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狮妖回府途中,仍在思量着那批来历不明的人族刺客,越想越觉心中烦闷,于是撇下随从,独自骑乘玄翼龙雕兽飞越雄关,在大校场外的苍莽群山上空盘旋良久,一对赤目凝视着北方辽远的云空,自牙缝中挤出一句冷笑道:“人族,哼哼。”
忽听玄翼龙雕兽“啊哇”一声粗吼,青狮妖目光下移,只见堕魂关北门的兽闸隆隆开启,犹如一头狰狞巨兽缓缓张开了血池大口。十余头细腰长腿的狼犊兽从城门中奔窜而出,迅如捷电,铁爪撕地,凄嚎破空,挟着滚滚黄尘向北疾冲。每头狼犊兽的背脊上都骑着一个狼首人形的妖怪,拖着长腔呜呜怪叫,似乎颇为兴奋,正是卫灵关总兵乌毫苍狼一行。
青狮妖一眼瞄见乌毫苍狼,胸中立时腾起一团怒火,低吼一声驭使玄翼龙雕兽俯冲而下,轰然落在校场中心,阻住了一众狼族的去路。龙雕兽躯体庞大,形象狰狞,突然之间从天而降,只吓得那十余头狼犊兽心胆俱寒,惊嘶乱窜,更有几头彼此相撞,滚做一团。
乌毫苍狼唿哨一声镇住受惊的坐骑,向青狮妖抱拳赔笑道:“二将军请了。下官在帅府中久候二将军不至,眼看天色向晚,唯恐耽误了边关公务,不及面辞当即起行,礼数上实是不周。幸好在此巧遇二将军,还望二将军海涵。嘿嘿……”
青狮妖侧目斜睨,心中暗骂道:“你这老伧徒分明没将我放在眼里,还这般虚伪做作。”冷冷说道:“狼总兵心系公务,实在难得。卫灵关六千年来有你镇守,真可谓是固若金汤啊。”
乌毫苍狼得意一笑,催动狼犊兽凑至近前,说道:“二将军过奖了。老朽昔日蒙武成王爷提点,奉命镇守卫灵关,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稍有怠慢,虽不能说立下了多大功劳,但自问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它妖躯比青狮妖已小了一半,狼犊兽更是只及龙雕兽的腿弯,相形之下更见渺小。
青狮妖血瞳骤缩,森然说道:“没出过什么差错?哼哼,狼总兵这话说得好闲适啊。当日翁行云潜入堕魂关,盗走列缺神剑,累得我三弟惨死中土,如此深仇本帅迟早必报。如今却想问问狼总兵,你既说卫灵关守备森严,没出差错,那翁行云又是如何通过卫灵关来至堕魂关的呢?”
乌毫苍狼眼皮一跳,随即宁定,沉声说道:“二将军责备的是。老朽一时昏聩,竟被那贼子翁行云乔装蒙蔽。当日本部兵勇出关搜捕人族助役,那翁行云假扮人奴混入卫灵关,又趁夜逃出奴工营,潜入堕魂关,这才引出后来的惨祸。按说此事老朽也难辞其咎,正准备向二将军请罪来着。”
青狮妖目光更利,说道:“催征人奴助役原是军中常务,依照我父王所定军规,应将关下人民登记造册,按时轮值才对。狼总兵镇守卫灵关六千多年,关民簿册想必颇为完备,在册边民也一定熟识。何以当日竟会不用惯熟边民,而是征用新人,致使翁行云有机可乘呢?”
乌毫苍狼心中一抽,数月之前,卫灵关曾有两名狼族哨兵被人暗杀,它一怒之下擅自发兵,将卫灵关外百里之内杀得杳无人烟,在册边民都已死绝,后来强征人奴时只好到百里之外随便抓来一批凑数,不曾想翁行云竟然乔装改扮,蒙混过关。如今二将军这般发问,必是已然知晓此事,虽说边关之地小打小闹乃是家常便饭,然而此番事涉黄狮三将军之死,那便非同小可了,倘若应对不善,二将军势必要因丧弟之痛而迁怒于己。
然而不等它开口卸责,青狮妖又哼了一声,道:“狼总兵不好直言,本帅就替你说了吧。数月前你领兵出关,烧杀百里,后来又胡乱抓人充作奴工,翁行云才得以混入卫灵关,是也不是?”
乌毫苍狼独目中闪过一道异芒,说道:“二将军明察秋毫,下官绝不敢存心欺瞒,当日之事实有下情容禀……”
青狮妖摆手道:“你不用说了,此事情由我已尽知。若非本帅广开言路,获悉此事,只怕有生之年也等不到你来上报。”
乌毫苍狼闻言暗惊,当日两只狼卒在关内被人暗杀,它一直视为奇耻大辱,严诫麾下切勿外传,二将军却又从何得知?难道是狼族子弟中出了内鬼不成?想到这里,忍不住侧首回视身后的十几名亲随,仿佛其中藏有奸细一般。
青狮妖见它如此做派,显然并未真正敬服自己,只恨得钢牙互磨,穿着青铜战靴的左足微微一侧,在龙雕兽颈部点了一下。
龙雕兽见到那十几头狼犊兽时已然耐不住食欲大动了,一直在“咕咕咕”地暗吞馋涎,此时得到主公允准,狂喜之下更不迟疑,“啊哇”一声暴吼,霍然撑开利齿如剑的巨喙,恶狠狠地向下咬去。
乌毫苍狼猝不及防,险被龙雕兽一口咬中,慌忙使一个“镫里藏身”,翻身缩至狼犊兽腹下。
龙雕兽巨口倏合,“喀嚓”一声咬穿了狼犊兽的坚韧背甲,鲜血入口,腥气扑鼻,龙雕兽快意无比,喉内气囊又发出一阵急切的“咄咄”怪响。狼犊兽悲号声中狂乱挣扎,却被龙雕兽扬颈抛上半空,一口咬掉了脑袋。
乌毫苍狼右腿急蹬,踏在龙雕兽的长牙上借力跃起,翻身飞退数丈平稳落地,心中虽惊怒至极,面色却阴沉如故,皱眉说道:“下官纵有不是,二将军也该依照军法处置,这般作为只怕不妥。”
龙雕兽将狼犊兽的死尸丢在地上,爪牙并用,撕扯吞食,转眼间便吃下了一小半。
青狮妖左手轻轻梳理着龙雕兽两根粗大龙角间的棕色雕翎,淡然说道:“龙雕儿一时贪嘴,冲撞了狼总兵,原该重重责罚。可是它毕竟一心为主,全无二念,不像那些阳奉阴违之徒,只此一点也该宽恕。”
龙雕兽闭目昂头,在青狮妖胸前轻蹭几下,显得极为乖巧驯顺,然后再露狰狞,专心致志地继续享用美餐。
乌毫苍狼强笑道:“二将军既如此说,下官自当悦服。龙雕不过一时嘴馋,吃了一头狼犊,尚可原宥,但若是统兵大将如啸风虎、呼雷豹之属,有朝一日闯出什么祸事来,却不知二将军又该如何责罚它们呢?”
青狮妖鼻息滚滚有如雷鸣,两排獠牙森然错列,心道:“好哇,事到如今,你这老匹夫还想拿这件事来压我。哼哼,若不给你点儿教训,只怕你以为本帅软弱好欺。”当下冷笑道:“狼总兵这话说得蹊跷,难道虎豹二将当真闯下什么大祸了不成?本帅一时失察,难明就里,倒要向狼总兵请教一二。”
乌毫苍狼心头一沉,二将军今日分明是存心挤兑自己,当此情势要么直言其事,要么虚与委蛇,但无论怎样都已将这位主帅得罪下了。原想它们狮家位高权重,自己区区一介边关总兵,可万万招惹不起,然而对方无端相欺,自己在本族孩儿们面前却也不能太过窝囊了。当下昂首说道:“啸风虎、呼雷豹二将,数月前私自引兵出关,攻入人境,在天宇山折损了不少兵士。这擅专之罪情同叛乱,当日可是下官陪同二将军弹压下来的,二将军难道不记得了么?”
青狮妖淡然道:“你这番话原也不假,只可惜灵应皇子给本帅带来一道吾皇新颁的密诏,不怕告诉你说,密诏中业已言明,姑念堕魂关众将士忠心为主,所犯过错只以军法稍事惩戒即可,此事今后不准再提。狼总兵若是够胆,大可再上奏折陈说此事,且看究竟谁会遭殃。
“此外,本帅还听闻卫灵关中有灵兽兵五千余众,虽修行多年却难有长进,留在军中空耗粮草实属无益。我已奏明吾皇早降恩诏将它们召回灵都安置,狼总兵回关之后便准备送它们进京吧。”
乌毫苍狼心中剧震,那批灵兽兵因为资质太低,已被它借给啸风虎听用,后来尽数战死在一线天生死峡中,如今却到哪里找去?依照《灵修律》中“同态复仇”之成例,凡有无故残害妖族生灵者,必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那五千灵兽兵虽非是它亲手所杀,却总归脱不了干系,此事一旦被朝廷知道,它这条老命定然难保。唯今之计,只有赶在妖皇恩诏颁下之前,上表奏言灵兽兵已死,自请监管不力之罪。但若是上峰追问起来,死因又该如何解说呢?虚言欺君固然不可,据实以对也会犯忌,这便如何是好?
乌毫苍狼左右为难,苦无良策,只得屈膝跪倒,颓然说道:“老朽言行失当,冒犯尊威,只求二将军垂怜恕罪。老朽衰残之躯虽不足惜,但我狼族血脉传承艰难,若无老朽勉力维系,只怕久已灭绝。本族存亡全仗二将军一念之仁,老朽今后定当谨遵二将军命令,绝不敢再生它念。”说话时神色萧索,语意凄凉,颇具哀婉之致。
青狮妖心想乌毫苍狼乃是父王当年一力提拔起来的将领,又是狼族的魁首,若将它逼入绝境,闹出什么事来,不仅父王有失察不明之责,狼族也会离心离德。故而此番发难只求立威,挫折一下它的气焰便可。此时见它服软,又想起这毕竟是一员曾经为国血战过的老将,心中忽生不忍,冷然道:“起来吧,这次权且饶你一命,下不为例。”
乌毫苍狼叩首谢恩,却不敢当即起身。青狮妖不想多耽,甩鬣低吼一声,龙雕兽匆匆咽下狼犊兽的半边尸身,喉咙高高鼓起,随即顿足振翼,飞回关内。
众狼族直待青狮妖去远才上前扶起乌毫苍狼,只叫得一声“老祖宗”便都落下泪来。
乌毫苍狼神色灰败,喃喃说道:“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一只青壮狼妖愤然含泪道:“老祖宗,这狮纯孝分明是存心欺我狼族,咱们可不能咽下这口鸟气!”
话音未落,忽听“啪”的一声脆响,那青壮狼妖已挨了它“老祖宗”一记重重的耳光,闷哼着飞出数丈。
乌毫苍狼独目中精光暴射,龇牙咧嘴,煞气蒸腾,先前的颓唐气象一扫而空,厉声喝道:“放肆!你这不知死的孽障,竟敢诋毁二将军,真是死有余辜!”
它既已认定自己的随从中或有内奸,自然不敢稍有疏失,不待那青壮狼妖再言,劈空一掌将其颅骨拍得粉碎,喝道:“抗回关去,吊起来示众!”语毕跃上那青壮狼妖所遗的狼犊兽,呼喝驰骋,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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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的清晨,堕魂关前大校场上号角长吹,鼙鼓雷鸣,城门洞中的兽齿巨栅隆隆开启,一队军容严整的虎族精兵齐声咆哮着快步奔出,在校场中心结成阵势,开始演练兵法。
笑面虎骑着一头异形巨兽,位居中军挥舞令旗,指挥部众不断变换阵型,操演妖术。但见众兵士冲前防后,应左援右,倏分倏合,乍起乍落,攻时迅若雷霆,守时凝如山岳。更难得的是众军齐心,一道道妖法互为辅翼,同时施展,声势极为可观。
城楼之上,青狮妖负手傲立,雄视前方。啸风虎、呼雷豹侍立两旁,此二妖虽已被褫夺兵权,却仍是关中主将,更兼都已度过“物劫”,修为远胜先前,气势也显得深沉了几分。
今日演武非比往常,只因灵应小皇子也在城上观摩。此刻小皇子腰系宝带,顶结螭珠,端坐在一架云纹步辇上,遥望着校场中变化多端的阵势,神色间虽仍是一派淡定,清秀的小脸儿上却多了几分红润。堕魂关主簿黑背豺妖侍立在旁,随时讲解妖军阵法转换之际的种种妙用。
青狮妖观看多时,见虎族军军容强盛,训练有素,也不免暗暗点头,心道:“三弟治军深得父王旨趣,在堕魂关一百多年可没少费心思。只可惜灵皇陛下并无兴兵北伐之意,三弟一心想要吞并中土,屡次请命出征,却不知陛下当年派它驻守堕魂关,无非是想图个耳根清静,又怎会如它所愿?可怜三弟执念太深,至死不悟。”
正思忖间,忽听灵应皇子脆声问道:“青阳侯,我看这些部卒阵列严整,法度谨严,不知它们受训多久了?”
青狮妖侧身答道:“皇子殿下,堕魂关守卒大多是昔年灵修太祖部众的后裔,世代从军受训,自幼便熟习军务,灵躯初成后又被臣父编入家军,严加操练,百多年前由臣弟狮尚武统领来至边关,此后演兵斗武寒暑不辍,方有如此军容。”
灵应皇子点头道:“嗯,如此雄师,当可算是我灵国天朝第一劲旅了吧?”
青狮妖听小皇子嫩声嫩气地说出这么一句豪言壮语,不禁微笑道:“殿下谬赞了。我灵国天朝最为精锐之旅,当是臣兄狮全忠统镇南荒的‘暴雪军团’,此军战力之强举世无匹,即便堕魂关内最为骁勇的猿族兵也远远不及。”
啸风虎和呼雷豹闻听此言,忍不住互望一眼,气色都有些不乐,显是对青狮妖如此看重猿族兵心有不服。然而这是主帅之言,又确然无谬,它们自不敢开口反驳,要怪也只能怪自己麾下那帮酒囊饭袋太不争气,成日价只会丢自己的脸面。
灵应皇子“噢”了一声,又道:“青阳侯既说堕魂关最骁勇的是猿族兵,那为何不让它们出来演练,给小王开开眼界呢?”
青狮妖道:“殿下有所不知,本月依例当由猿族兵轮值防守,故而不能参与演练。殿下若想一睹猿族军容,可等下月再来此处观兵。”
灵应皇子顿了顿,忽然问道:“我来之前,曾听智虑王爷向父皇说起,堕魂关守军出征一线天,便是由猿族精兵当先拼杀,结果小有折损,不知可是确有此事?”
青狮妖心中一动,它这些时日一直在潜心暗查,确信军中并无密探,越发怀疑是乌毫苍狼向妖皇上表告密。此刻听小皇子言下之意,竟像是智虑王爷将此事上报给妖皇的。想到乌毫苍狼一介武将,于情于理都不会向身为文臣首脑的智虑文王告密,不免又有些疑惑。当下淡然问道:“哦?却不知智虑王爷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灵应皇子面现崇敬之色,说道:“智虑王爷司天主祭,能够预知世事,又有天目神通,可以探察幽微。当日父皇召见堕魂关派来的信使,武王、文王都在殿内伴驾,智虑王爷只看了那信使一眼,便知晓了一切。”
青狮妖霍然醒悟,想起乃父狞犷狮王曾有言道:“智虑王弟天赋异禀,妙算如神,当年曾受灵修太祖点化,在道途上独辟蹊径,自成一家,善于寻幽探秘,见微知著。它只需看到对方形貌便能知其所思所想,甚至生平阅历,实是旷世奇才,我不能及。”这番话青狮妖原本未能深信,至此方由衷叹服道:“智虑王叔法眼如电,这等事自然瞒不过它。”
灵应皇子微笑道:“小王在灵都时,常常随侍父皇,曾听智虑王爷辩研国是,获益良多。父皇常说,本朝自灵运太宗以降,历代灵皇均言:‘外事不决问狞犷,内事不决问智虑。’有这两位老贤王忠心护国,我灵朝大统才能延续至今。”
青狮妖听小皇子引述妖皇赞誉自己父王与王叔之言,急忙向南跪倒,叩首拜道:“吾皇圣眷如此,微臣谨代臣父与智虑王叔叩谢天恩!”
方甫起身,忽见城楼外奔进一员将佐,却是猿族兵统领铜头狲,当下喝道:“铜头狲,你不在南门守城,跑来这里作甚?”
啸风虎赶忙插言道:“二将军,铜头狲擅离职守,罪大恶极,一定要重重罚它才是啊。”
青狮妖近来颇为虎豹二妖烦心,它们自己反倒毫无所觉,整日价吃得饱睡得着,还总爱惹是生非,到处胡闹。青狮妖深知啸风虎与铜头狲向来不睦,这时无非想趁机陷害宿敌才说出这句高论,虽然可气却也好笑,暗骂一声“蠢货”,懒得理它。
铜头狲度过“物劫”之后,身形暴涨一倍,虎豹二妖虽也有所长进,却也只比它高了一头。此刻它甩开步伐,晃眼间奔至近前,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启禀帅台:灵都天使虎皮鹦鹉奉命来堕魂关宣旨,请皇子殿下与帅台速至行宫接旨。”
青狮妖不敢耽搁,吩咐啸风虎继续练兵,午牌时分方可收队,然后恭请皇子殿下移驾。灵应皇子小手儿一抬,便有四名健壮妖卒趋步上前,小心翼翼扛起步辇,四平八稳地向城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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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头狲跟在青狮妖身后,忽见灵应皇子回头冲自己招手,似乎是叫自己近前答话,一愕之后不敢造次,赶忙低声征询青狮妖,得到主帅允准方才奔过去庄重行礼,欠身相随。
灵应皇子问道:“你就是猿族兵的统领铜头狲吗?”
铜头狲道:“有劳皇子殿下相问,末将正是铜头狲。”
灵应皇子道:“听说你的本事不差,在军中效力也有许多年了,为什么还只是个偏将呢?”
铜头狲目中闪过一丝晦色,黯然道:“殿下过奖了,末将虽有些微本事,却还未得机缘尽数施展,也不曾立下多大的功劳,如今能做到偏将之职,已然是上峰的恩遇了,末将甚为感激。”
灵应皇子道:“那你想不想早日升为正将呢?”
铜头狲心志坚毅,生性不甘落后,做了这么久的偏将,早就窝了一肚皮的怨念,巴不得早日升迁,免受虎豹二妖的闲气,此时听出灵应皇子话中似有暗示,心里如何不喜?但它聪敏乖觉,依旧谨容躬身答道:“末将一心只想为国尽忠,只盼能凭真本事做些实事,至于一己功名倒不曾多想过,更不敢妄求什么。”
灵应皇子点了点头,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一心报国、不贪功名自然很好,不过倘若我要你做行宫侍长,随时保卫我,你可愿意?”
铜头狲心中一跳,依照灵朝品秩,行宫侍长在官阶上比正将还要高出一级,而且是皇室亲信,更为显耀,实是寻常武将做梦都不敢奢求的美差。不过身为侍长就必须时刻确保皇子安全,责任极为重大,若在戒备森严的灵都大内,倒也还算清闲,可在这边关行宫就绝没有那么安生了。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机,铜头狲偷眼觑着灵应皇子的脸色,暗想这么一个小孩崽子能有什么心机?既已说出此话,必是当真觉得自己可堪此任,这可真是老狲的运道来了。慌忙回道:“末将愿为皇子殿下效犬马之劳,不过末将身在青阳侯麾下,凡事还须遵从将令。”
灵应皇子摆摆小手儿,说道:“这也无妨,回头本宫自会与青阳侯分说,让你的猿族兵移驻行宫。好了,你先退下吧。”
铜头狲抑住狂喜,恭敬行礼,等青狮妖走近,便想将灵应皇子之言简要转述。青狮妖却摇手道:“皇子殿下既不让我旁听,你便无需上报。看来殿下很赏识你,你要好自为之,切莫辜负了这等机遇。”
说话间已至行宫,早有侍从在宫门外守候。灵都使者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虎皮鹦鹉,虽已炼成人形,身材却又矮又瘦,偏还穿了一件十分宽大的翠绿宫服,在晨风中飘来荡去,更见伶仃。它那颗硕大的鹦鹉脑袋比两个肩膀还宽,头顶一丛冲天而起的绿毛,眼下是艳红色的长喙,宛如一棵绿缨红萝卜。
这妖怪见到皇子殿下不胜欢喜,一步三摇地奔到近前拜倒行礼,尖声细气地道:“哎哟哟,我的皇子殿下哎,这么多日子没见,您可想杀小奴喽。”
灵应皇子下了步辇,吩咐道:“免礼。你此来既是赍了父皇旨意,那就赶快设案宣读吧。”
虎皮鹦鹉甜甜的答应一声,嘻嘻娇笑一阵,忙不迭地爬起身来,头前带路。
灵应皇子端然步入正殿,在早已设好的香案前撩衣跪下。
虎皮鹦鹉一进宫就变成了一个面白无须的瘦削男子,一对儿水汪汪的丹凤眼儿顾盼多姿,“嗯恨”一声清了清油光水滑的嗓子,开始宣读灵皇的圣旨。
这道圣旨不同于前番的密诏,乃是灵皇陛下诫勉灵应皇子勤谨修行的训令,用乌龙墨在金丝帛上书写而成,读完后也不异化,只是卷成一束交与侍从供奉在香案上。
虎皮鹦鹉随即宣读第二道圣旨,晓谕青狮妖严守关隘,教习士卒,并说由于近来朝政繁忙,今年御驾不再北巡,年前只派使者劳军云云。
虎皮鹦鹉摇头晃脑、拖腔吊嗓地读完圣旨,又媚笑着招呼随从们逐一展示妖皇赐予灵应皇子的种种物事,顺便呈上智虑王爷让它转交的一份手札。
灵应皇子依例问过皇祖母、父皇、母后、皇叔、皇兄的安好,便道:“本宫适才随青阳侯观兵多时,颇觉乏累,要入内休息片刻,有劳青阳侯代本宫款待这位天使。”
虎皮鹦鹉忙道:“哟,瞧殿下这话儿说的,真真折杀小奴了。殿下保重玉体要紧,小奴一介贱民,哪儿敢有劳您费心思照料啊?”又冲行宫内的侍女们说道:“左右的,还傻站着干什么?快送殿下进去歇着呀。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让你们伺候殿下我可怎么放心哟?”
青狮妖恭送灵应皇子入内,暗想:“智虑王叔为何要送灵应皇子一份手札呢?小皇子言谈之间对智虑王叔很是推崇,看来王叔也很看重小皇子,难道王叔洞察世事,已测知灵应皇子日后的前途了么?”继而又想道:“灵皇陛下册立太子之后即刻将灵应皇子派往边关,这可是史无前例之事,我早就觉得奇怪,如今看来这其中定有重大隐情。”
青狮妖深沉勇决,善体上意,远非蛮武豪放的黄狮妖可比,这诸多疑点自然逃不过它的思虑。
正思忖间,虎皮鹦鹉却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拈着兰花指笑道:“哎哟哟,青阳侯爷,咱家可也有日子没见到您老了,这心里边儿呀,还真挺惦记着您的。”
妖国境内虽自灵运太宗以来即讲求众生平等,但妖族子民却始终瞧不起人族,一概斥之为“贱人”,这还是从中土人族那里学来的称谓。连带与人族有些亲缘的猿族和一贯阿谀人族的犬族也大受歧视。而妖族兽、羽、水、虫四部的地位也是依次而下,自来兽部为尊,视其余三部为下等物类,动辄嘲骂三部子民为“贼厮鸟”、“烂泥鳅”和“瘪臭虫”。
除此之外,兽族生灵还最重血性,不论雌雄皆崇尚刚烈勇猛之风,因而对羽族中那些鲜翎艳羽、娇声细气的雄鸟颇为鄙视。这时众将官见到虎皮鹦鹉的阴柔情态,心中不约而同地骂道:“这扁毛儿杂碎,嗓子尖得像牝猫一样,难不成是被人割去了卵子吗?”
妖族子民对人族最为恨惧者,并非其贪狠杀戮之心,而是其独家首创的阉割之法。这实在是妖族所有雄性生灵最为惨酷的噩梦,当真是言者惊心,闻者丧胆。此法不知起源于何时何地,但流传至今依然盛行不衰,听说中土人族甚至将此恶法施诸同类,这更令群妖匪夷所思。妖族群雄争偶夺食之际,爪牙相向原也平常,但为保种系延续,罕有这般赶尽杀绝的。故而在妖族看来,戕残同类是为不仁,妨害种绪是为不智,人族竟能做出这等不仁不智的恶行,实是世间最为可憎可怖的物类。
还有一些见闻稍广的妖族也曾听说过人族中有专门豢养鹦鹉者,趁小鹦鹉尚未长成之时,或以手捻,或用火烫,强行揭掉鹦鹉舌头上的一层皮壳儿,露出里面娇嫩的舌芽,以便教其学说人话,然后带到市上卖个好价钱。眼前这位虎皮鹦鹉语声如此娇媚婉转,不问可知,早年一定受过人族此种酷刑折磨。
青狮妖自然也听不惯虎皮鹦鹉的腔调,淡然道:“不敢。尊使远来辛苦,这便请至馆驿安歇,本帅略备薄酒,为尊使洗尘。”
虎皮鹦鹉笑道:“不忙事,不忙事。咱家来前去过武成王府,王爷事务繁忙没空接见,只托咱家给侯爷带来一坛百年陈酿。”招手命随从抬进一尊大肚酒瓮,放在殿口。
青狮妖心中一痛,这瓮酒乃是三弟百多年前离开王府时埋在后原中的,当时还曾言道,待它收复中土得胜凯旋之日,再与二哥开怀痛饮。谁承想三弟壮志未酬便已殒命边关,今日美酒虽醇,二哥又岂堪独饮?青狮妖言念及此,悲绪萦怀,含糊道了一声“多谢”,便想托辞回府。
虎皮鹦鹉娇笑道:“莫急,莫急。咱家还有当今皇后、端敬娘娘的口谕没宣呢。皇后娘娘说啊,灵应小皇子打小儿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儿的,如今却到了边关清苦之地,这金枝玉叶之体只怕难以生受。若是小皇子什么时候想回宫了,侯爷尽管修书一封寄给娘娘便是,娘娘自当劝说万岁爷接小皇子回宫享福儿。
“端敬娘娘还说近来凤体欠安,夜里总睡不踏实,时常梦见已故的端容皇后,再三叮嘱端敬娘娘说,要好生照料小皇子。端敬娘娘本想让小皇子和太子殿下一块儿读书受业,怎奈万岁爷想让小皇子到边关历练几年,君命难违,娘娘也无法可想,只好多给小皇子准备些吃穿用度之物,特命咱家带来……”
它捏着嗓子说了半晌,青狮妖听得大为不耐,却又不便表露,强忍着听完才道:“尊使回宫之后,请代本帅回禀皇后娘娘,就说狮纯孝自有分寸,决不让皇子殿下无谓受苦,另请代问娘娘圣安。”
虎皮鹦鹉笑道:“咱家都记下了,侯爷尽管放心。——哎哟,这会子都快晌午了,侯爷既然要盛情款待,咱家却之不恭,待会儿可得好好儿敬侯爷您几杯呢。”
青狮妖假意为难道:“这个只怕难以从命,非是本帅对尊使心存轻慢,实在是边关军务太过繁忙,难得片刻清闲,本帅这便要赶回府中公干,还望尊使海涵。——呼雷豹,你代本帅好生款待这位尊使,若有丝毫懈怠,军法从事!”言毕抱起酒瓮匆匆离去。
呼雷豹化身为一名优雅俊朗的武将,闻言暗暗叫苦,却也只得躬身接令,硬着头皮恭请尊使移步到馆驿中赴宴。
虎皮鹦鹉眉花眼笑,伸指在呼雷豹额头轻轻一点,说道:“嘻嘻,豹将军,你莫不是忘了咱家了吧?当年万岁爷大婚的时候儿哇,你曾进宫朝贺,还蒙端容皇后亲自召见过,当时皇后娘娘赐给你一杯酒,可不就是咱家端给你喝的嘛。”
呼雷豹心头作呕,身上起栗,颤声道:“不敢,不敢。娘娘的恩典和尊使的辛劳,末将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虎皮鹦鹉掩口笑道:“嗯,算你还有点儿良心。来来来,今儿个咱们可得好生叙叙,这都多久没见啦,你说是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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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狮妖出了行宫却并未回府,径自御空飞到关外山巅,在黄狮妖坟前落下。此时它已回复妖躯,那尊酒瓮在它掌中只是一个小坛子,它一掌拍开泥封,洒了半坛美酒祭奠三弟,然后仰首喝完余下的半坛,“啪”的一声摔碎酒坛,望天发出一记沉郁的悲吼。
吼声中蓄满了凝实的真气,犹如一颗被投石机抛出的铁弹,迅疾冲上高空,略一停顿轰然炸开,满天云絮被狂猛声浪推卷,瞬息间飘散到百里之外。又过一刻,闷雷般的余音才降到下界,在群山间久久回荡。
青狮妖沉默多时,又从怀中摸出数日前烈天獒带来的父王书信,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血红的双目中又淌下两行热泪。
这封信纸质粗糙,字迹也稍显潦草,背面还印有木版字体的“灵都邸抄”和半篇“太子殿下入上书房受业于鳌太傅”的消息。可以想见狞犷狮王当时正在阅览新闻,听说妖皇派遣烈天獒护送小皇子前往堕魂关,就随手扯下半幅邸报,匆忙写了一段言语托烈天獒转交青狮妖。
信中写道:“纯孝我儿,见信如晤。为父自三郎去后,旦夕悲怆,了无生趣。自思一生坎坷,遍尝孤苦,早岁失怙,壮年亡妻,晚景丧子,剩此衰朽之躯苦度残年,临风自伤,痛何极也?我儿在彼,切须善修三郎庐墓,勿使吾爱子丘墟不固,长眠不安。为父尘心已倦,希图告老,无奈陛下屡以军务相托,恳切夺情,为臣子者,敢不尽忠?望我儿忠心王事,谨守边关,你我父子终有相见之日。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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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狮妖薄暮时分方回到帅府,豺主簿早在厅中等候,上前报称:“启禀帅台:武成王爷殿帅府中发来加急文书,奉灵皇特旨,擢堕魂关偏将铜头狲为虎贲中郎将,职司行宫侍长,加一等子爵。”说着将妖皇特旨和加急文书呈上。
青狮妖不觉一怔,自己清晨才跟灵应皇子提及猿族兵的骁勇,傍晚就接到了铜头狲的晋升令,当真巧了。而且铜头狲一介偏将,竟能蒙妖皇特旨提拔,连升三级,内中必有玄机,倒要好生参详一番。当下随口应道:“知道了。你代我拟一封回函上报殿帅府,明日齐集众将再宣读特旨吧。”语毕自回后堂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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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妖皇密诏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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