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作者:衣冠正伦
1008 哀于世道
虽然临到年末爆发出合肥这一点不和谐之声,但所牵动的毕竟只是少数身在上游人心,对于江东广大士庶而言,回顾咸和十一年这整整一年,无疑是成功的一年,王业大昌的一年。
首先最重要的自然便是皇帝大婚亲政,这意味着最高权力终于归流正态。虽然皇太后临朝几年也是颇享盛誉,但这毕竟只是从宜的非常过渡时期。
果然皇帝正位之后,边事屡有开创,尤其梁公沈大都督虎行中原,一举收复河洛旧国,往年困守江东一隅的晋祚朝廷,眼下已是坐拥天下三分有二。
虽然河北、关中、蜀中仍在逆贼掌握,但那些奴势相对于早年的穷凶极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永嘉之后的倾颓惶恐一扫而空!越来越多的时人坚信,扫除群逆,复尽旧疆,仅仅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这才是真正名符其实的中兴!
如此一份殊荣,自然是上至君王、下至群庶俱都共享。所以这一年的各种典礼活动,也是南渡以来所未有之盛大。
而作为亲身斩获殊功的吴兴沈氏,时誉一时间也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梁公沈维周虽然谦逊不改,愿以食邑分飨将士,但台中也不能如此薄于功臣,驳回此请,更益其封。而沈氏无论身临战阵为用的族人,还是沈充等在都族人,都是大受所益。
尤其那个新生小儿沈阿秀,襁褓之中便被封为县公。虽然是分其母丹阳长公主曲阿食邑而封,但也足以彰显帝眷深厚。
如今单以名爵而论,沈氏祖孙三代并封公爵,及下封侯者群立庭门,可谓荣盛至极。如此厚重恩赏礼遇,虽然台省之间也颇有微议恐将无以复加,但更多人还是认为实至名归,无可挑剔。
而更令时人侧目的,则就是在去年中原战事中,凡江北众将于事创功者,得以封侯者将近百人!
如此大规模的封爵,甚至超过了中兴之后王敦、苏峻等历次叛乱平定之后,而且那几次内乱之后的封赏,多多少少带着几分权门瓜分安抚的味道,而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因功论赏。这么多受封者,其中出身寒素者便占了将近一半。
所以一时间,大江南北也充斥着明君贤臣、勇将壮卒、盛世将启的褒扬欢呼声。
乡籍无问,郡望无夸,高谈不论,雅调不弹,唯得弓马,壮取公侯!凡王治之下,一时间无论世风还是各种王事,俱都变得壮阔无双。
但人能眼见者,往往只有表象的浮华喧嚣,但在这表象之下所掩盖的裂痕,却已经让能眼见者感到触目惊心。
新年之后的三月初,都中一家门户举丧,早前跟随淮南王往江北一行的陈郡袁耽,归都后便一直病体沉重卧榻不起,虽然熬过了寒冬,但最终还是死在了这万物萌发新生的春日里。
原本这也只是一件小事,袁耽虽然略享时誉,也曾任事内外,但终究未入显流,一人之死,并不值得过分关注。
但这件事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和谈论,因为一个久别于人前的大人物再次一部分人的视野中,那就是王导。王导遣其儿子王洽亲设路祭,并沿途相送一程,对袁耽的礼遇之重可谓令人侧目。
虽然王导早已经淡出时局,但是这样一个人物,只要其人仍存于世,无论荣辱与否,其人一举一动必能牵动时流人心。
而袁耽的丧礼,也果然因为王导这一举动而得到更多关注,甚至不乏时人议论纷纷,是否袁耽其人果然有什么大才隐于怀内未为世道所知,王导借此以作示哀?
“我于彦道,无非衰老悲于盛夭罢了,一时有感而动。至于彦道究竟是否有隐才未显,这一点实在是见仁见智。若是往年仍居典选,那也不得不说,原本我是觉得彦道其人的确儿辈之中秀出之选,但若审于实际,还是远于江北任事群贤少进啊。”
在某一次家中子弟集会中,面对一些子侄好奇发问,王导也笑着略作解释。他遣儿子前往路祭,也仅仅只是表示一点自己的哀念,倒没想到还被时流关注引申出诸多意味。
王导对袁耽的评价,倒没有在王氏诸子中引起太大波澜,只是言及江北用事群贤,难免各生诸多感想。
许多王氏子弟,都与沈维周一轮入仕而用,可是如今境遇却大大不同。王家的失势体现在方方面面,对于他们各人也都有深刻影响,往年这一带给他们荣耀的家世,如今却给他们带来了不少的烦扰。
无论他们对于沈维周是何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沈维周,已经远远不是他们能够评论的了。若再妄论臧否,非但不会得到什么相应,反而要被人视作嫉恨之厌声。
但也总还有人不乏好奇,比如王导日渐长大但却还未任事的三子王洽便开口问道:“那么依父亲来看,沈维周其人究竟是忠是奸?”
这问题实在有些严重,但其实在年前年后这段日子里,常有许多私下里场合不乏人就此争执不休,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淮南军悍然攻取合肥一事。这一件事虽然被很快按捺下去,没有引起广泛的讨论,但不得不承认,无论在什么时候方镇做出这种事情,都不可以良善视之!
王导听到这问题后也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叹息道:“什么时候等你无有此惑,大概才能自立此世无忧。但若还要就此请教旁人,那么无论忠奸与否也与你没有什么牵连,无谓为之劳神。”
王导这一含糊不清的答案,自然难令王氏诸子满意,但既然他拒绝就此评断,这些子侄们也不好强迫,但却不妨碍他们各自的交流。
“春后台内连行诏令,多与宿卫有涉,可见台内也是将淮南目作奸邪,大充武库以备万急。”
席中一人开口说道,他们身在这样门户,眼界自然较之寻常人要高得多,因此更能见微知著。
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台省授意壮养宿卫,本就是一件正常事务,何尝不是以此彰显边功之重?而且今次宿卫扩建,士选并不拘于某地,覆及三吴,推及淮上,甚至就连淮南都选壮武入拱。若真是以此防备恶逆,这难道不是开门揖盗?”
王导听到子侄们在席中的谈论,心内也是多有感触。往年他家怎会如此热衷议论时势,可见目下这个世道的确是已经变了。
开春之后,台中屡有大事营建,所涉不独限于宿卫军备之类,可以说是覆及方方面面。许多人也因此议论纷纷,怀疑台中是要借此打压台城的势大。
但这种论调不免过于浅薄,在王导看来,台辅们这番作为与其说是针对某人或某一方,不如说是受到淮南边功的刺激,开始更加专注于自己的本职事务。
当然这其中必然会有打压淮南的意味,但这并不是针对某人,而是地方与中枢天然的立场不同所致。
比如宿卫的扩建,往年晋祚困于江东,不乏因陋就简的权益之计。类似王导主持营修的建康城,庾亮在世时便大作抨击,言作幽深曲折不得堂皇之意。但那时候诸事草创,本就没有能力大作修葺,而且建康城的如此布局,也能大大节省宿卫防守方面的压力。
收四方勇士,以壮天子禁军,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若因此惴惴不安,反倒要检讨自己是否逆心包藏。
还有就是在江东税事上的改革,也是近来台辅们力推的一个重点。往年各方都因便捷而法于吴会包税,台中虽然因此得于便利,但也由此失去更多掌握地方的途径,并且没有了直接或间接影响地方民事的手段。
所以在开春之后,台内便大力推行税法的改革,原本的包税之约大半叫停,由台中和地方亲自交流接洽。但也并没有将那些经手包运的乡宗赶走,而是仍然支付原本的包税费用,作为他们主动承担营修沿路道途的使用费用。
如此举措看似姿态放低,且没有立竿见影的短利,但却将这之间的主导权给拿了回来。王导虽然眼下不再干政,但也知眼下台用多有匮乏,尤其还要背负上宿卫扩军的沉重压力。但褚翜等人仍然敢于这么做,也不得不说极有魄力。
但这样是否就能截断江东各州郡与江北边镇越过中枢进行财货转输的勾连,王导对此还是心存怀疑。尤其他也知道,早前几年沈维周便开始大力开拓吴会至于淮、河之间的海运,可见对于台中如此举措不是没有洞见和防备。
但就算是希望渺茫,这些事也不得不做,否则便是自丧中枢体格。这一点还有一例可以类比,那就是沈维周在中原大捷后大手笔接纳百数万河北生民。这当中凶险难道沈维周不知?
但就算是知道也要做,将万千生民生死背于一身,这就是沈维周秀出其余方伯的原因之一,也是台辅们不能就合肥一事对其大加攻讦的原因之一。
勇于承担,能人所不能,所以讨论沈维周其人忠奸与否意义不大。而台辅们在放弃了抵制试探之后,转而回归正道,就算没有军力上的强大依仗,他们的举措本身就带着强大的法礼力量。
往年因为边事告急,所以事从权宜,但并不意味着这就是对的。你既以王臣自居,如今也是功成名就,又有什么理由阻止王道正法的推行?
由这一点,王导也能感觉得到台辅们的决绝,虽不明说对淮南的忌惮提防,但却将所有的举措都摆在明堂执行,不再局限于往年的牵制幽合。说到底也是因为沈维周兵发合肥先踏出一步,打破了过往交涉的默契。你以悍卒凌我,那么也就不要怪我以大义制你。
政治的奥秘在于有策略的让步妥协,而这种再无弹性的直接碰撞,对哪一方来说都承受着极大压力。一旦稍有失控,则必酿生大祸。
沈维周自然需要大义加持,否则他一介南人在中原,法礼名位上并不比河北的石虎优越多少。而江东的台辅也同样不能肆无忌惮,因为庾亮就是他们前车之鉴。
双方互有所恃,但又互有忌惮,可是关系却又僵硬到极点,这种状态势必不能持久。至于会以何种方式被打破,最终又会以何种局面而收场,王导想象不到,也不敢深思。
所以他派儿子路祭袁彦道,与其说是悲于盛年而夭,不如说是哀于世道恐再将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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