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一夜无眠,第二日早早地就起了床。
然而刚挽起袖子准备升火,就推门进来一人。
“红衣?”
红衣见她在忙碌,微微惊讶,“我来吧,你腿受伤了不宜走动。”
青禾朝她身后望了望,显然是来送东西的,遂道:“伤在大腿上也不碍事,你去忙吧。”
红衣亦朝她看看,未做坚持,自顾忙去了。青禾准备好早饭,发现红衣已经离去,储玉也不在屋内。
江上水雾弥漫,经一夜春雨洗刷的草木更显绿意,而雾气聚散中缘岸缓行的储玉更似是要凌波而去。
江风微微卷起他静夜流云般的墨发,宽袖长摆随风簌簌而动,那白衣欺玉压雪,本是雅致到极致亦干净到极致,却又让人觉得精致且繁复繁复而奢华,净雅与华贵本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却都汇聚在他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人可以把白衣穿得如此仙姿卓绝又华贵高远,也许九重天宫里的尊贵太子就是这般模样。
踏着雨水润湿的薄土,呼吸一口早晨江边寒凉的空气,草木和江水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江风拂面带着丝丝的凉意却又完全不同于冬日的凛寒。
“储玉。”扑棱棱惊起一岸的水鸟。
白衣墨发的公子缓慢回身,隔着缭绕水雾遥遥地看向她,雅致清远又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华贵尔雅古人之风。
江边雾重露浓,储玉的白衣透出洇洇的湿意,想必在岸边站了许久。
“江边水寒露重,早晨还是很冷的。”青禾道。
“这样凉寒清冷的景色才让人忍不住想多感受片刻。”储玉的声音,就好像凝在叶尖的寒露,寒凉而清润。
草木轻摇,白衣流转,春天的满岸绿意却在那人垂眸处生出无边萧瑟。什么样的心境会喜欢感受江边的早晨,流连这清寒的景色?
这个男子实在变化莫测,东山之下胸中血热的他,玄衣凛然抚琴为弩的他,雨夜烧水为她忙碌的他,江边独行风露清愁的他,以及人前浅漠谈笑气度雍容的他,哪一个最接近真实?
她抬头望着面前的储玉,却觉得一身白衣胜雪落寞,比秋日满岸的荻花还要萧瑟,恍惚中竟想伸手替他拂去一身的温郁和浅漠。
“这样的景色确实有让人流连的冲动。”青禾觉得自己也是爱这一片江景的,比起阳光下鲜花硕果的繁盛,月色里杏花疏影的幽雅,她更爱这清寒中的一股生之气息。
其实她更觉得她之所以也喜欢这样的景致,是因为储玉置身于这一片天地之中,景色清美不过是因为染上了他的气息。
“这条江是前楚国建国时为了运送粮草开挖的一条运河,又经后来几代楚王的拓宽才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在楚国最鼎盛的时期,全国三分之一的漕运都依赖这条河,后来楚国国力衰微,一连几代君王都无心国事,这条运河也就渐渐荒废了。到了末代楚王执政的时候,临邑旁边的别州城水运发展起来,这条河便完全荒废了,甚至连名字都改作了‘潜江’。”
不知道储玉突然说这番话要表达什么,不好贸然接话,只陪他静静站着,半晌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像鸟儿无声地舒展羽翼。
“还是古人说的好,‘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今天为何如此……”青禾迟疑了瞬间,挑了个勉强合适的词:“伤感?”
“景色误人。”储玉轻笑着摇摇头,提步而走,“尝尝你的手艺。”
储玉今天的表现一反常态,让青禾一时摸不清楚状况,茫然地望向远处水天一色的江面——白雾惨淡春水寂寥,置身于这样的景色中确实容易思绪万千。原来储玉也是感情细腻的一个人?
青禾摇头笑了笑,暗嘲自己想的真多,回眸见储玉转身欲走了,又赶忙提起被叶上露水打湿的裙摆跟上。
*
“红衣怎么走了?也不留下来吃早饭。”
储玉摇摇头,“她还有事。”
“你可真是会苛待手下的人。”
“倒是你,怎么不让红衣做饭,反倒自己忙活了起来?不觉得腿疼了?”
“伤在大腿上,做个饭也不碍事,再说……”再说能为在乎的人准备一天最开始的吃食,何尝不是一种岁月静好的幸福?
因为要有自己珍视的人,并且能够伴在身边,还要生活无惊无忧、岁月无战无乱。
不曾想过,她有一天会和储玉独处在江边的木屋中,亲自洗手作羹汤,伴着江上的晨曦一同用早饭,然后像现在这样不时闲谈几句,岁月至深处的静好让她幸福得有些惶恐。
“再说什么?”
“没什么”,青禾嘴角溢出浅笑,“尝尝我的手艺,可不比红衣差。”
储玉舀了一勺莲子羹,浅尝了一口,似是肯定道:“无糖,葡萄干不多不少,熬的时间也恰到好处。”
青禾面露喜色,储玉看在眼里不禁好奇问道:“怎么这么开心?”
储玉这样一问,青禾脸上方才情不自禁溢出的笑意立马带上了几分羞赧,缓了一下才笑道:“还不是因为得到了储公子的肯定。”
看着储玉一脸疑惑,青禾竟觉得有几分愉悦和轻快,想着接下来几日在江畔的生活,想着每个洗手作羹汤的早晨,觉得已不是“幸福”二字可以描述的了。
于是决心抛开万千烦恼、红尘诸事,好好享受这几天的宁静日子,于是望着储玉悠悠回说道:“虽然我厨艺高超天赋秉异,但是以前都是给将士们改善改善伙食,重点在于食材要新鲜、新奇,不能日日是米饭青菜和腊肉。
“而现在做饭,食材丰富,烹饪之法复杂多样,吃的人又遍尝山珍海味,要讲究色香味俱全,要注意各种饮食上的禁忌和癖好。你这于饮食一道上如此挑剔的人,赞了我一句我自然欢喜了。”
储玉含笑抬眸,“想必红衣告诉你我的禁忌和癖好时,顺带吐槽了我于饮食一道上很挑剔?”
青禾笑意嫣然,不置与否,把金丝琵琶饼推置储玉面前,故作娇羞温婉道:“近日新学做的金丝琵琶饼,不知能否入得了公子的眼?”
储玉瞧了眼青禾的模样,愉快地笑了起来,伸手拿了一块琵琶饼,细细地嚼着,动作落在青禾眼里又是一番别样景致。
吃饭这等寻常事,经储玉做来都能比旁人多生出几分风采来,青禾想她是太念着储玉了,不然不会觉得那人身上无一处不美好。
心意越是真切越不敢表露,唯恐那人会有一丝半点的犹豫和拒绝,从最初的想着念着到现在隐隐的忐忑和惶然,她内心虽然压抑着纠结着,却又觉得无比贪恋这种酸涩苦痛里结出的幸福。
“饼里的干菜是陈国黔山上特有的覃耳菇和金萝菜?”
青禾摇头,“不知道,看到厨房里有几样干菜,就拿来顶替金丝菜了。”
“肉末的选择肥而不腻,做出来的饼香而不油,难得形状也精致,不像是刚学会的样子。”
青禾掂了一个饼子在手里,欢喜地啃着,觉得这是自己做得最好吃的一次琵琶饼。“没想到用覃耳菇和金萝菜代替金丝菜做出来的琵琶饼更胜一筹,这个法子若是流传出去,也许多年后美食谱上还能留下我的名字。”
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想储玉听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覃耳菇和金萝菜晒制成干菜后风味极佳,是陈国国宴必备的食材,寻常百姓恐怕无福享受你改良后的琵琶饼,不过倒是可以试一试在陈国王宫里推行。”
“你去过陈国?”青禾咬了一口饼子。
储玉点头,“西浣师伯是陈国的国师,我小时候在师伯身边呆过一段时间学习医蛊之术。”
“你还懂医蛊?”这人善经商,琴曲造诣极深,爱好饮食一道,见过多种风物人情,还懂医蛊之术,雅的俗的竟都能毫无违和感地融在他身上。
这个光华潋滟的男子有千面风华,哪一面才最接近真实的他,还是每一面都是真实的他?
“不过略知一二,并不擅长此道。倒是呆在陈国几年把各处山川河流游览了个遍,西南边陲之地的风光着实不同于其他三国,若有机会倒是真想再去看一看。”
储玉话匣子打开,二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从姜国最北端的雪国风光到祁国最南端的南国花海,从宋国的笼玉清蒸蟹到陈国的柳菌乌鸡汤再到域外的手抓羊肉,从四国的风物人情到各地的美食佳酿。储玉不疾不徐地讲来,青禾不慌不忙地听着,时不时插上自己的所见所闻,到最后甚至说起了各国宫里的轶事。
“照这样说,常曦她爹真的为了一个女子把人家国都给灭了?”
储玉摇头,“真实的历史不得而知,倒是民间野史中一直都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青禾想起那日舞阳公主说起的璧月夫人的故事,饶有兴趣道:“民间野史最爱编排这种红颜祸国的戏码,不过我倒是不信的。”
“嗯?为何?”
遥想前楚王唯一留下姓名的宠妃璧月夫人,青禾有点神思恍惚,悠悠说道:“一个女人要美到何种程度能亡了国家,一代帝王又如何能为一个女人轻易发动战争置天下和臣民于不顾?妺喜亡夏、妲己覆商还有南越的祸国妖姬姬羡,不过是后人意淫出来推脱亡国责任的说辞罢了。”
青禾顿了顿,看向储玉,又道:“正如你说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也许我们现在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故事,只是被后人点染了传奇神秘的色彩,然后强加到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去。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就如前朝的璧月夫人,民间流传再多她的故事,强加再多美丽的外貌神秘的身份出众的才情于她,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她不过是一个有着自己情与爱的女子,只是恰逢了亡国之际而已。”
青禾没注意到,提到璧月夫人的那一刻,储玉眼眸中闪过的一丝动容,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完全没了方才二人谈笑时的轻松快意。
“人都道‘空穴来风’,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也许民间野史恰恰保留了某些帝王不欲流传后世而史官们想写不敢写的东西,只是年代久远渐成陈迹,无处可考,难辨真假成分。”
青禾似是同意,似是有所领悟,悠悠点着头道:“后人去看前人的故事,剔除了喜怒哀乐,剔除了爱恨嗔痴,就是真实的历史也不如那时候鲜活饱满。再风华天下的人物,再阜盛风流的帝国,一旦写入正史便有失神采,而纂入野史又平添浮饰,平白地惹了我们这些后人诸多遐思。”
储玉点头,轻轻而笑:“难得寻了一处清宁之地,伤脑筋去想这些事岂不是辜负了这一场江畔春.色?”
第34章 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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