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日子 作者:定慧

    偶遇

    友好寝室去东湖的那个星期天，孟飞去了司门口的汉蓉画廊。

    从前他差不多一个月去一次，每次呆一两个小时。那天，他在画廊里逗留了半天。好在画廊里有来来往往的顾客，也有休息的地方。反正，他不想一个人呆在寝室。

    他很奇怪，为什么今天会如此的心神不宁？一直盼望尚东和馨雨能有进展的。不是吗？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坐在画廊里，他静静地回想。

    两年多来，205的四位一直亲如兄弟。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尚东生豁达，对弟兄们从不隐瞒，包括他对馨雨的倾心。

    这学期一开学，就听他说认识了系里的一位新生。清丽淡雅，动人心弦。以后每次遇见，他也会在寝室里提起。百科知识竞赛以后，更是神魂颠倒，宣称要追求。

    竞赛那晚，孟飞和哲平、文杰一起，见识了馨雨的美丽、气质和才华。他们支持尚东的追求，可是对他的钟情还是有些惊讶。要知道，这两年，对他围追堵截明示暗示的女生有多少？其中不乏校花、系花和才女。他却从未动过心。闲时偶尔约会一个，不过是散步聊天，或吃饭看电影。不知为什么，总是见了一次就没有二次。

    那晚哲平忍不住问：“你喜欢任馨雨什么？”

    尚东回答：“她让人觉得舒服。”

    孟飞同意。她颇有才气却毫无骄矜之色。温柔大方，气质高雅，让人舒服。

    文杰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便问：“就这？还有呢？”

    尚东说：“自然不做作。”是，追求他的女生不少。身段比她更娇好，五官比她更娇俏的也有。可是，她们有意无意总在炫耀什么，比方家势、学识、美丽、气质。娇羞惊诧都装腔作势。她们越是拼命想加深他对她们的印象，他反而越没印象。而她，不装娇，不讨好。让他印象深刻。

    孟飞心中惊讶。原来，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他一个。他从未见过有人如她般自然清新，自信从容。既不虚荣，也不肤浅。

    那以后，尚东开始日日思念那窈窕身影，清澈眼神和甜美笑容。卧谈会时时提起，一副坠入爱河的样子。

    哲平和文杰时常给他出谋划策。孟飞本就寡言，这方面又没有什么经验，一般都沉默，听他们说。

    尚东几次心“偶遇”不果，心情郁闷。晚上在寝室里唉声叹气：“没想到我韩尚东也有今天。真是活转去了。”

    “你什么毛病啊？”哲平关心他。

    尚东本不想说，可是忍不住：“你们说，我有什么不好？”

    “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文杰问。

    “不要妄自菲薄。”哲平说。

    “怎么啦？”孟飞也关心。

    “她不上心，我完全没有办法。”

    大家懂得那种无奈。人家不放在心上，你奈她不何。他们开导尚东：

    孟飞说：“两情相悦本就是件万分难得的事。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知相爱，那是需要很大的运气的。”

    哲平说：“好事多磨。咱哥俩一起努力。”

    文杰说：“其实，单恋也有单恋的好处，起码省钱……”他一有时间就去看女朋友，花钱不少，有感而发。

    尚东心酸又悲哀。单恋，我韩尚东会单恋？……是，就是。

    孟飞和哲平看文杰一眼。文杰立刻噤声。

    大家沉默。唉，谁会料到，尚东还会求而不得，为情所苦？

    尚东许诺请客，让哲平帮他找若清打听一下为什么。是他不够好？还是她已经心有所属？

    哲平回来说：“她现在本不想谈恋爱。她要学习。”

    哦，原来是这样。尚东还是郁闷得不行。搞得哲平都不好意思提请客的事。尚东后来主动请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此时的尚东，已经深陷，不能自拔。他告诉孟飞他们，他宁愿做朋友，守在她身边。等她准备好的那一天，会发现，他早已在此等候。

    所以他积极策划寝室联谊，最终成功。上次一起喝**汤看电影，现在又一起去东湖。

    他们已经走上正轨，自己再也不用去了。这不是从前所希望的吗？为什么现在会怅然若失？难道他想见她？听她说话？……好吧，是。可是为什么？……认识以来，不过见她几次——专教答疑，南大门喝**汤，以及生日那晚在他寝室……他只是对她印象很好，觉得她与众不同。没有别的。对，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从画廊出来，去了隔得不远的新华书店。买了两本新出的画册。出了书店，准备去到十字路口拦车。走了一半，路过一小堆人。里面有人大声喧哗。

    他从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更不会多管闲事。只是看见人群中有个画架。架上是幅肖像画，一男一女。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画得一点都不像我。”一个女人骄横的声音。

    “画得这么差，还敢要5块钱。”一个男人恶狠狠地说。

    “价钱是先说好的。”画画的女生小声说。她背对孟飞。他看不到她的脸。

    “我哪知道你会画得这么差。”

    “那你少给一块钱吧。”画画的女生委屈求全地说。其实，来的第一天就有人打过招呼。这里一张画多少钱。不能降价。否则坏了规矩，乱了市场。只是，她现在顾不上那个。

    “你这画也不值4块钱啊。”

    “就是，顶多2块。”

    原来是有人画了像，不想付帐。孟飞知道，司门口是武昌最繁华的地方。这附近经常有各院校建筑学系、美术系的高年级学生甚至研究生替人画像赚钱。

    他看那张画像，的确生涩。可是，足够的认真细腻，可见花了不少功夫。

    那个女生低着头，一声不吭。围观的人很多，但没人说话。

    孟飞想起鲁迅1933年在《经验》中写的一句话：“在中国，尤其是在都市里，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车摔伤的人，路人围观或甚至高兴的人尽有，有肯伸手来扶助一下的人却是极少的。”记得中学读到时，已经深有感触。今天更让他感慨万千。

    他知道，所谓勇气，就是做你该做的事。正如《论语-为政》所说：“见义不为，无勇也。”

    站在人群后，孟飞扬声说：“我觉得这像画得不错。”

    所有人转头向他看来，包括画画的女生。

    孟飞愕然地发现，这个女生他认识，是友好寝室的叶秋红。她刚上大一，便来给人画像？

    秋红知道自己功力有限，替人画像一向格外认真努力。

    这对男女，画前看了样品。明码实价，也答应了。只是像一画完，便百般挑剔。她知道，今天又遇上无赖了。

    秋红一点也不想为5块钱被人这样当众羞辱。她很想撕了那张画像。嫌画得不好，那就不要了。可是，逞意气有什么用？意气不能当饭吃，当水喝。

    更何况，她花了车费、时间和材料，花了心思，很大的心思。这像一天也画不了几张。所以她不能潇洒大方，说不要就算了。

    围观的人很多，不少人还指指点点。可是没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秋红呆呆地站着，心里觉得悲凉。

    这时听到一个清润醇厚的声音，“我觉得这像画得不错。”

    她转过身，看见人群后一个男人，高大挺拔，右手扶着手杖，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竟然是友好寝室的何孟飞！

    秋红一愣，完全没有想到是他。看他一脸的惊讶，知道他出声相助前也不知道是她。被认识的人看到这一幕，她觉得十分狼狈。

    孟飞面前的人左右散开，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他缓缓地走近画架。除了头一秒的诧异，现在他的神态已经恢复正常。

    “什么不错？画得这么差……”那男人气势汹汹地说。

    孟飞不想听他接着侮辱秋红，侮辱艺术，神色冷清地打断他：“你不要，我要了。”

    “谁说我不要？”那人恼羞成怒。看孟飞步态缓慢，手握手杖，突然口出恶言，“死瘸子，你管什么闲事？”

    孟飞眉头微皱，眼底痛色一闪而过。随即平静地说：“我觉得她画得很认真，也画得不错。”他冷俊的面容透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如果你出不起这个价钱，就不要买。这是艺术，不是萝卜白菜，怎能讨价还价？”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是啊，”“画得还不错，”“是艺术品呢，”“5块钱都出不起，”“明明是欺负小姑娘，”……

    一般都是这样：有什么事，大家谁也不愿出头。等有人出了头，他或她也就出来彰显正义。

    那一对男女见势不妙，掏出5块钱，扔给秋红。然后一把抢过她递上的画，骂骂咧咧而去。围观的人也很快散了。

    孟飞看秋红一脸的尴尬，轻声告辞：“你慢忙。”说完转身准备离去。

    “何孟飞……”

    孟飞转回身，神态温和地看着她。

    “你能不能……”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谢谢。”

    “不用。”

    孟飞点点头，再次转身离开。

    秋红看着他清瘦高大的背影发呆。她感谢他见义勇为，更感谢他看她的神色没有一丝异样。

    这么英俊帅气，才华横溢，又善解人意，温柔有礼。只可惜，腿好像有什么毛病。

    孟飞回到宿舍，天都快黑了。吃过晚饭，坐着发呆。他们还没有回来。

    左腿酸痛，残肢更是肿胀。脱下假肢，上药按摩，然后躺下。

    明明十分疲倦，却不能好好休息。心中牵挂，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竟然有些担心。不知道天黑骑车，会不会不安全？然后问自己，他们都是大人，你担什么心？还有，你凭什么担心？

    可是身不由己，接着担心。一直到尚东他们三个说说笑笑进门。

    尚东进来，意犹未尽，大声慨叹东湖风景优美，大家玩得真开心……还有，下次一定要去那里写生……

    孟飞一直沉默，听他说。

    尚东说了半天，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没想到馨雨那么笨。”

    孟飞猛地抬起头。

    “她居然不知道砂石路上不能随便转弯和刹车，结果摔了一跤。”尚东当时生气又心疼。清洗伤口，擦药，贴创可贴，坚持休息，还啰嗦半天，完全不顾馨雨的抗议：“没关系啦，我又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你不用这么大惊小怪。我小时候跟我二哥爬墙上树都干过……”

    孟飞的心提起来。

    “还好不严重，只是裤子磨破个洞，手和膝盖磨破点皮。”

    孟飞的心放下，不过觉得有点疼。

    尚东突然对他说：“对了，孟飞，今天馨雨还说起你。”

    孟飞心里一惊，屏住呼吸，等尚东往下说。

    尚东却没说什么，只是打个哈欠。

    孟飞张嘴，然后又闭上。

    夜里，一直睡不着。她说他什么？她会说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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