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彀胜急着脱开嫌疑,顾不得其他,赶忙说道:“当阳县有座景山,俺师傅说,过些天刘皇叔必定在此扎寨,当晚必有曹贼来袭!一准儿的,俺愿以脑袋担保!”
赵云忽然有点看不透这位疤脸丑汉了。虎口和几个指节上的老茧,说明他是个刀弓娴熟的人,虽然他的谎言漏洞百出,可言语表现实在不像曹贼细作。
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细作,当然不能只凭像或者不像。
赵云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何况对于刚刚听到的预言,他无法确认这个“王开弓”是不是完全在扯谎,于是挥手道:“将这二人看管起来,管足水米,到景山再论。”
王彀胜和银枪小霸王便被扔到一辆拉草料的牛车上。除了用餐、出恭,其他时候都被捆住手足。
银枪小霸王喜欢每天趴在牛车上看赵云。
而王彀胜每天想着开溜。
牛车周围放眼是望不到边的百姓,乱糟糟的。有找不见儿女的,有迷失了爹娘的,有带不动家当又舍不得扔的,有丢了金银细软的,有磨破了脚摔断了腿的,哭哭啼啼,吵吵闹闹。
王彀胜回忆起十二年前的同一次远行,走到最后,他们几乎扔了全部行李,只剩下细软和一些吃的。自己背着二蛋,怀里揣着干粮。阿兰脚底起了泡,拄着一根树枝,肩上背着细软。
想起阿兰和二蛋,王彀胜在松软的草料上就趴不住了。他逃跑过三次,都没离开牛车几步,便被赵云的亲兵擒获。
真怀疑是银枪小霸王告的密!
这一困,就是漫长的十天。
……
景山到了。
或许是因为记得那个的预言,赵云催马来到牛车边。
对比养得有些发胖的二人,赵云明显消瘦,英气逼人的脸上带着几分憔悴。
“景山到了!”赵云说,“我已提醒主公。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会向二位请罪,也会给你们请功!”
说完,策马而去。
……
景山到了,曹军一定会来!
王彀胜知道,山那边就是长坂坡。
扎好营寨,天完全黑了。吃过简单的晚饭,两人又被扔到牛车上。
秋夜的风有些清冷,王彀胜心里却烧得心急火燎。
“俺已经带你来看赵子龙了,接下来你得帮俺救人。”
“还没到长坂坡呢!”
“到长坂坡打起来,还救个屁的人出来!快咬我绳头,捆成这样,曹军一来咱们都完蛋!”
说曹军,曹军就到了。
西北方忽然杀声震天。
他们刚溜下车,便被赵云的亲卫堵个正着。
所幸不是来抓逃犯的,那名亲卫带来了二人的兵器和随身物品,说赵将军待战后再找他们谢罪请功。
“不用战后请功,把这牛车给俺就行。”王彀胜早就盘算好了,拉着牛车就走。那亲卫拦了几下没拦住,只好找赵云禀报去了。
王彀胜种田赶车都是把好手,坐在车辕上,很快把牛整得服服帖帖,一路小跑起来。
他记得当年一家子在山下的一颗大槐旁歇息,得赶紧过去,若等会儿乱起来,便是全无方向的跑跑躲躲,那就难找了。
王彀胜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飙车,向左、向右、急停、转弯,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磕碰到。也有想抢牛车的,看到王彀胜凶神恶煞的样子,手中明晃晃的兵刃,还有银枪小霸王那霸气到骚包的行头,全给吓跑了。
王彀胜驾车走得很急,可赶到大槐树下,还是没看到阿兰他们的人影。使劲喊了几声,乱糟糟的没人答应。
整个景山上下火光四起,杀声很近了。
王彀胜回忆起,当年是往喊杀声的相反方向逃的,便也背着曹军来向寻去。
小孩子耳朵灵光,王彀胜让小霸王站在车上喊王二蛋,希望他能听见。自己则下车不断拦人询问。
很多人被他的样子吓得不敢说话,敢说话的也只答不知道。
王彀胜有些无奈,只好扯下一片衣襟蒙住那张凶脸,一边赶车,一边继续问人。
周围已有曹军出现,抢行李,抓百姓,和刘皇叔的军士战成一团。
他们能躲就躲,尽量不去招惹。真躲不开,说不得刀兵相见。小霸王有一杆和赵云一样的亮银枪,挥舞起来,杀伤甚利!王彀胜仍然在后面弓箭掩护,顺便补刀。
两人赶着牛车左冲右突,也不知走了多远,不觉间东方渐白。
王彀胜忽见前面三个曹军围着一个汉子追打,那汉子瘸着腿,抱着行囊左躲右闪,正是当年和他抢着要娶阿兰的猪笼寨刘大孬,也不知为何此刻孤身一人。他家里颇有些田产,是猪笼寨有名的大户,怕是被这些兵痞盯上了。
王彀胜搭箭开弓,射倒两个曹兵。
刘大孬杀猪般大嚎:“好汉救命!”
剩下一个刀盾兵,背着圆盾要逃,被王彀胜射中小腿,小霸王过去一枪了结。
“有没有看到王狗剩家的人?”
“朝……朝,东东……东边走了。”
刘大孬吓得缩成一团。
王彀胜看着他的怂样,很是生气。当年和他王彀胜抢媳妇儿的竟然是这样的孬种!忍不住过去踹了他屁股一脚,道:“上车!”
虽说生气,遇到熟人还是要救一救的。
刘大孬没敢上牛车,他抬头从那片麻布下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张夜叉般的凶脸,“哇呀”一声,抱着包袱兔子似的跳着逃走了,顷刻间消失在远处的烟尘里。
王彀胜骂了声怂货,赶车向东边继续找人。
又走了几里,碰上十几波人,都不是王家村的,王彀胜有点着急。
正在这时,前面土坡后传出女人的喊声,有些耳熟。
王彀胜急把牛车赶上了坡。
坡下有一个高大壮硕的女人,护着个五六岁的孩子,手中拿着农家出粪的铁叉,正跟五个曹兵缠斗。那女人力气不小,手里又拿着十几斤的粪叉,抡圆了虎虎生风,曹兵一时间竟然奈何不得她。
王彀胜认得这女子,是当年一直想跟他好的翠花。
住在王家村后街的翠花五大三粗,浑身力气,下地能干活,回家能推磨。
当年,他正年轻,还没有改名,名字是老爹起的“王狗剩”,人长得高大周正,是庄稼地里好把式。
翠花每次见到狗剩,脸就红了,于是翠花娘就托人来说媒。
那时狗剩娘还在,见到翠花,怎么看怎么喜欢,可狗剩说啥也不肯应,最后还是娶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阿兰,让狗剩娘到死还在埋怨儿子没眼光。
翠花哭闹了两年,嫁邻村去了。王彀胜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翠花有力气,可她毕竟不懂武艺,只是凭着一口气把粪叉舞成旋风,气劲一泄,便被曹兵看准机会,一矛砸在腿上,跪了下来,眼见又一矛冲她胸口刺下。
翠花大吼一声,粪叉向上猛掀,磕飞了长矛,却一下子门户大开,再也无法挡住胸前的一矛一刀。
翠花把高高扬起的沉重粪叉狠狠向眼前的曹兵拍下。
可长矛就要刺进她的身体,钢刀已经砍在他身前几寸的距离。天空的粪叉距离敌人还那么遥远。
然而钢刀和长矛轻轻触碰到那团庞然的柔软,甚至都没有刺破衣衫,便开始向地上掉落。王彀胜的弓弦还在“仙翁仙翁”,两个曹军的脖子上,各插着一支大羽箭。
拍下粪叉终于落地,一个曹兵的脑袋绽放出万朵桃花。
小霸王早冲了过去。王彀胜再补两箭,五个曹兵,转眼间除尽。
翠花看着突然冒出的两人,满脸的不可置信。
“看见二蛋他们了没?”王彀胜说。
翠花听到声音,忽然虎躯一震,泪珠子一串串落下,指着王彀胜道:“你是王狗剩!蒙了脸俺也认得!”
说完抱着孩子,一下坐在土坡上,放声大哭起来。
王彀胜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心里怪难受的。没想到从来坚强得比男人还男人的翠花,会哭得这么伤心;没想到自己居然一张口就被翠花认出老底。
翠花抹着眼泪儿说:“俺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俺的。”
王彀胜心里又是一酸,却不敢接她的话头,再问道:“看见王二蛋他们没?”
“你不是跟她们一起往南边逃了?”翠花道:“知道你心里有俺,俺死也知足了。你要接着装,俺也不怨你。”
“俺不是王狗剩,俺是王开弓”王彀胜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扯下蒙在脸上的破布,露出恐怖的长疤。
翠花显然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来捉王彀胜的手,道:“你就是王狗剩,你的声音俺记得!身板儿也没变样,你左手腕还有个瘊子哩!”
王彀胜赶忙甩开要扯他左手的翠花。
翠花也不强求,拉出躲在身后的小孩,拍打着他衣服上的草屑和尘土,道:“狗子,快叫狗剩叔!”
……
翠花公公婆婆前几日死在了襄阳城下,她男人刚被曹兵捅了一刀,也已经断气。翠花默默地用粪叉刨了个坑,把他埋了。
现在他们家只剩下翠花和狗子娘俩。
“天杀的大耳贼,这是带俺们寻死哩!”翠花咬着牙咒骂。
王彀胜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刘皇叔宅心仁厚,治下清明,当年王彀胜一家的想法和大多数人一样——与其面对如狼似虎的曹军,还有随之而来的未知的危险,不如跟随刘皇叔当个太平百姓。
他曾听人讲,当日在樊城,两县的百姓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愿随使君!”跟着刘皇叔,号泣而行。
不知若他们能未卜先知,明白这一去多半会死,胆小怕事的百姓们还会有几个愿意跟随?刘皇叔虽仁厚,却也没有到让百姓甘心送死的地步。王彀胜知道,这次新野和樊城的百姓在乱军之中死了十之三四。剩下的多半被曹军掳去,只有很少一部分没把刘皇叔跟丢。
王彀胜还听说,刘皇叔在汉水上看见百姓惨状,痛心疾首,欲投江而死,他说:“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王彀胜第一次听到这些,感动得热泪盈眶,本来对刘皇叔的几分怨念也随之消解。
翠花一家子死得只剩下孤儿寡母,王彀胜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至少现在,嘴边那些给刘皇叔开脱的话是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王彀胜让翠花带着狗子坐到牛车上。
翠花赶车,他们两人在前面开路,赶走抢牛抢车的乱民散兵。
王彀胜偷偷把鼻子上的膏药揭下来扔了,再说话时,就有了严重漏风的鼻音。
“这下,乡亲们该认不出我来了吧?”王彀胜想得美。
翠花还坚持叫他狗剩哥,直到王彀胜发火,才改口叫他王开弓。
这时有一骑飞驰而来,银枪小霸王道:“赵将军哪里去?”
那人勒住缰绳,正是赵云。他手持长枪,身上白袍已有大片血色,道:“可见我两位主母去向?”
都答未见,赵云交代二人战后到刘皇叔处找他,便急忙打马去了。银枪小霸王想追赵云,但看了看王彀胜,还是留了下来。
王彀胜此前十二年,听惯了人称赞长坂坡上赵云的英姿,若能此时拱卫在赵子龙左右,那将是何等的幸事?虽死犹荣不足誉也!若非要救人,他也一定会选择跟随赵将军。
但如今这些虚名比起亲人的性命,孰轻孰重根本不用选择。
王彀胜听翠花说,二蛋他们刚过去不久,她方才见到了。
果然,向南走了一会,就看见数百个百姓,被几十个曹兵围在一处小山坡上。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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