回来的。”“白颖星是谁啊?”我咽下橙汁,问尹老师。尹老师淡淡地笑着,说道:“白颖星啊,是我的第一届学生,比你们高两届。当年这姑娘入学的时候就是年级第一,后来考大学的时候还真是咱们县的理科状元。当年她也曾是我的课代表,还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白颖星不但成绩好,而且会跳舞,长得跟你也差不多,很漂亮。就是这孩子吧,性格不太好,整天看起来郁郁寡欢,没你可爱!现在,她在北大数学系读研究生呢。”听着尹老师这样讲着自己以前的学生,我不由得想到,多年之后,他能再这样含笑讲起的,估计只有文鸳了吧。我叹了口气,说:“唉,又一个白颖星!”尹老师笑着摸我的头,说:“谁是又一个白颖星?”我说:“文鸳啊!”尹老师含着笑,说:“依我看啊,你才是又一个白颖星!”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尹老师接着说:“文鸳是个很奇怪的孩子,她居然一点儿也不偏科,哪科都不是特别突出,却又哪科都不差。别看她排在前面,等文理分科后啊,你肯定比她强。现在语文制约你,但是老师相信,最迟等到高三,你的语文也一定能超过文鸳!”“真的么?”我从来不知道,我在尹老师眼里这样优秀。尹老师捏了捏我的脸,说:“老师不骗你。明天好好复习,下周期末考,老师期待着你荣登榜首!”
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转眼间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老师,姐姐,我该走了!”我站起来,对尹老师和子衿说。尹老师看了看表,说:“嗯,时间也不早了,是该回家了。走,我送你!”尹老师抱起大衣,就要往外走,我执意不要他送,却没拗过他。“芷汀,以后要常来啊!”子衿和我拥抱,和我挥手道别,“哥哥,她真是我最理想的朋友!”尹老师笑笑。
我和尹老师一起下楼,他去车库开车,我就在楼下等他。一路上,他跟我讲子衿小时候的故事。我不说话,只是适时的回以微笑。我突然问:“老师,您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呀?”尹老师顿了一下,说:“北师大!”我说:“那我以后也考北师大,和老师当同学!”尹老师想了想,说:“不好!老师这行太苦。其实以你的实力,清华北大都不是问题。我当年喜欢北大,一心要考北大中文系。”我焦急地问:“那后来呢?”尹老师淡然地说:“后来啊,高考的时候老师数学只考了90多分,和北大的提档线就差4分。所以说,偏科害人啊!”这样说着,车子已经驶到了我家门口。“老师再见!”我解下安全带,向尹老师挥手。尹老师不说话,也向我挥挥手。我正准备开门下车,突然顿住了。“老师!”我靠近尹老师,小声说:“以后我要考北大!”刚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蹦蹦跳跳进了家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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