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开口的瞬间,马赛僵住了,总是面露沉稳的面孔第一次露出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慌乱和苦闷,一时间他几乎难以呼吸。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美好的生活——这些他应该是清楚的。
可他却不愿细想“什么是自己的幸福,属于‘夜莺’的幸福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不只是因为他尚未弄清楚自己对女孩的心意到底是什么,还因为他知道那与自己所“应当设想的未来”恐怕是极为相似之物,就连那大约是什么样子也心中有数。却因其后果而深感恐惧。
是故。
他不愿细想,也不愿与他人探讨。
只因为如果继续深究下去,他就会伸手去渴求,越过已经被教育和环境塑造出的人格框架,试图穿过那条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之线——
思索至此,皇帝那似笑非笑的面孔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剧烈的恶寒席卷全身。
一度暂停的呼吸恢复了,变粗的呼吸声中带上些许颤栗的余韵。
“……我不知道。”
“终于承认了啊。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不愿示弱于人。就算遇上难题也只会憋在心里,任由自己一个人苦恼。虽说这件事确实是你自己的心事,旁人不该随便过问。可身为监护人,我理当关心和协助解决你们遇到的问题。”
用苦笑般的语气说完这段话,密涅瓦沉声说到:
“马赛,从帝国来到共和国的公民皆有类似你的困扰,越是后来者,越是在帝国生活时间长久者,越不愿去设想未来和幸福之类的话题。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成为一种禁忌或诅咒了。”
男孩的手臂抽搐了一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密涅瓦继续说到: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这种伤人的话似乎就是在说从帝国入籍共和国之民了。可实际上,他们并不是胆小,只是被帝国教育的无法去面对幸福和未来了。”
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帝国的教育,或者说“管教”。
强调秩序和等级的帝国当然不可能允许官方定义之外的幸福形式,每个种族,每个阶层,其幸福的定义与形式仅限于法律条令所限定的对应范围,任何试图逾越者都将领教帝国的铁拳。
只不过杀人固然可以解决有问题的人,恐怖政治也能在一段时间内让社会变得“安静”,可终究不能解决问题。要想实现长治久安,除了严惩逾越界限者之外,必须要更确实的、不会引发民众反感和损害帝国形象的手段。通过糖果与鞭子的有效结合,进而得到最优化的结果。
暴力、行政、教育、宣传、技术、社会福利……各种手段之下,仅仅三年,旧查理曼王国国民就变成了忠诚于皇帝陛下的帝国国民。不论身心,皆为帝国服务的人形牲口。
“人形牲口”这个词在这里并不是侮辱或歧视,只是单纯的在描述一个事实。即绝大多数四等公民对于自己位于社会底层,上升通道几乎被堵死,子孙后代亦是如此的现状并不感到担心和不满,他们完全是一副满足于此的表现。在他们看来,反抗帝国和皇帝是不现实的、没有一丝一毫成功可能性。只要能维持住眼前的生活水平——最好能有所提高——不改变现状也是可以接受的。相反,思考与现状不同的未来,想要改变自己的、国家的命运,听上去是很吸引人,可终究是没有任何成功机会的虚无缥缈之事。更何况按照帝国法律和暴力机构的行动效率,只要显露出些许类似想法的痕迹或是持有相关书籍、文章,距离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登门抓人也就不远了。在此之前,左邻右舍、同事、亲眷、枕边人……会抢先告发你的可疑行径,借此撇清自己,顺带换取一笔丰厚的犒赏。
耽于现状,不思进取,每日只是服从命令,换取主人撒下的饲料——这和牲口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就算是那些向往共和国,冒着生命危险逃离帝国之人,帝国的“管教”也会像烙印一样长期遗留在他们的精神上。纵然置身共和国,一旦思考“未来”、“梦想”之类的内容,潜意识里依然感到恐惧甚至是抗拒。需要经过长期的心理治疗,才能逐渐让他们摆脱这种状态。
基于自身意志主动亡命共和国之人尚且如此,被卷入事态随波逐流至共和国的马赛就更不用提了。面对这种自己隐约察觉却又无法言明的困扰,他只能下意识地选择逃避。
期望别人能够幸福,能够拥有美好的未来,却又无法设想具体的幸福和未来规划。于是挂上“保护”的免罪符,和女孩们一起在黑暗中原地踏步。
“光靠言语和讲理,不可能消除掉伤痕,三言两语也不可能让帝国的烙印消失。但你要去尝试,哪怕一分钟也好,一小时也好,去试着突破壁垒,试着改变自己。只有迈出这一步,你才有资格说守护别人,才有资格对她们说出‘现在这样是不行的’。这或许强人所难,但你终究无法一直逃避下去,终究还是要面对。”
以温柔又严厉的结语为终点,恳谈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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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官不必理会外界的干扰,贵官就是贵官,是本机的搭乘员,是为了成就‘进化至最强’这一目的所预备的关键要素。”
毫无起伏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明明其中没有任何感情的要素,听在马赛耳中却带有笃定的意味。
当然会笃定。
机器怎么可能质疑自己存在的理由,它们只会接受和执行命令。
那么自己又如何?
无法设想未来,无法回应别人的期待,无法伸手将她从原地踏步的境地中拉出来的,无法告诉她除了战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战争结束后想做什么的自己,和机器有什么分别。
只是观察、分析、判断、在适当时机施以援手。
这种事情连“沙拉曼达II”都会做,并不需要他来特别插手。
既然如此,那他又算什么,对她来说,马赛这个人真的是“必要的”,真的是“能带给她幸福的人”吗?如果不是,那——
一瞬间,血液仿佛冻结了,脚下踩的不再是坚实大地,而是落入虚空之中。
当意识到自己踩到刚拖过的地面,脚底打滑正在摔倒,想要调整姿势时,已经来不及了。
视线极速下坠,视野内浮现“沙拉曼达II”逼近的身影,眼看着就要承受与地面相撞的冲击时,甜蜜的花香和闪电般的黑影掠过,一双有力又纤细的手臂将他挽住。
“……小心点。”
对方错愕僵硬的表情一闪而过,像是赌气闹变扭的俏丽面孔俯瞰着马赛。
“呃?啊,那个……抱歉。”
“不要动不动就道歉,你可是男人啊,哪能随随便便就低头!”
“抱……抱歉,还有,我自己能站起来。”
直到听了马赛的发言,“夜莺”才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有多么尴尬和暧昧。
马赛滑倒时,正好走到过道拐角,从拐角另一侧走来的“夜莺”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听到声音立即做出反应的“夜莺”根本无暇细想,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她的行动与马赛滑倒的姿势相结合的结果就是,两人虽不是相拥在一起,但“夜莺”的手臂环抱住马赛的后背支撑着她,两人脸孔的间距可谓近在咫尺。
沐浴露的花香,异性的呼吸,对方的体温、心跳,仿佛透过肌肤一直传递到心底里。
“都……都是你不好啦。”
脸孔通红的女孩别开脸嘟囔着,慌乱松手之余依然不忘确认马赛是否能站稳,有没有崴脚。
确定正常后,松了一口气的女孩望向男孩,男孩亦正视着女孩的面孔。
“你——”
首先开口的,是女孩。
“是不是很焦虑?”
“……”
马赛微微蹙眉。
虽然知道刚才的失态会暴露自己的心态,可马赛没想到自己的状态居然如此容易被看穿。
“……果然很明显吗?”
“能趴在感应单元上冲到战斗现场的家伙会走路滑倒,不管怎么看都不自然吧。”
从相遇以来,不管是并肩作战还是正面为敌。他们都在一起,在这过程中,马赛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留在“夜莺”的心里。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故,从马赛的反应里,她能够解读出很多信息。
不光是焦虑,还有畏惧和迷茫。
仿佛被什么催促着迈出脚步,急着从一直滞留的原地前往某个地方,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前进,究竟要前往什么地方。明明马上就要迈出脚步,却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以至于他的焦躁都从身上满溢出来。
可是,如果不知道该去哪里的话,哪儿都不去不就好了。
“……你也在害怕改变吗?”
“……”
男孩攥紧了拳头,心中的团块被触动所释放出的痛苦让他的眉头锁的更紧。
“觉得难受的话,不用勉强改变,就做现在的你也没关系。”
凝滞了片刻后,男孩的双眸缓缓睁开,望向女孩的目光满是迷惘。
笔直望着男孩的双眸,女孩继续说到:
“走出帝国控制区,经过阿尔比昂,再到共和国,所有人都对我说:不要停留在过去止步不前,你可以做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可我觉得,一直以来我还有其他和帝国战斗的人们都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就这样继续走下去也没关系。”
从一开始就没办法去期望的人,当然也无法回应别人的期望。
就算被视为怪物也好,被当成战斗机器也好,倒毙在战场上、审讯室、刑场上也好,那都是注定的命运,与人无尤。
战斗到最后,迎接死亡。这就是她和千千万万与帝国战斗之人的命运和结局。
所以。
“没必要,非得去改变。”
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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