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之所以面色有些肃重,并不是因为对面的那位看起来不过三十许,貌不惊人,身量亦不惊人,名声更是不如王顒响亮的范启,登台以后,竟非常的沉稳,很有些高手或者宗师的风范。
而是因为,他这两天恶补的资料里,对范启所在的家族,华阳范氏,有了足够的了解。
前文就说过,有宋一代,蜀中文风鼎盛,那还真不是虚言。
除了不管是现在还是后世,应该是人尽皆知的眉山苏氏,蜀中其它人才辈出的世家,还真不在少数。
比如也曾提到过的,以“一门两状元,两世三宰相”闻名的阆中陈氏,这是一个在仕途上,全国都少有出其右的世家。
陈省华,陈尧叟、陈尧佐、陈尧咨四父子,前三人都曾为相,三儿子之所以不曾为相,是因为在和大哥一样中了状元之后,竟然弃文从武,后曾历任武信军、天雄军节度使(说起来,他们父子四人中,我们最熟的应该是这位,都背过的欧阳修的《卖油翁》,文中开篇的那位善射,举世无双的陈康肃公,说的就是他)。
在王顒的老师伊川先生程颐目前被贬的绵竹,也有一个声名远扬的世家,绵竹张氏,当家人张咸,号“张贤良”。
当然,绵竹张氏最有名的,要数赵构的宰相张浚,这是一个主战派,在岳飞之死中,好像也起了一些不好的作用,还不仅仅是因为他提拔了秦桧——跪在岳飞墓前的并不是他,是另一武将张俊。
在成都,在范启的范家所在的华阳,还有另一个引人瞩目的世家,华阳王家。
要论此时的名气,华阳范家,远远比不过王家,段誉此前至少都知道华阳王家的一位宰相,就是那位因为没什么主见,而被成为“三旨宰相”的王珪。
华阳王家,只说在科举上的成就,也真称得上是历宋一代,少有匹敌者,在宋朝前中期,自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起,便“四世凡十榜登科”。
不得不受应试教育摧残的段誉和董佳,看到竟然有这么一个擅长考试的家族,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们不知道的是,历史上,王珪的两个孙女,嫁给了两个同时开府的宰相,其中一个,正是秦桧,另一个,是孟忠厚。
相比而言,华阳范氏虽稍有逊色,但也不可等闲视之,华阳范家,也出过宰相(中书侍郎,副宰相),两年前,原中书侍郎范百禄因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宰相)苏颂影响被流放,卒于河南。
华阳范家的特色,在于他们几代人都修史,史学界有“三范修史“的佳话,三范指的是范镇、范祖禹、范冲,故华阳范家,又被后人评为“世显以儒”。
这其中的范镇,正是范百禄叔父,范祖禹,是他侄子,范冲,又是范祖禹之子。
八年前故去的范镇,和欧阳修、宋祁共修了《新唐书》,尚在世的范祖禹随着司马光编修了《资治通鉴》……这样一个世家,相对而言,会比较踏实,他们的子弟,会有些真才实学。
这位范祖禹的子侄辈,看起来就是如此。
段誉和董佳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其实,哪怕是王顒,要是不太过于目中无人,老老实实的和段誉辩论经义,也不至于会那么狼狈。
经义这些东西,只有一些不全的记忆的段誉,一般而言,应该是辩不过此时的随便一位进士。
果然,这位范氏子弟在见礼之后,就沉声道:“在下听闻了殿下对我儒家大道的评价,窃以为,有颇多不公之处,”
“孔圣对齐景公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何?荀子言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
段誉已经明白了范启的大概策略,他这先是在谈儒家学说,对一个社会的正面作用。
儒家最注重的就是礼教,为什么要强调行礼教,就是为了构建一个有序的社会秩序,通俗点说,就是正名,也就是明确各自的等级名分。
名分定了以后,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就是让各人恪尽职守,收敛非分之欲,社会才能和平安定……
从这个方面来说,他们的主张,确实有作用。
虽然段誉觉得这位华阳范氏的子弟,看起来很有两把刷子,但那些期待着看热闹的百姓,此时却嘘声四起,就是台下的芳妈等人,也觉得很是扫兴。
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掉书袋,真是再没有意思不过。
范启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若是在高堂之上,自己的这些话,应该很得诸人的赞赏,但百姓们却未必。
他更有些明白,这位太子,为何提议在众目睽睽之下,举办这样的辩论,这场辩论,最终的评判,只能是在场的这数不清的百姓。
于是他马上把话锋一转,“孔圣还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言,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这一次,他还主动解释了下,“亦即严谨认真地办理国家大事而又恪守信用,诚实无欺……使百姓要不误农时
“孟子更云,仁者爱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法先王,行仁政,亦即是……”他又主动解释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些言论,会增强老百姓对儒家的好感。
段誉对此早有预计,儒家在政治上最主要的两项,就是礼教和仁政,讲完了礼教,可不得讲这个?
但下面的百姓,对范启复述的这些圣人之言,虽然有些触动,但又并没有多大的触动,在场的不少人,大多不是小孩子,他们才不管你说得多好听,他们只看实际的。
从实际来看,真的是“民为贵”?
鬼都不信哟。
“颜子曾言……”
“曾子曾言……”
“子思曾言……”
范启果然是学识扎实,准备又充分,先后把儒家的五圣都搬了出来,说的也尽量都是他们的言论中,会讨百姓欢心的那些。
宫墙之上,段正淳已经在问这范启的来历,而台下的那十五位,如熙川先生等,神色又轻松了起来。
刚刚还因为一时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段誉说得对,还是熙川先生坚持得对的柳芸,因此也高兴起来,热切的期待着段誉一会无法反驳。
自从下台之后,便一脸愤懑,把“不该把我拉下台”写在脸上,神情愈发不可一世的王顒,此时冷冷的看着台上的范启,如果我没下台,我也准备了要说这些的。
河那边的王安文,此时和他想的是一样一样的,他看着在台上侃侃而谈的范启,我自始至终,就是想这样和太子辩论。
郭老二等感受到那边人的乐观,不由自主的有些替太子担忧,但他们从段誉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来。
郭老二灵机一动,看向董佳那边,只见董佳依然是一脸的轻松,顿时就放下心来。
台上,范启正在总结陈词,“于治国一道,我儒家主张重礼教,审察名号,教化万民,以三纲五常五伦等,来让国家中的每一个人,能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从而让国家得以有序安稳的运转,”
“与此同时,我儒家还一直坚持行仁政,爱护子民百姓,以求让升斗小民,都能安居乐业,”
“固然我们至今未能复三代之治,但自汉孝武帝以来的这几千年间,我儒家学说,惠及的民众,又何止亿兆?”
“太子说,我儒家大道,总是只能达成一段段盛世,那么在下敢问太子,难道太子有更好的办法,来护得朝廷和百姓,能有比三代之治时,更长的安宁?”
你说我的不好,难不成你有更好的?
熙川先生终于又能抚着他精心养成的一副长须微笑,恰好,宫墙之上的黄昊,也是一样一样的……
第两百四十五章 辩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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