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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千九十七章 简在帝心

    人性永不知足,并非一味追求崇高,往往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向往什么。
    自前朝起,随着太子杨勇被废,关陇门阀一度人人自危、大厦将倾,垂死之际奋力反扑。隋炀帝强势登基,将关陇门阀死死压制,但开凿大运河征调百万民夫弄得民生凋敝,三度东征接连无功而返更是耗尽国力、天怒人怨,被压制的关陇门阀、关中大姓蠢蠢欲动,吓得杨广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然而即便是此等生死攸关时刻,杨广下江南联络江南士族,不惜以帝王至尊卑躬屈膝乞求江南士族的襄助,也从未想过招揽蛰伏于山东的世家。
    导致山东世家自从魏晋之后,再也未能进入中枢、执掌天下。
    可自当年汉武帝独尊儒术而始,山东世家世代钻研儒学可谓独步天下,世世代代文风不辍,堪称天下泰斗,历朝历代子弟入仕者不计其数,逐步形成鼎盛之底蕴,自认凌驾于天下各地门阀之上。
    如此自负,却百余年未曾进入中枢执掌大权,山东世家如何甘心?
    越是不甘,便越是急躁;越是急躁,便越是迫切。
    而今由于易储使得朝局跌宕,大唐帝国的政治格局迎来一番剧变,山东世家自然不惜一切亦要参预其中,拿回在他们看来本应属于他们的政治权力
    所以江南士族或许温和,但山东世家一定极为激进。
    待到李二陛下听闻房俊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予以对待,李二陛下虽未说话,却连连颔首。
    这正是他喜欢房俊的地方,虽然因为易储之事与自己闹得几乎翻脸,但他明白房俊所为的不是一家一姓一己私利,而是朝局之稳定、国祚之传承,可谓一心为公、绝无私心。
    否则只需顺着自己心意转而支持魏王,将来房俊的权势并不会低于太子登基
    而在权势大跌之际,仍能坚守本心,不去跟野心勃勃的山东世家往一处搅合,秉持自己的政治理念,这一点更是难得。
    如此赤诚忠心之臣子,岂能因一时之怒气便将其投闲置散,甚至使其郁郁一生而不得志?
    打压是必须的,身为皇帝不可能因为臣子的反对便改弦更张,但再是打压,也不能寒了臣子的心。
    房俊之所以用这等激烈的手段羞辱张行成,一则是告知山东世家不仅不欲与之结盟,更不屑发动朝堂动荡,再则也有向他这个皇帝表忠心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便成全一下。
    他将王德叫进来,吩咐道:“去内库择选几件珍品,你去房家一趟,替朕恭贺房府温居。”
    王德微愣,旋即赶紧应下,转身而去。
    作为皇帝身边最为信任的内侍总管,他不仅知晓各种内幕消息,更熟知陛下心迹,前脚房俊刚刚赶走张行成,后脚皇帝便予以赏赐,意思不言自明:你好生站稳立场,固然现在朕打压你,但将来定会重新起复,予以重用
    其实如今的房俊也算不上贬斥,固然丢了兵权,但任命为名义上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又奉旨重建书院,依旧处于大唐权力阶层的顶峰,所以即便将来重新执掌兵权,也不合适用“起复”一词。
    王德抵达房家之时,已是未时末、申时初,酒宴到了尾声。到了门前命人入内通禀,正在内院饮酒欢宴的众人赶紧一齐出迎。
    王德进入府门之内,当众宣读了陛下的旨意,而后将赏赐之物送入房家库房,房俊便上前拉着王德的手,笑道:“王内侍着实稀客,若非今日顺便,当真请不到你来来来,正巧酒宴未散,还请入席赏个薄面,大家一起喝几杯。”
    初唐之时,吏治清明,官场风气还算清廉,在场诸人固然因为王德内侍总管、帝王心腹的身份予以敬畏,却绝不会毫无底线的阿谀逢迎。故而若王德入席,大家可与其拉近距离乃是好事,若不能,可无关紧要。
    面对房俊的盛情邀约,王德躬身致谢,笑着婉拒道:“陛下正在宫内处置公务,听闻贵妇温居之宴,故而命老奴自内库择选珍品作为贺仪,前来恭贺,所以老奴尚要回宫向陛下复命,不敢逗留,还望越国公及诸位贵人包涵。”
    众人恍然,原来陛下是给房俊撑腰来了
    之所以有今日之宴请,便是房俊担心朝中有些人新近履任、不知深浅,从而将心思动到房家的产业上,房俊固然不怕,但纠缠起来难免麻烦,且面对咄咄逼人的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未必没有损失。
    现在陛下看明白了房俊的意图,所以干脆派人送来重礼恭贺,告知外界那些对房家丰厚产业心生觊觎之辈——房二依旧是朕罩着的,谁敢胡来,决不轻饶!
    打压是因为易储之事房俊不畏皇权、坚决反对,但陛下乃盛世明君,并未忘记房俊以往之功勋,依旧视为帝国柱石。
    房俊也明白这一点,深吸一口气,恭送道:“既然如此,那吾便不强留,请王内侍回去禀明陛下,微臣对于帝国、对陛下忠心耿耿,无论何时何地,绝无半分怨尤之意,此生此世,愿为陛下宏图霸业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既然陛下表达了维护之意,作为臣子,自应回以感激之心,而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得利便宜还卖乖。
    况且从私人情感来说,李二陛下对待他的确算是非常优容,史书之上,大抵也只有那些蒙蔽了昏君的奸臣们受宠程度与他有的一比
    王德含笑致意,告退而去。
    众人回到正堂就座,侍女在旁执壶斟酒,李道宗酒气上脸,赞叹道:“陛下对二郎之宠爱的确远超旁人,本王自小跟随陛下身边,也算是南征北战、同生共死,但圣眷却远远不及。”
    作为李二陛下掌控宗室的两大腹心之一,李道宗与李孝恭乃是当之无愧的“帝王腹心”,但即便是李道宗,也难比房俊圣眷之隆。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反对陛下易储早已被贬斥外地、丢官降爵,但房俊只是丢了兵权、实权,地位不仅丝毫不降,甚至唯恐其遭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欺压而特意给撑面子。
    这份圣眷,放眼朝堂谁人能及?
    太子、魏王、晋王都只喝酒、不说话,这种话语涉及李二陛下,无论他们三个驳斥还是认同,都难免有“褒贬君父”之嫌,不合适。尤其是此等攸关储位归属的时候,小小的一个错误都可能被对方抓住,从而导致一败涂地。
    马周为人纯粹,自是不惧这些,直言道:“陛下英明神武,自是见到二郎一心为公、不谋私利,反对易储也只是维系宗祧承继之规则,不至于使得帝位传承伴随着腥风血雨、权力内斗。”
    李泰与李治两人面色便有些难看,和着我们两个就是祸国殃民的祸害?
    李泰酒喝得有点多,本性难抑,眼神不善的盯着马周,冷笑道:“这大唐江山乃是父皇一手打下来的,那么多的贞观勋贵都没说什么,你区区一介幸臣,有何资格指摘父皇之决策?”
    谁都知道马周年少之时孤贫落魄,最初之时只不过是常何家中可卿,时常代常何上疏。李二陛下命百官上书讨论朝政得失,马周代常何所写的二十余条建议切中时弊、极为附和李二陛下心意,故而将马周召入朝中,直接简拔其入门下省任职,自此一飞冲天。
    在权贵、门阀遍及朝堂之时,这样一个寒门子弟青云直上,难免被许多人视为“异端”,各种羡慕嫉妒,诋毁轻视之言亦是难免。
    如今将这番话说出,也足以见到李泰的本性,才华横溢、能力出众之余,有些刻薄,眼高于顶。
    实际上,满朝文武能够得到他认可的人屈指可数,年轻一辈也就唯有房俊能够被他另眼相看
    马周也不动怒,但词锋锐利、毫不相让:“这江山是大唐之江山,是百姓之江山,不是陛下一人之江山。所以储君之位固然出自陛下之决断,但也要响应人心、顺应民意,太子仁厚慈爱天下皆知,任人皆想储位稳固、宗祧承继。相反,殿下固然素有才气高绝、能力卓著之称,但才气高不过房俊,能力也高不过微臣,并未有一样出类拔萃之处,偏偏心高气傲、颐指气使,若为储君,只怕朝局不稳、江山不靖,倒行逆施之处不知凡几。”
    “嘿!”
    李泰大怒,拍着桌子就要站起来与马周理论,却被房俊扯着衣袖摁住肩膀,劝道:“上位者,当允许臣下指摘不足,更要广纳谏言,即便臣下言辞锋利使得殿下难以自处,亦要先深省自身之缺失,待人更要宽宏有度、雍容大气,这一点,您得跟晋王殿下学学。”
    李泰对于房俊的话还是能听得进去得,顿时一惊,向晋王看去。
    一旁一脸纯良、温润如玉的李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将房俊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本王就只是装乖巧而已,你总是盯着本王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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