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长安连降大雪。
自古雪灾之害,绝不比水火之祸来得轻松,交通阻塞、信息不畅、生产资源不足,往往使得一场雪灾荼毒无数百姓,尤其是那些居住在城池之外的农民、边塞左近的牧民,更是深受其害。
这样的大雪若是放在贞观初年,必是一场波及整个关中的天灾,即便关中乃是社稷腹心之地,聚集了大唐帝国最强大的人力物力资源,却依旧要在这样的雪灾之下束手无策,导致无数百姓冻饿而死、流离失所。
若是在京畿之外,甚至有可能引发一场庞大的难民潮,无数百姓成为流民……
然而自从“应急衙门”开设以来,每遇天灾,朝廷上下各个有关衙门便被串联一起,分发物资、组织救援、协调安置,更有关中各地之驻军参预救援救险,效果出奇的好。
关中已经多年未曾因为天灾而出现大规模的死伤、疫病。
故而,每当天灾来临,官军在衙门官吏分派之下参预救援之时,百姓便会感激涕零,愈发崇敬当初担任京兆尹之时组建这样一个衙门的房俊。
随着河西之战的捷报传来,房俊更是成为“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受到无数百姓顶礼膜拜。而那些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们,更是将房俊视为毕生景仰之榜样、奋力追逐之标杆。
房俊之名,声势无两。
……
大雪过后,兴庆宫银装素裹,宫殿楼宇尽皆掩映在霜雪之下,愈发显得冰晶玉透、精致华美。
李承乾坐在花厅之中,饮着热茶,望着玻璃窗外冰雕玉砌的假山亭阁。不同于太极宫的恢弘大气、庄严肃穆,兴庆宫这边更多的是温婉秀丽,宛若江南山水,怪不得当初高祖皇帝禅位之后择选此地潜居,的确更适合养生之道。
在他对面,萧瑀、岑文本两人翻阅着房俊送抵长安的战报,越看越是心惊,面色极其难看。
关陇门阀一味经营西域,不断的在安西都护府上下安插自家子弟,把持都护府大权,将丝路视为自家之领地,贪婪攫取利益之同时更排斥异己,导致朝廷对于西域之掌控一降再降,他们这些朝廷大佬岂能不知?
只不过一来这些年关陇门阀势大,在朝中压得他们喘不过气,那里还有余力去组织关陇门阀经略西域?
再则,私底下各种利益交换、政治妥协,使得他们睁一眼闭一眼。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关陇门阀为了继续垄断西域之利益,居然勾结突厥、阿拉伯派军深入西域腹地,将右屯卫之行踪告知,并且极力配合意欲一句歼灭右屯卫……
简直丧心病狂!
政治斗争也是有底线的,再怎样的利益交换、政治妥协也不能恣无忌惮,似这等通敌叛国之举,绝对不容许存在。
岑文本已然年迈,须发皆白,夏日里更是生了一场大病,但是入冬之后病体痊愈,眼下精神还不错,此刻用手掌拍着面前桌案,横眉立目、怒气勃发:“简直混账!这帮只图私利、罔顾大义之奸贼,人人得而诛之!殿下当立即召集三法司予以立案侦讯,一经查实,无论那些奸贼出身何家、官居何职、身负何爵,一应下狱,予以严惩!”
萧瑀忙道:“兹事体大,焉能这般轻率?不妨先行去信辽东,请陛下定夺。”
他深知各家门阀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旦大张旗鼓的严查此案,使得天下人尽皆知,那么便再无丝毫转圜之余地。而一旦关陇门阀牵涉此案者众,国法严惩之下,谁知道还会牵连到哪一家、哪一阀?
若是大肆牵连,必将朝野震荡。
眼下长安本就不靖,各方势力暗中角力潜流汹涌,若是再加上这样一桩大案爆发,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局势崩坏,再恶劣之结果都有可能出现……
岑文本却须发戟张,怒叱道:“荒唐!老夫亦知此案牵连甚广,极易导致朝政崩坏。然则国法当头,大是大非之前焉能在意些许艰难?若是今日不将此案予以严惩,他日旁人也有样学样,你待如何?”
他转头看向李承乾,面色潮红,语气铿锵:“殿下,此事固然困难,且后果难料,但国法之威严当予以昭彰,不容许有丝毫之亵渎!若今日退一步,他日就得退两步,退来退去,置国法于何地?”
李承乾忙道:“老人家稍安勿躁,切莫动火气,万一伤了身子可了不得。”
他很是头疼。
他虽然性子软一些,却绝对不傻。萧瑀提倡从长计议,且去信询问父皇让父皇定夺此事,绝非他口中所言唯恐牵连甚广影响朝政安定,兰陵萧氏之前与关陇门阀走得极近,谁知道这里头会否将他们家牵扯进去?而岑文本怒气填膺、一脸正气,也未必就是当真为了彰显国法之威严严惩不法,朝廷上这些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未必心里就没有几分取而代之之计较……
事实上,朝廷上下官员,又有几人是真心真意为了帝国利益考虑,遇事皆从帝国利益之角度出发?
明争暗斗已是常态,此案是否大办特办,都有人因此受损,亦有人因此得利。
即便是帝王至尊,又何曾能够对错分明?
有些时候明知是错的,却也不得不勉强为之,道理不过四个字而已——顾全大局。
但是这件事,他不打算妥协。
臣子们争权夺利他可以忍,阴谋诡计他可以忍,栽赃陷害他也可以忍,但是通敌叛国,勾结敌国妄图杀害自己的袍泽,这种事不能忍!
突厥人也就罢了,那大食国可是正在西域与大唐开战,侵占了大半西域都护府,居然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大食人私下勾结,一路引领进入西域腹地,且将扼守天山交通咽喉的白水镇拱手相送,这如何能忍?
若是忍下去,是否明日那些人就会将玉门关、大散关一同送给胡人,然后引领胡人攻入长安,再将大唐江山拱手相送?
当然,他也不能一味的情绪强烈坚持严厉打击,还是要讲究一些策略的。
毕竟眼下他这个储君虽然比以往安稳了一些,但并未彻底坐实,位置依旧飘摇不定,若是严厉申饬关陇门阀并且坚决打击、严肃法办,那帮家伙难免又开始针对他的储位展开攻击。
打击肯定是要打击,但有脑袋硬的顶在前头吸引火力,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踟蹰一番,放下茶杯,一脸无奈对岑文本说道:“老人家乃是两朝元老,素来忠贞刚烈,父皇与孤甚为尊敬,此番匡正国法之心,孤亦是感同身受。奈何眼下朝局不靖,父皇又远在辽东,若是对此案过于严厉,看似维持国法之公正,实则却极易导致一些人成为惊弓之鸟,且心怀怨怼,说不准就要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孤受命监国,然而威望不足、德行欠缺,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导致朝局崩坏、社稷不稳,有负父皇之所托。故而,此案固然重大,可到底如何处置为佳,还需从长计议……”
萧瑀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谁特么说太子仁厚纯真、不谙谋略的?听听这番话说的,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大局着想,规劝岑文本隐忍为上,可实际上每个字都在拱火,就差说一句“孤身为太子不能冲锋陷阵,岑爱卿你先上”……
这根本不是岑文本上当与否的问题,而是告诉岑文本“你打头冲锋,孤给你观敌瞭阵,全力支援”。
岑文本本身也有自己的述求利益,与关陇门阀相悖,而且眼下关陇门阀更是将刀把子递给岑文本手里,可以名正言顺的打压关陇门阀,再有太子之支持,哪里还有理由推脱?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欲擒故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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