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你被逐出师门时,当时我和毕发刚刚进入内门,虽然你名不见经传,这事在内门之中并不轰动,但我们却恰好是外门中最后一批知道你的厉害名声的弟子,以仑泉境初期打遍外门无敌手,是么,廉甲?”栗烈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平静,语气中却微微有一丝不平静。
毕发补充道:“我们初入外门时,是你将自己关在屋中悟剑的倒数第二年,两年后,你破门而出,开始剑试僰山外门。当时我二人修为浅显,自然没被你注意到,一年后,你直接进了内门,我等只能仰视,后来咱们两人进内门之时,正好是你被逐出山门之时,说起来,咱们应该叫你一声师兄。”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真诚,并没有半分嘲讽之意,也没有继续追问廉甲,为何过了那么些年,修为不升反跌。
廉甲眼中闪过一丝炙热,转瞬却消失不见,只是哈哈笑道:“不想此处竟有当年的旧识,真是没想到,二位来此是何事?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本来是听说外门中有个弟子,境界并不如何高,实力却突飞猛进到惊人地步,想来看一看,没想到却是你儿子,那就不难理解了。”栗烈看着他,认真道:“老子英雄,儿子又岂能是个熊蛋……”
毕发道:“廉师……你,这些年一直在这外门之中?是余暇收留了你?”
廉甲眼睛望着远处,表情有些惘然,嘴里喃喃道:“余暇……收留我?算是吧……”忽然看着两人,问道:“你们是要来逐我出去吗?”
“不!此处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对廉师兄,我一向是佩服的。”栗烈道:“今日知道了你的事,是唯一让我对余暇有所改观的地方,总算是有些人情味。”
毕发摇头道:“并不见得是人情味……”
栗烈顿时明悟,道:“你是说他另有所图?”
廉甲面无表情,眼中痛苦一闪而过,摆手道:“不提了,算是交换吧……”
确实算是交换,用那些剑法,换他父子俩的安身保命……
两人顿时哑然,相互对视一眼,毕发正色说道:“余暇死了。”
廉甲身子一震!
却听对方继续说道:“凶手修为极高,余暇纵然对廉师兄心存不轨,但想来你二人是走得很近的,廉师兄可知道余暇得罪过哪些高手么?”
廉甲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对方并未怀疑到自己头上。如果是从前,他或许就直接承认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敢做敢认才是男儿所为!但此事却是廉尺做的,让他如何能说?若是帮廉尺顶了这个罪名,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只有半年好活了啊,还有那么多的剑法未曾教给廉尺,总要让儿子在蜀山上有个保命的绝技才是,况且……他只剩半年光阴,半年之后,就再也见不得廉尺了……
如何舍得?
廉甲呆滞了片刻,才用苦涩的语气缓缓说道:“我……不知。”
两人却并不觉得古怪,只以为廉甲被这消息所惊到了,栗烈冷声道:“不知道就算了,死了才是好事,廉师兄你当年何等惊才绝艳,虽不知道是何原因,修为跌得厉害,但余暇那种鼠辈,大丈夫本就不屑与之为伍,死便死了!”
廉甲涩然一笑,微微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忍住了。
毕发忽然皱眉道:“我观廉师兄你,眉心处有黑气郁结,身上几乎见不到修士应有的精气,甚至还有些体弱乏力,这个季节却如此怯冷,可是有身上有伤?”
廉甲苦笑道:“没什么,陈年旧伤,当年和敌人一战,心力损耗太大,又伤了寿元根本,治不好了。”
栗烈好奇道:“何人所为?廉师兄你当年可是生猛得厉害!”
廉甲摇了摇头,道:“都过去了。”
一阵沉默,栗烈忽然摸出一颗丹药,道:“这是师傅赐我的雪参玉蟾丸,只是中品丹药,算不得什么救命之物,但想来总能有些帮助。”说罢直接将丹药递给廉尺:“你收好,好生照顾你爹……”
廉甲一愣,忽然笑了,显得极开心的样子,自嘲道:“我廉甲这一辈子活得失败,爱妻早早离我而去,朋友又暗藏心机,没想到如今却还有人记得我,还真是讽刺!这丹药你收回去吧,我时日已无多,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
栗烈摇了摇头,依旧将那颗丹药递过来,说道:“一颗丹药而已,纵然不能保命,也能多撑些时日,廉师兄你就不要推辞了。”
廉尺身子一滞,看了一眼廉尺,眼神中满是牵挂和担心,随即叹了口气,算是接受了,他看着栗烈道:“也不提什么来日再报的鬼话了,我这样子,估计此生也没机会报恩了,我知道你们在内门身份不低,想必是不差神功绝技的,但多一门功法总不是坏事,我这里有一套剑法……”
话未说完,便被栗烈打断,只见他正色道:“廉师兄你这是什么话,我敬的是你为人,绝非为你剑法而来!当年你被逐出山门的原因我也略知一二,虽说我生平不近女色,也不懂男女之爱,但总算知道情义二字怎么写,你若是就此与那妖族女子断绝关系,我反倒看不起你了!”
“是极是极,咱们都是嫡传弟子,平日里师傅教的尚且学不完,哪里有时间去学廉师兄你的剑法,此话不必再提!”毕发摸了摸身上,有些尴尬道:“出来得急,身上没带什么丹药,过两日我亲自送过来!”
临走之时,廉尺送他们出院,栗烈看着他,正色道:“师弟,日后进了内门,一定来寻我和老毕,总好有个照应。”
他语气丝毫不容置疑,似乎笃定了廉尺一定能进内门,想来也是,能和他战斗到如此地步,他并不认为外门中还有何人能是廉尺的对手。
廉尺却听得有些迷糊,心想你叫那人师兄,又叫我师弟,这辈分是不是有些乱套了?
毕发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咱们蜀山均是如此,每一代之下,都以师兄师弟相称,甚至有父子俩拜在同一个师傅门下的稀奇事,当然私底下还是各论各的,习惯了就好……日后你进了内门,还是得叫我师兄,哈哈——”
廉尺对着两人笑了笑,倒是真诚的,这两人对那人如此敬重,他心中也有几分感激。
两人当下抱拳而去。
回到院里,廉甲已上床睡了,他似乎忽然变得嗜睡,平日里总是早早便醒了,今日比往常多睡了一个时辰才醒,此时还是下午,却又犯了困了。
廉尺心中有些担心,这种情况对修行者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要知道修士感应天地灵气修行,灵识敏锐之极,哪里会如此嗜睡?
那人……真的快不行了?
廉尺怔了半天,好不容易平复下心境,在院里盘膝而坐,开始修炼。
时间缓慢流逝……
廉尺从修炼中回过心神来,已是天黑,只见小屋内一片黑暗,床上那人睁着眼睛正看着自己,也不知醒来多久了。
那眼神里有些欣慰,也有些担忧。
两人对视了十几秒钟,廉甲忽然无声笑了,廉尺沉默片刻,也笑了——虽然有些僵硬。
然后他起身,进屋,点亮油灯,开始做饭。
炊烟袅袅,从寂静小院里飘出,被小雨点撕碎几缕,又断而不散,缓缓飘到不远处的后山。
远远望去,倒是有几分《桃花源记》里的味道。
虽无鸡鸣狗吠,却有虫鸣鸟叫,蜀山是人间福地,抛开复杂人心不说,单从景致来讲,世外桃源的味道比之陶渊明笔下,还要浓上几分。
不多时,饭菜已好,很清淡,但望之却极有食欲。金黄色的小米粥,配着腌萝卜,寸把长的小缨子还是碧绿的,极嫩,微甜。一碟风肉切片,还有两个荷包蛋。
廉尺小心翼翼地将那人从床上扶起,搬了个枕头靠在他脑后,开始一口一口喂他喝粥。
廉甲笑了笑,“没那么矫情,又不是不能动弹,我自己来便是。”
廉尺没作声,却默默将汤勺再次送到那人嘴边。
廉甲一愣,无声笑了笑,也不再推拒。
吃了几口,廉甲忽然说道:“这蛋挺好吃的,你几时学的?”
这才想起这个世界似乎是没有荷包蛋这道菜的,他没有吭声,沉默着服侍廉甲吃过饭后,才起身打着手势。
喜欢的话,我天天做给你吃。
廉甲身子一僵,却没有说话。
廉尺就着剩菜喝了两碗粥,又收拾残羹,洗碗。
身后,那人躺在床上,一直盯着他忙碌的背影,目光中充满难言的欣慰。
“吱——”
一声怪叫,闪电貂回来了。
廉甲一见它便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小东西,越来越野了,从早上便出去玩,天都黑透了才舍得回来,你干脆别回来了还好些!”
小貂冲他叫了两声,又将口鼻皱在一堆,做了个鬼脸,忽地蹿上床,往廉甲脸上蹭去。
“滚下去!”廉甲呵斥道:“脏不拉几的!”被小貂在脸上蹭了几下,声音便逐渐小了。
收拾好一切,廉尺又搬个凳子坐到廉甲床前,陪他说话,大部分都是廉甲说,他沉默倾听,偶尔打手语回应两句。
不多时,倦意便袭上廉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他打了个呵欠,慢慢睡去。
——他实在太累了,和余暇那场越境之战耗费了太多的真元和心力,他说过他体内有很重的旧伤,心伤加旧患,已经足以熬干他为数不多的寿元,纵然服了雪参玉蟾丸,却也救不了他的命。
这一点,两人其实心中都有数的。
他活不过半年时间了。
廉尺默默盯着他,发了好一阵子呆,月上中天的时候,他起身走到门外,再次盘腿坐下,开始修行。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小貂趴在院落之中,像条忠实的小狗,静静地守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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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当年渊源,剑修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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