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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雕木试缘

    翁宇阳在大青石后藏匿良久,迟迟不见那位神秘的黑衣先生回来,心中不禁为他担忧。伸长了脖子向山谷中极目远眺,只见烈焰熊熊火光冲天,灼热的气流一浪一浪地涌向四周。

    北疆一带地近雪国,气候潮湿阴寒,水气充沛。虽然山谷中火势正猛,翁宇阳却仍觉森森寒气流荡身周,吹得他浑身起栗。

    又等片刻,忽听火鸟朱雀欢唳振翼之声自密林上空急速掠过,翁宇阳吓得急忙缩回石后,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却听火鸟朱雀御风之声陡然上拔,大有穿空入云之势,接着排风声渐高渐远,终至杳不可闻。

    翁宇阳猜想这红色巨鸟定是向来路飞回了,只不知黑衣先生有没有遇到危险,心中极是忐忑。虽然他与那位黑衣先生相识不到一天而且只见过两次,连人家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但见其人举止清雅形容可亲,不由对之颇具好感。后来又屡蒙人家在万分危难之际以绝大神通搭救自己的小命,对他更增了一份感激仰慕之情。此刻见火鸟朱雀已去,黑衣先生却仍是不见踪影,生恐他遭逢什么不测,故而大为忧心。

    正自惶悚不安,突觉四周寒意大盛,高大浓密的山林之间不知何时竟已结起了一片白纱也似的迷雾,轻轻涌动着穿林过石,径向焚烧正烈的山谷中流动。阴寒湿冷的雾气从四面八方的山岭间徐徐冲下,瞬时便将巨大的山谷合围。雾气的前锋甫触烈焰便化为丝丝白气蒸腾上升。明亮欢跃的火苗受寒气侵蚀,气焰也消减不少。

    滚滚白雾无休无止的自山林中逸出,压得谷中火圈渐渐收缩。浩浩荡荡的雾气转瞬间便汇聚一处,氤氤氲氲的笼罩了整座山谷。暗淡的火光挣扎片刻后倏然熄灭,丝丝缕缕的黑烟也很快消散,满谷中只剩浓重混沌的白色水雾如浩瀚云海般翻波涌浪生生不息。

    翁宇阳从未见过这等奇景,一时间看得出神,连彻骨的寒意也在不知不觉中减轻了不少。正在痴看,忽听前方浓雾之中响起一阵缓慢滞重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踏着地上一尺多厚的陈年落叶向这边走来。

    翁宇阳心中一喜,轻声唤道:“穿黑衣服的先生,是你吗?”

    只听迷雾中的步履声陡然中辍,继之而起的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虽似极力忍耐却仍是无法克制。咳着咳着突然又是“哇”的一声,紧接着落叶上传来扑簌轻响,似有一碗水泼在了地上。

    翁宇阳心中焦虑,急忙寻声向前跑去。他人小身矮,两条腿几乎全部陷入落叶之中,行走很是费力。一步三歪地走出数丈,眼前的迷雾中突然现出一个黑影,正是那位黑衣先生扶着一棵巨树在大咳唾血。

    翁宇阳见状大骇,双腿高抬低落,急步奔到黑衣人身前,扶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道:“先生,你还好吧?”

    黑衣人竭力忍住咳嗽,喘着粗气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翁宇阳见他面色煞白,口唇间残血尚存,知道他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心中更是惊慌,只急得掉下泪来,哭道:“你都吐血了,还说不碍事?”

    黑衣人举袖拭去唇上血迹,强笑道:“你一个小孩儿家懂得什么?我方才不过是喝了点红色的药水而已,哪里便是吐血了?”

    翁宇阳不信道:“你骗人。刚才我明明听见你咳得很凶,一定是受了重伤了。”

    黑衣人伸手在胸口轻轻摩挲,潜运真力在脏腑间缓缓周流。口中兀自强辩道:“我之所以会咳嗽,不过是因为喝得太急被药水呛到了,便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吗?倘若换了是你,只怕咳得更加厉害。”

    翁宇阳看看地上的一滩鲜血,说道:“既然是药水,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它吐出来?不怕病得更糟吗?”

    黑衣人笑道:“我嫌它苦不行么?你吃药时难道不怕苦吗?再说我根本就没病,何必要受这份儿苦呢?”

    翁宇阳奇道:“那就更不对了,没病你好端端的喝什么药水啊?那岂不是自找苦吃么?我爹曾说过,是药三分毒,你胡乱吃药可不大好。”

    黑衣人轻笑道:“你太小自然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告诉你说啊,世间爱吃药的人多半没病,没有病的人也大多喜欢乱吃药。等你长大了自会知道我说得没错。”

    翁宇阳撇撇小嘴,不满道:“真是荒唐。你说这些无非是想哄我开心,但我看你伤得很厉害,再不吃点好药只怕真的会有危险哪。”

    黑衣人笑呵呵的看着翁宇阳,目光中尽是赞许之意,说道:“想不到你这个小家伙倒还蛮机灵的,连我都骗不了你。也好,既然你这么聪明,说出来的话想必也有些道理,我便听你一次。不过我刚才已经服过伤药了,此刻药力初行,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须当潜心静养,万万不敢增加药量自寻死路。还是等明日此时再服一次吧。”

    翁宇阳见他言笑自若,看来并无大碍,心中稍觉欣慰。这才发现他一身整洁飘逸的黑色长袍不知如何竟已变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他穿着这些零碎布条宛如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不禁破涕为笑,说道:“才一会儿不见,你的衣服怎么就破成这样了?难不成是掉进狗窝里了么?”

    黑衣人摇头苦笑道:“小朋友真会说笑。不过说起来真是惭愧,刚才我飞出去一心只想引开火鸟朱雀,却不料一不留神反被它的神火霹雳击中。幸而火鸟朱雀灵力已然大减,否则只怕我当场就给劈死了。不过虽然侥幸捡回性命,衣服却给神火霹雳震碎了。唉,这件袍子是戚二嫂和孔师妹费了一个多月的心血才做成的,就这样毁了实在可惜。”说着连连摇头叹息,可见他对这件黑袍颇为珍视。

    翁宇阳笑道:“你这位先生还真是有趣,能够平安回来已经谢天谢地了,却还心疼什么袍子。难道这件袍子比你的命还要紧么?即便你真的喜欢这件袍子,以后见到戚二嫂和孔师妹时,让她们再给你做一件不就成了?”

    黑衣人轻声呵斥道:“不许乱说。‘戚二嫂’和‘孔师妹’也是你能叫的?真是没大没小。”

    翁宇阳奇道:“瞧你说的,凭什么你能叫我就不能叫?我是拿你当自己人才随着你那么叫的嘛,你干嘛这么见外?”

    黑衣人哈哈一笑,伸掌拍拍翁宇阳的小脑袋瓜,说道:“看不出你还挺会说话的嘛。不过以我现下的年纪来说,便做你的爷爷也是绰绰有余,你又怎能跟我这般没大没小?”

    翁宇阳嗤道:“真会说大话,你以为这世上就你活得长啊。我不怕告诉你说,其实我爹也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我看你顶多也就和我爹一般年纪,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爷爷啊?再者说,如果我们两个谈得投缘,我一高兴跟你做了结拜兄弟的话,你反倒要比我爹矮上一辈了。”

    黑衣人闻言叱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也不想想你一个黄口孺子有什么资格敢跟我做结拜兄弟。即便我的年纪不够做你的爷爷,终究与你父亲算是平辈,那么我的二嫂和师妹你又该怎么称呼啊?”

    翁宇阳摇摇头道:“我跟她们又不是很熟,随便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啦。倒是你先生的尊姓大名我可还不知道,昨天问你你又不肯说。我想咱们总算是相识了一场,又一起出生入死过,交情非比寻常,我不拿你当外人,你也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吧?”

    黑衣人心中尚自有些犹豫,正沉吟间,忽见翁宇阳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拔掉皮鞘,持剑在纹理细致的白桦树皮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用手指点着念道:“‘翁——宇——阳’。这就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很好听吧?我知道你喜欢装神秘,不想跟人说自己的名字。不过你可以像我这样写下来呀,如果我能读出你的名字,就证明我们两个真的有缘,我知道了也不打紧;假使我读不出或者读不全,那就是咱两人无缘相交,就当我没问你没说,你把名字刮掉就是了。你看可好?”

    黑衣人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小朋友果然是聪慧过人,这种法子也想得出来。如此我便写上一写,且看你我二人可有宿缘。”

    翁宇阳见他答应,心中很是欢喜,忙道:“我识字很有限的,你可不要写得太乱才好。”

    黑衣人从翁宇阳手中接过匕首,运劲于腕,“唰唰唰”一阵轻响,在三人合抱的粗大树干上刻下“聂冲霄”三个大字,字迹飘逸潇洒隽秀工致。被剑尖剜下来的数十条轻细树皮打着旋儿缓缓飘落,翁宇阳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抓,却连一片也没能抓到。

    黑衣人聂冲霄刻完自己的名字,对翁宇阳笑道:“小朋友,名字我是刻完了,你且看看认不认得?”

    他重伤之余弯腰不便,于是直着身子在树干上刻字,最后的“霄”字也比下面的“翁”字高了数尺。翁宇阳离树太近,反而看不清楚,费力地退后几步,这才得窥全貌,拍掌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先生贵姓聂,尊名叫做‘冲霄’。对吧?”

    聂冲霄仰天长笑,极是开心,说道:“看来小朋友与聂某果真是缘分不浅哪,今日相识实为天意。”

    忽听翁宇阳一声惊呼,骇道:“啊呀!我的裤子怎么全湿了?”

    聂冲霄闻声看去,只见翁宇阳不断抬腿踩低身边的落叶,露出叶面的两条裤腿已然湿透。不禁笑道:“此地又湿又冷,落叶之中积存了大量雨水。我先前被火鸟朱雀击落火海,便全赖这些落叶护身才没被烧死。现下你只不过湿了一条裤子,我可是全身上下都浸透了。”

    翁宇阳皱眉道:“那可不一样啊。你一个大人湿了衣服借口很多的,比如说落水啦、淋雨啦、自己浇的啦,说什么都会有人信。我一个小孩儿家裤子湿成这样,给人家见了一定会说是我自己尿的。那不是活活冤死人啦?我可有三四年不曾尿过床了。”

    聂冲霄闻言大笑,右掌轻轻拍打着胸口,连连摇首道:“你这孩子还真有意思,小小年纪便已懂得‘湿裤事小,丢脸事大’的至理,真令聂某由衷佩服。不过你仔细想想看,我们眼下是在中土北疆的深山老林里,方圆数千里内绝少人烟。即便你真的尿了裤子,除我之外又有谁能看到呢?”

    翁宇阳摇头道:“不行啊,难道我们一会儿不回去找我爹和我哥么?找到他们之后不一起回村儿里去吗?我现在很担心我爹和我哥,他们找不见我也一定很着急啊。”

    聂冲霄笑声倏止,皱着眉头说道:“这便难办了。我被火鸟朱雀击成重伤,须得静养三五日才能长途飞行。此刻只能勉强飞出这座山谷,实在无法送你回去和家人团聚。”

    翁宇阳默然片刻,说道:“那我们现在赶紧动身吧,待在这个冷森森的林子里都快冻死了。既然你飞不远,那我们先慢慢走着也好,反正近一点是一点嘛。”

    聂冲霄含笑点头道:“好,都听你的。”将匕首递还给翁宇阳,又道:“匕首上刻的那个‘旭’字是什么意思啊?”

    翁宇阳指给他看,说道:“你问这个啊?这把匕首是我哥的,他名字里有一个‘旭’字,所以我爹在铸剑时把它刻在剑身上了。”

    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柄一模一样的匕首,拔开皮鞘展示道:“你看,这是我爹为我铸的,上面便有一个‘阳’字。我爹可是我们神剑山庄里最好的铸剑师傅,你看这两把短剑造得很漂亮吧?”

    聂冲霄点点头道:“嗯,还很锋利呢,难怪能刺穿冰屿魁蛇的肚子。你快把它们收起来吧,免得误伤了自己。小孩儿家还是少玩儿这些凶器的好。”

    翁宇阳依言收起匕首,笑道:“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爹严厉告诫过我们的,短剑只能用来防身,不得随意玩耍。”

    聂冲霄慢慢躬身将翁宇阳抱起来,一面说道:“还是你爹说的对呀。”

    翁宇阳笑道:“这个自然,他是我爹嘛,说的话怎会有错?”

    聂冲霄轻笑一声,随即祭起玄光法宝,缓缓自密林间穿出,越过高耸入云的南山后便即斜斜向下,飘落在山麓的草原上。

    若在平时,似这般御空翻山对聂冲霄而言自是易如反掌,但如今重伤在身真力不济,能够飞越山颠已颇为难得,落地时又不禁心跳加速气喘渐急。长叹一声收起玄光法宝,放下翁宇阳道:“我只能飞这么远了,咱们这便开始走吧。”

    翁宇阳见他满头虚汗,似是内伤又发,便道:“聂先生,你还是先歇一歇,养足力气再走吧,不然伤势发作起来可就麻烦了。”

    聂冲霄摇头道:“不妨事,我慢慢走路也有助于养伤。”当下揽着翁宇阳的小手,一路有说有笑,缓步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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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自卯末辰初时分开始步行,行至正午时分走了还不到二十里。翁宇阳人小腿短,固不长于行路;聂冲霄重伤之余走得也并不比他快多少。两人沿路观赏草原风光,边走边说倒也颇不寂寞。

    翁宇阳聪敏灵秀,极得聂冲霄的欢心;而聂冲霄生性宽和平易,言谈饶有趣味,翁宇阳对他也很是喜欢,将自己有生以来的经历见闻悉数讲给他听。翁宇阳初时还很挂念与他失散的父亲和哥哥,但经聂冲霄一再宽慰,加之毕竟年幼,愁绪忧思不易萦怀,很快便置诸脑后了。

    眼见日已过午,二人均感口干舌燥,腹中更是饥火上升,颇为难捱。聂冲霄遥遥望见前方草地间有一片烂银也似的亮光不住闪动,喜道:“宇阳你看,前面有一条河,我们过去歇歇脚吧,顺便找些吃的。”

    翁宇阳闻言精神大振,说道:“好啊好啊,我说了半天话,走了半天路,早就又渴又饿了。聂先生你一定也很累了吧?”

    聂冲霄笑道:“我跟你不同,反倒是越走越舒服,现下伤势已好了不少。”

    翁宇阳哂道:“聂先生你少骗人了,世上哪有这种事啊?”

    聂冲霄道:“你年幼识浅,自然不会明白其中的奥妙。我所习道法与众不同,只需意守真诀,不论走路、吃饭还是睡觉均可行功。”

    翁宇阳奇道:“我爹也曾教过我一些真言法诀,但并不曾说有这等妙用。你的真诀又是从哪里来的,居然这么厉害?”

    聂冲霄笑道:“你想学吗?拜我为师我便教你。”

    翁宇阳犯愁道:“这么好的真诀我自然想学。但是没有我爹的吩咐,我是不敢自己拜师的。聂先生,你还是等我问过我爹之后再谈拜师的事吧。”

    聂冲霄道:“也好,咱们尽快找到你爹便是。——宇阳,你的匕首借我用一下。”

    翁宇阳一愣,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还是依言将匕首递了过去。

    聂冲霄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拈住剑尖,向前方的草丛中甩手一掷,只听“嗖”的一声,寒光闪闪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噗”的一声将蹲伏在长草中的一只灰黑色的肥大野兔钉死在地上。

    翁宇阳鼓掌欢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拔起匕首,在青草上拭去血迹还鞘入怀,两手拎起足有他一半大小的死兔子向聂冲霄炫示。

    聂冲霄微笑上前,揪住两只兔耳掂了掂,说道:“咱们运气不坏,这只兔子足有二十多斤呢。”

    翁宇阳讶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兔子呀?我以前见的都是很小的。”

    聂冲霄道:“此地水草丰美,又无人迹,野兽自然容易长大。”

    翁宇阳笑道:“那么你要是把我放在这里,过上几年我会不会变成巨人啊?”

    聂冲霄哈哈一笑,说道:“这附近经常有野狼出没,倘若留你一个人在此,只怕等不到明天就给野狼叼去填肚子了。”

    谈笑间已来到河边,聂冲霄要过翁宇阳的匕首将野兔开膛破肚斩首剥皮。翁宇阳见到死兔流出的一大滩血,既害怕又恶心,忙扭过头去看远处河滩上翔集的一群灰背鹭。

    聂冲霄很快将野兔洗剥干净,又到旁边的灌木丛中砍了些干柴,就在河边沙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烧烤兔肉。

    聂冲霄久历风雨,深谙此道,不多时便将一串兔肉烤得焦黄酥脆香飘四野。

    翁宇阳有样学样,也割下几块兔肉串在木条上烤,眼见滋滋作响的黄油一点一点的被贪婪的火苗舐干,又闻阵阵肉香扑鼻而至,忍不住连吞馋涎。

    聂冲霄烤好一串兔肉,递给翁宇阳道:“你一定饿坏了吧,来尝尝聂某的手艺如何。”

    翁宇阳却不肯接,摇摇手道:“我还是先尝尝自己的手艺吧。”

    聂冲霄笑道:“你那一串烤得半边生半边糊,还粘了不少灰,怎么能吃呢?还是吃我烤的这串吧。”

    翁宇阳斜过肩膀拒不肯要,说道:“我这串肉烤得虽然不怎么高明,却总是我第一次自己亲手烤的,不能吃我也得吃啊。再说我烤得也没你说的那么糟糕啊,不信你尝一块试试看。”

    聂冲霄嗤笑道:“拿开拿开。这种肉连狗都不肯吃,聂某何等人物,岂能以此果腹?”

    翁宇阳笑道:“聂先生你不肯吃也就罢了,何必还说什么‘连狗都不肯吃’,岂不是将自己拟于不伦?好像自谦自抑也不必如此过甚的哦。”

    聂冲霄顿时语塞,但他性子随和,自不会为此动怒,摇头苦笑道:“我昨晚初见你时,你还算是乖巧有礼,想不到这么快就变得嬉皮笑脸油嘴滑舌,言谈举止没有半点礼数。早知如此我绝不救你,就让那冰屿魁蛇吃掉你算了。”

    翁宇阳和聂冲霄谈笑了一路,早知这位聂先生为人极好,因而才敢于和他这般没大没小的乱开玩笑。此刻听聂冲霄如此说,心里毫不在意,反而笑道:“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当然会救我了。不过你尽管放心,我可是知恩图报的。将来万一你有什么不测的话,比方说掉下悬崖摔断了骨头啦,被人打得半死不活的啦,不管怎样,到时我一定会救你的。”

    聂冲霄闻言啐道:“我呸!你说这种丧气话岂非当面咒我?且不说放眼世间还真没有几个人能伤得了我,即便我真的如你所言不幸走了霉运,想聂某生平横行天下,几曾受人帮过?若受你这样一个小辈所救,哪还有脸见人?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用不着你瞎恭维。”

    翁宇阳嘿嘿笑道:“是是是,聂先生教训得极是,我都记在心里了。第一,你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也不可惜;第二,以后即使你遇到危难我也只是袖手旁观,决不救你。这总行了吧?”

    聂冲霄又气又笑,斥道:“就知道胡说。喂,你那串肉可是全糊啦,我看还是扔掉算了。”

    翁宇阳赧然一笑,摘下已烤得焦黑干瘪的兔肉,放入口中稍加咀嚼便急忙吐了出来,连声啐道:“呸呸呸,真苦死了,苦死了。”

    聂冲霄见状大笑,将先前烤好的肉串塞进他掌中,说道:“快吃吧,混小子。吃完还要赶路呢。”

    翁宇阳接过肉串张口大嚼,不知不觉间对聂冲霄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他饥饿已久,此刻但觉兔肉鲜美诱人,当即一通狼吞虎咽全部填进了肚里。

    二人饱餐一顿,又在河边掬了些清水解渴。稍事休息后,聂冲霄便挥袖祭起玄光法宝,准备带翁宇阳过河。

    翁宇阳对那件稀奇古怪的玄光法宝好奇已久,此番留心细看,见是一件乌沉沉的菱形法宝,四条狭长的弧边线条极为柔和,两个尖端更是圆如韭叶,既不像刀也不似剑。不禁奇道:“聂先生啊,你的本事我是很佩服的,不过你这件黑乎乎的法宝样子好生古怪啊,可有什么妙用吗?”

    聂冲霄听他说到自己的玄光法宝时语气中殊少敬意,不免有些不快,嘿然说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懂得什么?我这件法宝名为‘玄霜刃’,乃是一百多年前坠落北溟之滨的一块陨石。聂某当时碰巧在那边游历,偶得此物便以之为材质炼成此宝。

    “你别看它黑乎乎的毫不起眼,威力可是大得惊人呢。而且刃缘锋锐无匹,又有分身散化之异能,虽然灵威远不及一线天传教三宝和你家的‘列缺’神剑,但终归是世间少见的异宝了。聂某闯荡天下上百年,与妖族怪类厮杀无数次从未一败,实有赖此宝多矣。”

    翁宇阳圆睁双眼,赞叹道:“噢,真看不出你这‘玄霜刃’这么厉害,刚才真是失敬了。聂先生,我可不可以摸摸它啊?”

    聂冲霄忙道:“万万不可!‘玄霜刃’无柄无鞘,四面皆刃,即便是我也只能以无形劲气控纵此宝。倘若误触其锋,肢体势必断折。”

    翁宇阳吓得缩手不迭,伸伸舌头道:“那我还是不摸的好。聂先生啊,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这便动身吧。”

    聂冲霄携着翁宇阳越过河面,又飞出一程方始落地。自此两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缓缓南归。

    此地水草富饶物产丰美,自不缺少饮食;此时方当初秋,天气犹热,夜晚露宿草原也不觉寒冷。一路上虽时有豺狼虎豹之属尾缀于后,但聂冲霄只消祭起玄霜刃,便可立时将它们惊散。草原上蚊虫虽多,但玄霜刃宝气庄严,灵光所至虫豸退避,两人也不觉其苦。

    聂冲霄的内伤一日好似一日,到第三日清晨已能长时御空,当下带着翁宇阳向南疾飞,不消三个时辰便已回到冰屿魁蛇陈尸之所。

    ※※※※※※※※※※※※※※※

    此时距陆星舒与翁亭旭离开之时已有三日,在此期间这一带山区里下了一场历时两天两夜的绵绵秋雨,浇灭了群山间的余火,洗净了遍地的积灰。雨露滋润之下,劫后余生的零落草木更显青翠,裸露的山岭上,草木根茎萌发的新芽也已拱破地皮,点点绿意悦人心目。

    冰屿魁蛇的巨尸三日来接连遭到烟熏火炙日晒雨淋,已然腐臭生蛆,坚厚的黑皮尽数爆裂,糜烂的死肉自巨大的骨架上层层松脱,凝血流脂被暴雨稀释成一汪浑水,水面上飞满了鲜绿色的大头苍蝇,整个山坳里都充塞着恶臭气息中人欲呕。

    聂冲霄将翁宇阳放在上风头的山岭上,独自驾驭玄霜刃飞落山坳,在冰屿魁蛇腐尸旁边的地上挖了几块泥土,用随身携带的储水皮囊装了,复又飞上山岭。深深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说道:“冰屿魁蛇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那股味儿可真不是常人受得了的。”

    翁宇阳奇道:“我看见你在地上挖来挖去的,难不成是在寻找宝贝么?”

    聂冲霄得意一笑,说道:“你说得不错,我正是挖到了稀世珍宝。你想不想看看?”

    翁宇阳闻言探头向皮囊里看了看,讶道:“聂先生你没犯糊涂吧?我看这里面明明就是一兜烂泥嘛,又怎么会是什么‘稀世珍宝’了?”

    聂冲霄收起皮囊,笑道:“你小孩儿家知道些什么?这袋子里装的可不光是泥土,还有上古奇株鹿丝草的根茎。我把这些根茎带回凌祭崖,若能栽种成活,一线天中可就又添了一样异草。”

    翁宇阳颇为纳闷,问道:“你说的那鹿丝草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用心思?”

    聂冲霄道:“鹿丝草可是天地间的灵草,能疗治一切外伤,又有接骨续脉合肉结皮的神异功效。

    “我们一线天圣教前辈昔年搜集的古书秘典中曾有记载说,上古之时,北地初民狩猎时见有一头大白鹿中箭后在一片长草间滚了一圈,箭创登时愈合,奔跑如飞倏忽不见。初民惊异之下试着将长草放在自己的伤口里,却见青草一遇血肉便即融化,伤口内的血脉立时畅通无阻,痛感全消,创口皮肉亦随之愈合,只余一道细细的青痕。细看那青痕之上纹理宛然,犹如用极细的青丝密密缝合的一般。过得数日,青痕色转枯黄,用手执其一端便可将细丝抽出,皮肤之上连瘢痕也不会留下。

    “初民见此草如此神奇,以为是鹿神所赐,故而名之为‘鹿丝草’,此后但有外伤便以之外敷,无不灵验。北地初民以是感拜鹿神,奉白鹿为族祖。不过后来北地荒寒,后人难以为居,陆续迁至内地,鹿丝草也就此失传。我原以为鹿丝草久已绝种,想不到那晚竟在此处见到,看来真是圣祖有灵,助我得此神草,带回凌祭崖造福教众。”

    翁宇阳恍然大悟道:“噢,难怪那天晚上大黑蛇的肚子被我割开后马上就能长好,原来都是这鹿丝草在作怪。——对了,聂先生,我刚才好像听你说什么崖、什么天的,那是什么所在呀?难道是你的家吗?”

    聂冲霄笑道:“是‘凌祭崖’和‘一线天’。难道你连这都没听说过吗?‘一线天’方圆三万里的群山之间乃是我圣教教众世代栖居之所。‘凌祭崖’位居中土腹心,更是圣教总坛所在,我便住在那里。”

    翁宇阳虽然生长于中土正道修真世家,但终归年纪太小,至今也只是从父亲翁行云处习得几句修道炼气的入门口诀,连最粗浅的修真之道都没有领悟,远远谈不上得窥堂奥,对于修真道上的历史掌故更是一无所知。聂冲霄所说的“凌祭崖”和“一线天”他连听都没听说过,自然不会知道一线天乃是中土邪派之首,正道死敌,自创教三圣开派以来,数千年间雄据中土腹地,与中土正道分庭抗礼。

    中土正道向以玄都山和梵天寺的道佛两家为首,其次即为散居于各处神山圣岛的几大教派,这其中又以乾元谷尤为突出。而一线天领袖中土邪派六千余年,南抗妖国,西遏乾元,北拒玄都,东阻梵天,虽然群敌环伺,攻伐时至,却始终屹立不倒。

    翁宇阳此刻最关心的还是父兄的安危,对“凌祭崖”和“一线天”只是初次听闻时稍感好奇,经聂冲霄略作解释便置之不理了,说道:“聂先生,既然你已经拿到了鹿丝草,那么我们快点过去找我爹和我哥吧。都过了三天了,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那边。”

    聂冲霄温言说道:“你不用担心,他们见不到你怎么会走呢?”说着抱起翁宇阳,祭出玄霜刃越过南山,飘落在空荡荡的山脚下。

    翁宇阳三天前的深夜中离开此地时,这里还是一片草木葱茏乱石密布的林野景象,不意此刻归来,这里却已变成了一片荒野。不惟遍地大石俱已破碎零落,就连草木焚烧后的余灰也已尽数被暴雨冲走。翁宇阳张望良久,见光秃秃的山岭间清冷岑寂生机全无,一股莫名的恐慌突从心底直涌上来,“哇”的一声,扯开嗓门儿号啕大哭。

    聂冲霄一路之上见翁宇阳机灵活泼,心中对他极是喜爱,此时见他哭得这等伤心,不禁怜念大起,伸掌轻拍他后背,劝慰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呀?这个样子可怎么见你的家人呢?快别哭了。”

    翁宇阳哭道:“你说得轻巧,我爹和我哥都不在这里,一定是那天晚上给妖怪害了。”

    聂冲霄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父亲和你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他们此刻不在这里,或许只是暂时离开,不久就会回来的。”

    翁宇阳怒道:“你骗人!如果我爹和我哥都没事的话,他们又怎么会丢下我不管呢?他们不在这里等我又会去干什么?”

    聂冲霄道:“你自己好好用心想想啊,三天前这里着了一场大火,后来又下了一场暴雨。你父亲一定是为了避火躲雨才带你哥哥离开的。”

    翁宇阳想想觉得有理,心中稍觉欣慰,旋又哭道:“那么他们出去避险就不管我的死活了么?”

    聂冲霄道:“谁说的?世上哪有丢下儿子自己逃命的父亲哪?你父亲一定是到处找过你,实在找不到又见火势凶猛才只好先行离去的。”

    翁宇阳抹了把泪水道:“那他们这样一走,我又该到哪里去找他们啊?”

    聂冲霄笑道:“傻孩子,你父亲找不见你自然不会走远,我们只需顺着大火烧过的地方慢慢找过去,一定能与他们会合的。”

    翁宇阳眼睛登时一亮,破涕为笑道:“对呀,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想不到,难怪哥总说我笨。”

    聂冲霄呵呵笑道:“你这小鬼头儿古灵精怪,心眼儿比谁都多。若说你笨,普天之下岂非全是傻瓜?你只管放心便是,你父亲和你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有神灵庇佑,区区一个黄狮妖孽又怎能害得了他们?你再不管不顾的乱说话那可就是成心咒他们了。”

    翁宇阳嘿嘿一笑,颇为尴尬地拭净脸上泪痕,心中忽又浮起一丝疑念,偷觑着聂冲霄的面色,问道:“聂先生啊,你的本事那么大,那天晚上既然也在场,为什么不去帮助我爹杀妖怪呢?”

    聂冲霄笑颜依旧,从容言道:“那天傍晚我在河边碰到你们兄弟之后便御空北行,在百里之外的树林里落脚。本打算过上一夜后再回那个小村子里去拜访令尊,谁知道半夜里突然被一阵雕鸣声惊醒。起身一看,却是一队一队的搜魂雕自头顶掠过,向北方飞去。

    “我想起日间所见,料想这些扁毛畜牲多半是在追踪你们一家人。正想跟上去相机行事,忽听南天上风声古怪,似有一只巨大无比的禽类在低空中飞行。我想世间灵禽虽多,但是除了大圣凤凰之外,能长成如此体态的究属少见。况且它又与妖族同路,那么必是堕魂关的火鸟朱雀无疑。于是隐身匿形静观其变,不久果见火鸟朱雀携着黄狮妖飞过。

    “那黄狮妖乃是妖国北境主将,坐镇堕魂关与我一线天圣教对峙数百年,此番潜入中土内陆,其中必有内情。事关重大,我自当查探明白。于是遥遥缀在火鸟朱雀之后,跟随它们来到此间,悄悄绕到东边的山峰上窥探。

    “后来我见黄狮妖命火鸟朱雀放火烧山要取你的小命,生怕你被火烧死便赶过去救你,岂料刚进山谷就看到你被冰屿魁蛇吞进了肚里。我大惊之下正想剖开蛇腹救你出来,却不料你竟然自己刺穿蛇腹逃了出来。说起来你这小子也真是福大命大。”

    聂冲霄怕翁宇阳担心,故而将黄狮妖重创翁行云一节隐去不提。续道:“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不是不想帮你父亲对付黄狮妖,实在是脱不开身。”

    翁宇阳闻言急道:“那可糟了,我爹说过他自己是打不过黄狮妖的,没有人帮忙的话岂不是很危险吗?”

    聂冲霄慰道:“这你倒无须惊慌。当火鸟朱雀与冰屿魁蛇激斗之时,我听见南山后的黄狮妖叫个不停,听来既愤怒又焦躁,到后来更是气急败坏。狮吼声中隐隐还夹杂着打斗声,想必是有修真高手赶到,与你父亲联手对付黄狮妖,这才打得它鬼叫连天。”

    翁宇阳听得他说那晚有修真高手赶来帮父亲灭妖,心中立时大慰,然而终归有些不大放心,说道:“聂先生啊,我曾听我爹说过,那个黄狮妖是很厉害的,连我爹都不是它的对手呢。即便有人助拳,只怕也很难打败它啊。”

    聂冲霄笑道:“以那晚黄狮妖的叫声推测,它一定是碰上了极为扎手的敌人。世人皆知你们翁氏一脉与玄都山的道士们世代交好,想必那晚你父亲的强援便是玄都门下的高手。玄都山的道法虽然远没有他们自己吹嘘的那么神奇,却也总还算是有那么点儿独到之处。若是当今‘星’字一辈的道士出手,要想治服那头有勇无谋的黄狮妖倒也并非什么难事。所以你不必担心,黄狮妖死与不死这且不管,反正你的家人一定平安无事。”

    翁宇阳闻听此言悬心尽释,喜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去找他们吧。”

    聂冲霄也笑道:“好,聂某也正想拜会令尊相商要事,顺便见识一下那位玄都山的高人也好。”语罢长袖轻拂提气上行,驭使玄霜刃向南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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